第三十八章 认亲
明照书院
李淑昨日给金家去了书信, 清早金家媳妇,也是魏国公府二姑娘,李衍的二姐坐着翠顶华车悠悠然来了书院, 她穿着一袭绯红色广袖宽身上衣,外罩月白描金暗花纹对襟褙子, 下面穿着繁复华丽的裙子, 腰间纤细,佩戴散着暗香的绣金线香囊, 她手扶鬓角,慵懒的斜觑一眼, 丫鬟立时上前搀她下车。
宝相云纹绿缎锦鞋前段嵌着两颗硕大的明珠,弯腰时,发间的攒珠红翡凤头钗步摇迎风轻曳, 嫩白的耳垂上悬着时兴的赤金红宝石石榴耳铛,葱白腕间套着一对缠枝石榴色镶红宝石镯子,一举一动无一不是金银累叠的象征。
李凝嫁的是扬州城首富金家, 坊间有传言称, 金家富可敌国,手里捏着半个扬州城的地契田产, 此话虽虚,却也暗指金家财大气粗, 若不然也不会以商贾之姿高攀魏国公府二姑娘。
金家祖上也曾做过官, 可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 如今与魏国公结亲, 两家相得益彰,生意做得愈发浩大。
李淑听见热闹声,没抬头便知是李凝来了。
这个妹妹, 自嫁去金家,衣着品味皆变得浮于表面,出趟门扮的犹如娘娘出巡,惹得满城姑娘跟风效仿,倒是旺了金家铺面,每每珍宝阁进什么新兴样式,都会很快一抢而空。
李凝进门后,高挺的肩松了下,门一关便赶忙坐在李淑对面的圈椅上,后脊斜靠着椅背,抬起脚来搭在矮杌上。
“长姐,书院这是新添了不少学生,我瞧着好些个面生,还有一些不像是扬州城的。”
李淑约她上门,为的便是谈书院经费一事。
李淑开院后,未曾用过朝廷一分一厘,也是为着自家夫君名声,故而金家便成了最大的捐赠方,起初是李凝和她夫君金景辉主动提供,后来一连数年,李淑用惯了,每逢缺少银子,便把李凝唤过来盘账要钱。
两姐妹情谊深厚,从不在钱面上多费口舌。
果然,李凝粗粗翻了几页账簿,不以为然地靠上前去,看李淑笔下仍在誊写案录,不由笑道:“堂堂扬州刺史的儿媳,跑到书院做苦工,你也是头一份。”
“魏国公府清流端庄的二姑娘,如今成了明艳俗气的金家活招牌,你也是辛苦了。”
两人互相促狭,末了相视一看,露出闺房时才有的纯真笑容。
“晌午我让人送银子过来,我瞧着好几处讲堂都该修缮了,不若金家再捐几个讲堂,连同花园子一块儿修了,到底是咱们扬州城读书人的门面。
到时你给金家立块牌子,让人知道我们捐款出资了就好。”
“成,立牌子事,讲堂暂且不必修缮,才用了三五年,哪里就破旧了。”李淑伸了伸腰,素净的面上挂着淡笑,她伸手,给李凝抿了抿耳边的细发,而后又像时一般,戳了下她的鼻尖。
“你亲自过来,想必是要八一八咱们三郎的事。”
李凝一听,登时咧嘴笑道:“知我者莫过长姐。”
李淑去信时,在纸上特意提了一嘴李衍吩咐划掉宋月宁名录一事,只这一句,吊足了李凝胃口。
李衍清心寡欲,君子如璧,家里头虽然给他和成国公府千金订过娃娃亲,可早就随之囡囡走丢不作数了,爹娘每每叹气,想抱孙子,李衍总能搪塞不谈,眼见着成了扬州城的高岭之花,除去他以外,家人都忧虑的不成样子。
这还是他头一次主动给人姑娘使绊子。
李凝好奇极了。
待李淑将事情原委了一遍,又提到宋月宁如今就住在书院厢房,李凝当即站起来,被李淑一把拉住。
“你去哪?”
“我只去逛逛。”
哪里会是逛逛,她要去亲眼见见宋月宁。
今日是刘夫子的课,因为是从苏州请来做讲两日,故而要一直讲到晌午才下学。
月宁坐在最末尾,依旧穿着葱白色院服,刘夫子语速很快,堂中学生反馈又很是积极,这一堂课下来,手指难免酸疼。
李凝过来时,正好看见月宁侧着脸,手中羊毫笔飞快地在纸上写着字,左侧整理堆叠着记好的文录,远远看去,字迹工整,成行成列。
再转头看她相貌,皮肤嫩白如雪,乌发宛若流云,盘在方巾下掉出细细一绺,滑软细长的颈项端的笔直,从侧面看,长睫如鸦羽般浓密乌黑,眼尾晕出浅浅的影子,整个人看起来招人喜欢。
李凝回头,与李淑附耳道:“果真出挑。”
李淑招招手,领着她走到外面廊下,神情肃重:“这姑娘嫁过人了。”
李凝惊了一大跳,半晌摸着胸口问:“三郎别是想抢人妻子。”
李淑睨她:“她夫君死了,婆家嫌她克夫,容不下她,这才来到扬州谋事养活自己。”
李凝吁了口气,不以为意地笑道:“那便好,我以为三郎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骇人之举。
横竖是清白身,婚嫁自由,我瞧这姑娘很对三郎眼光。”
“我摸不准三郎脾气,你要问便自己去问,别拉上我。”李淑知道她接下来的话,索性直接堵了出路。
李凝鼓起腮帮子,揽着她的胳膊央道:“好姐姐,咱们晌午用膳,把三郎唤来,你敲敲他,我觉得有戏。”
远远垂花门处,进来位雍容华贵的夫人。
两人认出来是成国公夫人,便赶忙迎了过去。
孙成周看见月宁当夜,回府便与母亲起此事,激动的成国公夫人一宿没睡着觉,她觉得是冥冥自有天意,本想翌日赶来书院,又怕兴师动众引起旁人怀疑,这才在府里强行按捺住欢喜,待了两日才来。
她是要亲眼见见宋月宁,从前是隔着车帘晃了眼,如今越发觉得机缘奇妙,她刚进门,就被李淑和李凝撞上。
认亲的事,是不能出嘴的。
李淑引着她往茶室去,成国公夫人只得匆匆瞥了眼。
月宁往外侧脸。
四目相接。
成国公夫人的手登时攥紧,捏的帕子水淋淋的,她眼一热,鼻子跟着泛酸,若囡囡长大,模样约莫就是月宁的样子。
李凝心里头琢磨,便悄悄顺着成国公夫人的视线看过去,见她也在看月宁,便有些着急了。
三人在茶室各有心思,聊得都是家常,却都坐不安生。
待成国公夫人寻了辞要去净室,屋中只留下她们姐妹二人后。
李凝急的一拍桌子,声道:“坏了,成国公夫人怕是要抢人!”
李淑蹙眉。
“孙成周大概看上宋月宁了!”
两人双双瞪大了眼睛,半晌,李淑沉着心思道:“你跟过去看看夫人想作甚,我着人去找三郎,不能由着他慢条斯理,拖拖拉拉了,若真是喜欢,就得在夫人动手前挑明了,若不喜欢,也省的咱们白费心思。”
“长姐的是,我这就去盯着。”
隔着花窗,成国公夫人看见里面伏案整理文录的人,她侧身坐在榻上,榻上的几并不舒坦,略微有些低,故而她是微微下倾的,颈部柔软的弧度泛着日光的薄晕,好似人笼在淡淡的雾气中,她生的白净,盘起的发髻露出纤长的脖颈,姿容端庄,举止妥帖。
成国公夫人默默拭了拭眼角,心里想的是,孩子定是长在书香门第,若不然养不出这样的从容模样。
只是恐非衣食无忧之家,否则哪里需得她抛头露面,自立营生。
又想着孙成周的,她嫁过人,婆家还嫌弃她克夫,成国公夫人心里又气又恼,囡囡若是养在膝下,何至于被人如此讥讽奚落。
什么克夫,自己命不好就赖到囡囡头上,越是窝囊无能的人,越是爱轻贱亲近的人。
她根本就没意识到,虽然并未确认宋月宁的身份,自己已然将她当成走失的女儿,情绪的起伏也都因为月宁的坎坷而不断起伏。
她将要进门,忽然看见李凝摇曳着身姿走来。
“夫人。”清爽的一声。
月宁从内抬起头来,看见院中站着两位衣着华贵的夫人。
她心里头有些不好的念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年岁稍长的自进门后就一直盯着自己看,她面容慈善,眸中隐隐泛着水光,攥着锦帕的手却在颤。
月宁为两人倒了热水,继而站在对面。
李凝先开口:“姑娘不必紧张,我们只是过来寻人。”
她见成国公夫人神色专注,便愈发肯定了想法:决计是为孙成周相看来的。
“坐,坐这儿。”
成国公夫人拍拍自己身边位置,数次忍不住眼红。
她那模样落在月宁眼中,甚是奇怪,尤其在李凝起她是孙成周的母亲,成国公夫人时,月宁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
孙成周不会想把自己弄去做通房吧!
这是她脑中首先浮现出来的想法。
有钱有权人家的公子哥儿,想要什么,向来都是独断专行,比如裴淮。
她脸瞬间惨白,看着成国公夫人的时候,眼神中也出现了躲避恐惧。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跟长公主近乎相同的盘问方式。
月宁倒吸了口气,抠着手心表面镇定道:“家中只我自己。”
“你是京城人士,哪年生辰?”
“夫人是有什么事吗,若无事,我还要去给监管送堂录。”
月宁握卷的手有些发抖,浑身血液跟凉了一样,她从她们面前抱起书本,起身时候,便见国公夫人站了起来。
她被吓到,跳到旁边。
“我走了。”
芒刺在背,月宁不敢与两人多待,抱上书卷匆忙离开了厢房。
李凝觉出气氛有些诡异,不点破,反倒暗自查看国公夫人的反应。
待晌午李衍过来,李凝才忍不住。
“三郎,与我们宋月宁吧。”
李衍心事重重,听到她们提到月宁,不禁蹙了蹙眉,广袖襕衫下的修长手指捏在一起,拇指与食指交替揉搓。
“你对她,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总之不是你们想的那般。”
“你又怎知我们想了什么?”李凝抱起手臂,斜睨着他故作无恙的神情,点了点桌面道:“再不实话,姑娘可就成了成国公府的人了!”
“二姐的什么浑话。”
李衍惊讶地看着她,话落在对面两人耳朵中,却不是他的意思,反而有些欲盖弥彰被人发现的含义。
“这是急了。”李凝摆出一副你别,我都懂的样子。
“她跟孙成周不成的。”
李淑与李凝换了个眼神,低声道:“那跟谁成?”
李衍抬眸,温润如玉的面上淡定如常,他眉眼清隽,定定地看着两位姐姐,足足看了大半晌后,终究叹了口气,面容松动。
“总之,往后你们会明白的。”
他内心煎熬,始终辗转难眠,尤其想到成国公夫人与近在咫尺的女儿不能相认,始作俑者还是自己,他便由衷的瞧不起自己。
伪君子,冠冕堂皇的人。
他知道,这种煎熬会伴随他每回看见成国公夫人,每回看见孙成周。
日益加剧,永不休止。
只有将真相坦白告知,才能终结这磨人的羞愧之心。
可要怎么开口,先跟谁开口。
难不成要告诉国公夫人,她女儿给淮南侯裴二郎做过通房,落水时被自己所救,然后掀开衣裳看了眼花瓣痣?
不成,不体面。
总不好去直接找月宁,告诉她,我看了你身子,知道你是成国公的女儿,你去认亲吧。
月宁是个什么人,他还未深入了解,若是个纠缠不清的呢。
到时牵连的不只是成国公府,连他们魏国公府都不得安宁。
是非曲折盘根错节,李衍一拖再拖,拖到成国公夫人办了场花宴。
借着宴请书院师生的名义,将月宁也列在宴请名录中,再有便是与孙成周关系好的几位世家子,外面倒瞧不出什么名堂。
只是李衍清楚,是成国公夫人想要借机一探究竟。
国公府的花厅称得上一步一景,当初请的是能工巧匠按照风水排布特意做的设计,游廊做成长拱状,与两侧花木水池交相辉映,此时正值夏日,园中风光无限,鸟语花香。
阔水池子里,碧绿的莲叶承托着粉的白的莲花,几只水鸟卧在水面莲叶间,或是交颈或是把头埋入水中觅食。
沿着池畔往前走,是修筑的长廊,看景的同时,不会觉得炎热,再往前有座暖阁,冬日看雨看雪都是极佳的观景点。
此次请的学生中也有不少姑娘,月宁起初推脱不肯来,可秦筝不知怎的了,与几个女学生一起将她拱了过来。
如今坐在花厅下,那些人似乎都认识,围在一起热热闹闹聊得甚是投机。
月宁只盼着时辰赶紧过去,可熬到现下,还未开席。
秦筝被人围在中间,手里攥着一只蝴蝶纸鸢,此处有片空地,平日里用来捶丸,算得上敞亮。
蝴蝶纸鸢迎风飞起,一众女学生盈盈笑着,笑声透过风不绝如缕地传到月宁耳中。
她抠着手心,警惕地看向四下,虽然知道国公府风声好,却也怕他们用什么阴诡手段,逼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她沉不住气,有些想走了。
刚起身,秦筝就握着纸鸢的线倒退着来到她面前。
娴静若水,与她交手的时候,带着不容回绝的肯定。
“你来试试,快。”她把线放到月宁掌心,侧脸冲她柔柔笑着,罢就松开手,把手挽在月宁手肘处,很是热络的模样。
月宁忽然就想起在曲江别院时,裴淮站在她身后,笼着她放纸鸢的情形。
压迫,紧张,令人想要逃避的窒息感。
现下一模一样。
她想拒绝,秦筝忽然松开她的手臂,转而站在旁边树下,与几个相熟的贵女攀谈起来,目光却一直盯着半空中的蝴蝶纸鸢,似乎没有注意到月宁的窘迫。
月宁吁了口气,忽然就松开了长线,本来飘飘荡荡的蝴蝶骤然失了依托,左摇右摆直直就往水池里掉落。
她转身,想走。
不知是谁迎面撞来,撞得她一个趔绁,倒退着眼看就要掉进水池里。
不远处与成国公夫人偷觑的孙成周急了眼。
昨晚与母亲因为此事讨论到深夜,无非想要寻个合适的由头看看月宁后背。
起先到制造落水,然后将人救起,趁着私下换衣裳的空隙,看看她后背有没有痣,可母亲不成,闹不好还会坏了姑娘的名节,两人便消了这个主意。
想按国公夫人的,在席面上佯装洒了水,请她私底下去偏房换件干净的衣裳,届时由国公夫人亲自看看,也不会引起不必要的事端。
没成想,竟有人把月宁撞向池里。
此处男女学生都有,若姑娘掉进水池,怕是浑身都会湿透,这样的时节,本就衣裳单薄,倒是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叫月宁脸面往哪搁。
孙成周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却见有人比他更快,一把抓住月宁的手腕,另一只手利落地揽过她细腰,往怀里一带,堪堪没有掉落下水。
反倒是撞她那人,直愣愣地扑了空,没收住脚步,猛地扎进水里。
扑通一下,溅起的水花在月宁身上。
随即,周遭热闹的人群聚到一起,齐刷刷把眼光投到水池里。
“姐姐,姐姐救我。”
秦筝攥着手骨,闻言将眸中一闪而过的狠戾隐去,焦灼紧张地扑到池边,唤着:“三娘,三娘!”
然后回过头,凄楚的求救:“三娘不会凫水,劳烦诸位救救她吧。”
落水的人正是秦家三姑娘。
很快便有男学生跳进水里,把人救了上来。
三姑娘一上来就吐了好几口水,倚在秦筝怀里瑟瑟发抖,众人不好直看,有人且把外袍拖下来给她穿上,薄软的面料贴着身子,早就把那身段都露在人前了。
三姑娘愈想愈气,抬手指着月宁,咬着牙根道:“都怪她,是她故意绊我的。”
李衍握着月宁的手腕尚未松开,掌中人滑腻柔软,腕子不堪一握,他动了动唇,松手后微微侧过身子。
秦筝暗道:虽然落水的不是宋月宁,到底被人所指,只要咬定了是她害人,那么便是旁人再喜欢,也不敢收她。
今日成国公夫人设宴,本就蹊跷,在秦筝看来,成国公夫人是看中了月宁,她去厢房与李凝坐着谈话的时候,她就在对面厢房冷眼看着。
一个没甚身世背景的女子,也配同她争。
不管是孙成周,还是李衍,宋月宁都配不上。
如是想着,秦筝眼圈一红,抱着妹妹的手用了力,三娘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宋姑娘,三娘都救上来了,你认个错总不为过吧。”秦筝语气娇弱,含着隐隐容忍与悲戚。
周遭人眼神复杂地投向月宁。
月宁咬着唇,刚要辩解,便见孙成周从后头窜出来。
挡在她身前。
“怕是有人不长眼,横冲直撞害人不成,反噬把米,到头来还想倒一耙,呵,天底下可没这个道理。”
秦筝听得心里一愣。
三娘抓着她手臂,呜呜咽咽地哭:“孙世子红口白牙什么瞎话,分明是她绊的我,受苦被欺辱的人是我,不是她,你怎帮她话,不帮我。”
孙成周哼了声,言语却带着犀利:“你弱你有理?快起来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吧,别叫人瞧了秦家的笑话。”
孙成周对待姑娘从来都是礼遇有加,哪里像今日这般夹枪带棒,毫不留情。
故而秦筝听出不对劲,便低头柔声问:“三娘,你与我实话,究竟是你撞得人,还是宋姑娘绊了你。”
三娘仰起头,呜咽着喊了声“二姐,”便挤不出什么话来。
众人窥出蹊跷,也都明白是谁有错在先。
秦筝红着眼眶,起身走到月宁面前,福下身去的同时,眼角啪嗒掉下泪珠,精准到不差分毫。
“三娘错在先,是我没查清楚便冤枉了宋姑娘,还望姑娘大人大量,原谅三娘的冒失。”
三言两语将错归结到冒失上。
月宁垂眸,淡声回她:“无事便好。”
方才事发突然,她没缓过神,如今却是想的明明白白。
自秦筝把纸鸢交到她手上,她所处的位置便堂而皇之落在她们姐妹俩眼中,从哪撞来可以把她撞进水里,是显而易见的事。
她们对自己有敌意。
月宁不明白哪里得罪了她们,故而也不想多待,转身便要走。
孙成周和李衍不约而同叫道:“等一下!”
完,两人俱是一愣。
旁人也跟着纳闷起来。
李衍跟过去,颀长的身形朗如玉裁,霁月清风,他微微低头,靠在她耳边声道:“我有话与你。”
孙成周看着两人,莫名其妙的摸摸后脑勺,跟上去也凑过头:“我先。”
于是,便有两人走在两侧,月宁走在道中间,三人一同往厅堂走去。
秦筝攥着手指,三娘冻得直发抖,声哭道:“二姐,我可怎么办?”
她心烦意乱,胡乱给她拢了拢衣裳,扶起人来道:“别哭了,回去再。”
丢人丢的没脸看。
偌大的厅堂,燃着袅袅熏香,淡雅的味道扑进人鼻间。
月宁被领到堂中。
成国公夫人甫一出来,她就想走。
再看孙成周一脸热络的模样,她抠手心的手指越发使了劲儿。
“衍哥儿,你先回去,有什么话等明日再。”
国公夫人苏氏望着月宁,又看向孙成周。
孙成周咳了声,走到李衍面前:“今日有要紧的事儿,你先走吧。”
李衍稳如青松,站在原处拱手作揖。 Ding ding
“夫人,您想问的事,不正与我有关联吗?”
思忖再三,他还是不想直接告诉国公夫人。
而今日,月宁的身份便要水落石出了。
他会替她隐瞒,毕竟在京城给人做了通房,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不会。
但他犹豫着,要不要事后点点月宁。
或许她会知难而退,主动与国公夫人退了娘胎里定下的亲事。
李衍知道,他在此事上办的极为人,可他不悔。
京城淮南侯府,根大叶茂,岂是普通人家能招惹的起的,便是裴二郎舍弃的通房,也没人敢收入房中,若有朝一日被他发现,不定引起什么滔天巨浪。
裴二郎的风评,这两年很是极端。
有人他俊美无俦,是贵女争相追捧的郎君。
也有人,他行事诡异,手段狠辣偏激,招惹过他的不是死了,就是下落不明。
更有人穿,如今关在刑部大狱里的晋王,便是被裴二郎下了套,连带着铲除了晋王老丈人一系。
这样的人,李衍惹不起,魏国公府更惹不起。
若他一意孤行,与月宁真的成了夫妻,他得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拿出玉石俱焚的底气。
否则,他断不敢贸然行动。
国公夫人领着月宁入了后面房中。
孙成周叹了口气,负手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肩膀道:“天意。”
月宁进了房间,才发现是间布置生动清幽的房间。
迎面有扇落地宽屏,屏风上绣着桂花飘香,扇流萤,偌大的拔步床,吹落下樱粉色的帷帐,四角悬着挂有铃铛的香囊,宽大的花梨木方案,上面摆置着玲珑可爱的物件,有泥人,有笔挂,还有颜色各异的木雕。
床头矮几上,放着拨浪鼓,桌面一尘不染,像是时常有人清理。
被褥铺的很平整,柔软的纱衾被风吹得边角扬起。
月宁恍若来过,她慢慢走到屏风后的楹窗处,忽然回头看向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咽着嗓子,拿帕子擦拭眼角。
月宁走到楹窗前,抬眼,看见半月形的窗牖,雕花木窗精美细致,她吸了口气,伸手往外推开。
院中栽着成片的桂花树,比梦里的更加浓密幽绿,桂花树旁有棵半人粗的梧桐树,树上垂下秋千,正迎着风,慢悠悠荡着。
月宁身后站了个人。
国公夫人看着她,眸眼沁红,心尖抖动。
她抬手,拂过月宁白嫩的额头,将那绺发丝抿到耳后。
月宁看着她,又看向房中一切,喃喃道:“夫人,我仿佛来过这里。”
“做梦的时候。”
国公夫人的眼泪登时破防,再也没能忍住,沿着腮颊扑簌簌滚落下来。
她颤着唇,心翼翼摸着月宁的脸颊:“孩子,让我看看你的背。”
白润无暇的后背,赫然露出一颗花瓣形状的痣,月宁没回头,却能觉察出国公夫人泣不成声。
她掩着唇,哭的泪人一样。
月宁拢起衣裳,宽松的领口微微敞着,扭头,被国公夫人搂在怀里,哑声唤着:“囡囡,我可怜的囡囡啊....”
孙成周冲了进来,在听到母亲哭的时候,他就知道,是他妹妹了。
一进门,便见母亲紧紧抱着月宁,哭得老泪纵横。
他张了张唇,又瞥见月宁露出半边肩膀,忙转过身去。
谁知竟看见李衍进门,没等他开口,便见李衍的视线落在月宁肩上。
孙成周忙推了把,把人退出门去。
直到深夜,月宁仍觉得自己在梦里,一切都不真实。
好到让她觉得恍惚后怕,怕睁开眼,还是一场梦。
她坐在膳桌前,看国公夫人和孙成周不断给自己夹菜,碗里满满的都是香气,她动了动唇,却尝不出味道。
国公夫人拉着她的左手,眼眶还是红的。
她想起孙成周的话,便忍不住问:“囡囡,你嫁了什么人家?”
月宁知道必是孙成周过在书院听到的事,面上一热,摇头道:“那是我胡乱编的。”
孙成周咦了声,国公夫人松了口气。
谁知月宁又道:“我给人...给人做过通房。”
膳厅里,寂静一片。
虽然只有国公夫妇还有孙成周和月宁四人,可话音刚落,厅内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月宁低着头,放下箸筷,又慢慢抬起头来,红着腮颊道:“如果怕我辱没国公府声誉,国公爷和夫人便不要对外公开我的身份,我..我权当不知道,也没来过,往后我还是宋月宁,我不会对旁人起的。”
“囡囡!”国公夫人拽住她的手,红着眼睛道:“你当母亲在意?凭他是谁,我也不怕,你是我女儿,前些年弄丢了你,是爹娘不好,若不然咱们囡囡....”
她不下去,国公爷给她递去帕子,肃声道:“你不知你母亲心里苦,她是在意你被人欺负,被欺负时,你爹,你哥都不能伸手帮你。
囡囡,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孙成周附和:“你若是觉得不高兴,告诉哥哥那孙子的名字,哥哥替你去宰了他。”
想起裴淮,月宁赶忙摇头。
淮南侯府的势力,炙手可热,避之不及。
她忽然觉得好高兴,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么好的家庭,这样好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像是假的,又像是沉浸在梦里不敢醒。
她甚至想,如果是在做梦,但愿这辈子都不要醒好了。
“囡囡,你能叫一声父亲母亲吗?”
国公夫人问的心,问完又紧紧抓住月宁的手。
像是怕松开就能飞走。
月宁张了张唇,喉咙里发出浅浅的声响:“父亲,母亲。”
两人登时热烈盈眶。
孙成周凑上前,趴在国公夫人肩上指着自己脸道:“快叫哥哥!”
月宁脸微热,抬头乖巧的唤了声:“哥哥。”
孙成周哎了声,膳厅内传出笑声。
翌日,李衍看见孙成周,他面色红润,举手投足间透出得意。
两人甫一碰面,孙成周就忍不住感叹:“当哥哥的感觉,真是意想不到的好啊。”
李衍不动声色,推到他跟前一盏热茶。
“怎么个好法。”
孙成周嘿嘿一笑:“就是想把天底下所有好的东西都摆到她面前,紧着她挑,她选,怎么看都看不够,怎么宠都不为过。”
李衍淡淡的笑。
忽听孙成周郑重其事道:“三郎,有件事替父亲母亲转告与你。”
见他一本正经,李衍也正襟危坐,抬手示意他。
“从前咱们两家定过娃娃亲,只是时日已久,你们两人也没甚交集往来,爹娘的意思,是想告诉你,他们想多留妹妹几年,咱们两家的婚约,就不作数了罢。”
听到这个消息,李衍知道自己该松口气的。
可他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不上为什么。
他不知月宁与国公夫妇了哪些事,也不肯定她有没有起在京中给人做了通房,不管了什么,他都不好开口问。
“对了,母亲挑了几个适龄姑娘给我相看,到时你便一起,我瞧着十几幅画像,没准真能挑到如你意的。”
李衍啜了口茶,眉眼冷淡。
“你昨日想跟妹妹什么来着,我光顾着高兴,也忘了问问你了。”
“忘了。”
的确也没甚可的了。
........
淮南侯府
不过短短几日,扬州城成国公府找到走失千金的消息便在京中贵人圈传开。
成国公夫人娘家在京城,当初也在京里使过力气找人,没想到找了十几年,忽然就真的如愿了。
长公主摩挲着孩子的鼻梁,抱起来在房中踱步。
对面圈椅上坐着裴淮,拧着眉,神色郁郁。
“苏州你表妹的婚礼,无论如何你都得替我去一趟,你表舅只是个通判,能跟苏州刺史结亲,想来是镇不住的,你去权当给他撑撑脸面。
还有,你表舅母杜氏,怕是有点跳不出自己给自己设的坑底,总觉得所有人都对不住她,我这儿新得了好些补品,吃不完,你一并乘船送到梅家,亲手交到杜氏手上,别给你表舅,省的都便宜那几房妾室。”
裴淮嗯了声,扭头看向孩子。
到如今,连名字也没取。
长公主叹了口气,又道:“临走前,我也得知道孩子叫什么呐。”
“叫阿念吧。”
长公主一愣,没再话,只是低头唤了声:“乖乖。”
她不会叫出那名字,亦不会让裴淮再怨怼许久。
那日去东宫,女儿给自己看了京中合适的贵女,两人挑了几个出挑的,等裴淮从苏州回来,也该给侯府娶个大娘子了。
“阿念,跟我回屋给你母亲上柱香。”裴淮接过孩子,单手抱在怀里,长公主把薄纱覆在孩子面上,跟过去嘱咐:“别让蚊虫咬了,你仔细点。”
青松堂的主屋,进门赫然可见一个紫檀牌位。
上面题着“吾妻月宁。”
长公主想着,待裴淮去了苏州,她就把牌位烧了。
裴淮点了香,抱着孩子冲牌位站了半晌,却是什么话都没,随即把香插进香炉里。
没话前,总觉得好些话都想跟月宁讲,真正要他开口,又不知道该些什么。
好像什么她都不喜欢。
那便罢了,横竖她在这儿,哪都去不了。
等日后他死了,也得跟她合葬在一块儿。
这是命。
他好像忘了从前的裴淮,与月宁是如何相处的了。
尽管那些回忆清晰,画面中的两人,不完的悄悄话。
宽敞的书房,就连密室他都跟她了,有时两人躲在里面,月宁会为他誊抄侯爷罚的书籍,她写字秀气,也会仿着裴淮的字迹去抄。
他乐在其中,站在旁边给她扇扇。
看她发丝飘起又落下,眉眼如水如雾,晕红的腮颊,柔软的唇瓣。
他幻想过好些次,要亲亲她。
可他怕吓着月宁,一次都没碰。
她喜欢吃鱼,他每回出去马球,都会特意去湖边钓鱼,提着满满一桶回府,吩咐厨房做成各式她爱吃的口味。
看到她高兴,他也偷偷高兴。
后来呢,后来的他什么都不会了。
只会把怒气发泄到她头上,欺负她,作践她,看她难过他心里痛快,看她哭泣他才觉得前世受过的欺骗,耻辱不算什么。
他好像报复了,又好像被报复了。
她痛苦,他也不好受,可那又如何,两个人一块儿痛着,好过只他一人煎熬。
是她活该。
他总是这么安慰自己。
他待她不够好吗,便是后来迁怒到宋星阑,他裴淮也没对宋月宁如何下狠手了。
他哄着她,宠着她,不像是所有男子疼爱女子的模样吗?
她是如何贪心,如何不懂得珍惜。
裴淮看着牌位,眼眸中泄出一抹阴郁之色,抬手,拇指擦着牌位,唇角勾了勾。
“你以为死了就能摆脱我吗?”
“黄泉路上,你终会等到我的。”
往苏州去,裴淮坐的是官船。
五六艘船装的大都是官运品,有两艘被长公主挪作私用,备上给梅家的贺礼。
此去路上少不得十天半月,到了苏州约莫便要举行婚宴。
裴淮穿着身天青色绣暗纹锦衣,笔直挺拔的身形迎风站立,墨发以玉冠束起,刀劈斧砍线条明朗的下颌线,衬出他英冷俊俏的模样。
渡口人来人往,好些姑娘频频侧目。
却不敢上前搭讪。
长公主外面罩了件薄软绣金线披风,带着兜帽,上前给裴淮整理了衣领,见他始终抿着唇,面色冷冷,不由攥着他胳膊,语重心长道。
“月宁死了,可你还活着,不是?”
裴淮低眸,瞥向长公主的脸。
“母亲这是何意?”
“陆家年底就要添丁,你不为侯府想想吗?”
“不是有阿念了?”裴淮沉着嗓音,拧眉反问。
长公主掩着胸口,轻声道:“我疼阿念,不代表我失了分寸,往后侯府的嫡子,必然要由侯府大娘子来生。
你是侯府世子,合该知道轻重。”
“怕是要让母亲生气。”裴淮淡淡笑了下,唇角轻勾,“您若是认我,阿念就是侯府日后的世子,若是不认,我们父子俩就去浪迹江湖。”
“你...”
“好了母亲,该登船了。”
裴淮转身,长公主跟着他来到船前,指着其中一箱笼物件道:“记着酸枝木那箱东西,待从苏州办完婚事,你代我去趟扬州。”
裴淮眼尾一挑。
“成国公府到底寻到了走失的千金,京中几位夫人都预备往扬州送贺礼祝贺一番,你正好顺路,便代我去声恭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