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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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国公府为着找回千金一事, 阖府上下异常忙碌。

    国公爷和夫人着下人预备祭祖的东西,此番月宁回来,无论如何也该告慰祖宗, 以谢祖上庇佑。

    成国公府的祖坟在依山傍水的宝地,早先是请了几个高僧过去瞧过, 是旺子孙, 有福祉,只是位置在城郊, 出门乘马车要两个时辰。

    月宁换了件描金糯白对襟衫,外罩雪青色比甲, 下面着樱桃红绣百蝶长裙,腰间挂着藕色香囊,她生的白净, 脸不施粉黛反而有种出水芙蓉的清透感。

    丫鬟给她簪上一对攒珠八宝玉簪后,又捡起缀着宝珠的耳铛,心翼翼佩在她嫩白的耳垂上。

    瞧着镜中雪肤花貌的美人, 丫鬟忍不住叹道:“姑娘跟水做的珍珠一样, 白生生的叫人喜欢。”

    正巧国公夫人苏氏进门,月宁起身, 冲她福了福礼。

    苏氏出身名门,早年间丢失女儿后, 走动所有能用的势力, 却还是一无所获, 如今重新见着女儿完好无损, 她昨夜去佛堂念了半宿的经,既感慨又高兴。

    高兴之余,又开始为女儿日后的身份算。

    今日去祭祖, 便是对外昭告女儿的存在,扬州城关系好的贵眷纷纷上门祝贺,便是身子不适不宜出门的也叫人送来贺礼,京中更不用,苏氏是长在京城的,手帕交不在少数,虽有些路途,这几日也开始收到音信。

    她想着,过几日需得开个宴,下邀帖宴请诸多宾客,礼尚往来,也好叫女儿见见世面,露个脸。

    “今儿会很累,途中若是觉得不舒服,便与母亲,咱们沿途多下车几回。”苏氏握着月宁的手,看不够似的盯着她可人的脸。

    月宁弯起眉眼,虽还不熟络这种亲人的亲密,却还是试探着把脑袋往苏氏肩上靠了靠,察觉到她这个举动,苏氏面上无恙,唇角却止不住抽动,她朝月宁倾身,两人挨到一起。

    “母亲,谢谢您。”

    客气中能听出距离感。

    苏氏抚着她的肩膀,揉揉那绸缎般顺滑的长发,她知道女儿一时间不会对她们彻底敞开心扉,也不会无所顾忌地融入国公府,可她相信,那些被时间扩大的隔阂,会因为他们真心的对待而渐渐消弭。

    一切都还来得及。

    马车过了闹市,周遭安静下来。

    苏氏倚着软枕,手里还攥着月宁的手指,她气质雍容,举止优雅,合眼休憩时,鬓边的发簪轻轻晃动,月宁看着她,指尖微热,沁出薄薄的汗珠,连带苏氏的掌心,也是湿漉漉的。

    她扯出巾帕,往苏氏身边挪过去,抬手,按在苏氏额上,她呼吸一滞,下意识地低眸,恰好撞进苏氏含着笑意的眼底。

    “母亲。”

    她莫名有些紧张,无所适从。

    想拿下来手,可没来得及动,就被苏氏握住手腕,一并拢在掌中,放在膝间。

    “囡囡,别怕。”她笑着,拂去月宁眼角的发丝,“我是母亲,不管你做了什么,是对是错,母亲都会挡在你前头,而母亲的身前,是你的父亲和兄长,天塌了,都压不到你。”

    月宁从未主动起在京城给谁做过通房,苏氏不问,不代表她不想知道,只是这事不能急,得等女儿想的时候。

    何况,不管那人是谁,国公府也不惧。

    祭祖流程繁琐复杂,幸有国公爷在前面领礼,月宁心谨慎,唯恐落了错处。

    待一行人叩头完毕,祭祖仪式便算作圆满。

    苏氏与月宁去往国公府祠堂上了香,族谱上有了月宁的名字,只是不再依着幼时的称呼,而只单单改成孙月宁。

    此处风景秀丽,鸟语花香。

    临近便是魏国公的祖坟,两家世代交好,仔细数要往上好几代了。

    出门转的光景,“碰巧”遇到魏国公夫人齐氏,身边跟着的自然是李家三郎李衍。

    “表姐也来上香?”苏氏抚着月宁的手,示意她不必避讳。

    齐氏与苏氏是表姐妹的关系,自分别嫁入李家和孙家后,走动频频,若不然当年也不会定下娃娃亲。

    她是知道月宁回来的,自然也要重提两家的婚事。

    苏氏拍拍月宁的手背,抬眼看向文质彬彬的李衍,道:“衍哥儿,你带月宁去后山转转。”

    后山有片桃林,只是过了赏花的时节,如今树上挂着青色的果子,空气中隐隐泛着恬淡的香气。

    两人隔着些距离,彼此沉默的往前走着。

    李衍跟在身后,见她发顶有根斜出来的桃枝,忙上前一步,伸手挑开。

    他身上有墨香气,还有一股男子本身带着的阳刚气,宽袖拂过月宁的脸颊,她微微低头,走过去后,转身冲他道了谢。

    李衍面不改色,只淡淡点了下头,又负手跟在她身后。

    其实他有些话想问,只是没想好怎么开口,比如,孙成周与他退亲,是不是月宁的主意,是怕牵连到他,还是有旁的什么心思。

    月宁纤细,虽外面罩了件雪白色披风,可迎风鼓起来衣袂,衬的人愈发清瘦,不话时,仿佛一道清清冷冷的影子,可若是开口,那声音听进耳中,犹如春水潺潺,甚是动人。

    她的手指细长,生的很好看,恰如她写的字,工整隽秀,不疾不徐。

    李衍从长姐身边瞧过月宁记录的堂课,每一卷都清晰条理,像是用心听课的。

    想到此处,李衍微微移开视线,扫向她右手食指与中指,果真看见浅浅的薄茧,颜色很淡,是常年写字才会留下的印记。

    “阿宁。”他轻唤,儒雅斯文。

    月宁顿住脚步,李衍与她并行往前走。

    “往后我就唤你阿宁,可好?”

    月宁垂下睫毛,道:“好。”

    李衍便开始为她介绍后山风光,以及当年两家是如何有的渊源,包括挑选祖坟时,请的那几位高僧,如今都已坐化。

    月宁好奇:“若是高僧选的两块宝地,有参差只差呢?”

    李衍笑:“这事还真有。”他卖了关子,故意将语气也拉长些,月宁的眼睛明亮,看着他巴巴带了些许期待。

    “两位老国公大人便以最简单的方式各自挑了喜欢的祖坟。”

    “是什么?”

    月宁微微垫脚,想着方才经过两处偌大的祖坟时,门口几乎如出一辙的布局,还有上好楠木雕刻的院门,看雕工手法还有上头题的字迹,倒像是出自一家。

    “抓阄。”

    话音刚落,月宁忽然笑起来。

    李衍也笑。

    将老祖宗的事拿出来调侃,李衍还是头一回做,何况站在祖坟前,心里头竟有种隐隐的刺激。

    他瞥了眼月宁,如水般莹润的眼底浮出盈盈笑意,秀气的鼻梁上挂着几颗细汗,唇如朱丹,勾出令人恍惚的形状。

    李衍飞快的别开眼,咳了声,复又悄悄为她挑开扰人的桃枝。

    前面是一条窄河,经年不断地流淌,再往前河道变宽,汇入江中,两人相继站到河畔亭榭中,微风徐徐,刮得发丝凌乱。

    “阿宁喜欢读书?”

    月宁扶着栏杆,若有所思地想起跟在宋星阑身后,一本本捡他看过的书去读,有些她喜欢,有些不喜欢。

    宋星阑,书能让人沉淀下来。

    “算不得喜欢,只是能看几本罢了。”

    水中泛起一尾银鱼,月宁看见惊得低呼一声,李衍顺势望去,果然有几尾鱼相继蹦出水面,发出啪啪的响声。

    月宁忽然往前探了下身子,高兴道:“若此时有张网子,捕上几尾鱼来,可以做鱼羹,也可清蒸嫩吃。

    鲜鲫食丝脍,香芹碧涧羹。”

    李衍听出她念得是少陵野老的诗句,便知她不只是看几本书的道行,顺口也接了过来:“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

    两人相视一笑,只觉腹内涌起一阵饿。

    月宁抿了抿发丝,笑道:“鲫鱼鲜美,有人喜欢生吃,有人喜欢煮汤,从前我吃过一味,是有刀工极好的师父,片成很薄的鱼片后,再卷上葱丝,包好放在白玉盘里,清蒸出锅,最后辅以蘸料入口,嫩而不腻,清香扑鼻。”

    她像是来了兴致,又道:“郎君知道诗句后一句,实际是两道菜吗?”

    李衍哦了声,兴趣盎然地看向她。

    那脸机灵,带着淡淡的酡红,眉眼间鲜少露出的得意此时也没有掩饰,她攥着腰间的香囊,仿佛在脑中想起那道菜,缓缓解释。

    “有人是用豆腐,笋丝还有干贝来调羹,浓汤煮好后带着笋丝的香味,咸鲜适宜,入口回味无穷。

    也有人,只是一道凉拌山芹,不过用的是碧水涧的香芹,切成菜丁后与萝卜丁混在一起,菜叶熬成香羹。”

    “想来应是美味的。”李衍握了握手,脱口又道:“其实大可不必等到蜀酒,咱们扬州城有上好的女儿红,不若过会儿同去,尝尝滋味,扬州的牛肉羹也是不错的,若吃鱼,这个时节好吃的鱼不少,咱们便去城东的百鲜居,那儿离码头近,时鲜的珍品最是齐全。

    叫上成周,让把做好的饭菜端到画舫中,乘船赏着江景,应是极其惬意的。”

    月宁听的羡慕,却不表露出来。

    “我们回去吧。”出来有些时候,月宁知道是母亲和魏国公夫人故意支开他们,想些话,约莫也该完了。

    李衍怔了下,方觉出自己痛快了,有些失礼。

    两人才出亭榭,天就阴起来。

    几乎是跑着,然经过桃林时,雨淅淅沥沥掉下,月宁心里着急,虽穿着披风,到底薄软,若雨下大了淋起来,恐是不好看的。

    她脚步飞快,李衍索性将自己的披风解开,擎在两人头顶,月宁冲他感激地一笑。

    不多时,便见魏国公夫人齐氏手底下的丫鬟还有成国公夫人苏氏手底下得力的丫鬟一并朝他们赶来,手里各自拿着纸伞。

    两人被领去渡口,原是齐氏邀约,想趁着雨乘船往东,赏赏江景,恰好她与苏氏之间话完家常,知晓苏氏是真心想解了这门婚约。

    此前女儿与齐氏过月宁,知晓她嫁过人后,齐氏心里是有点介意的,可在本朝,妇人二嫁不在少数,若三郎真心喜欢,她也没甚好的,况且听两个女儿所,月宁应是个模样俊俏,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她今日见了,瞧着第一面便喜欢。

    相貌便不用了,便是在扬州城也是数得着的美人,性情更好,乖乖巧巧看着很是规矩,虽没有长在成国公府,可举止做派并不气,像是在高门望户待过似的。

    她是满意的,故而才会与孙氏私下又确认了一遍。

    孙氏只道好容易得回女儿,两三年内不准备给她议亲,算是婉言拒了她的美意。

    方才衍哥儿和月宁从河边回来,远远看着,清雅脱俗的两个人,一高一矮,行走间都有股默契一般,时而还会扭头对视,像是到什么有趣的事儿。

    在月宁看来,与李衍成为好友不算难事,李衍是谦谦君子,温文尔雅,沉稳内敛,却不是克己复礼,迂腐守旧之类,话语间总能找出惹人发笑的点来,不逾矩,不越界,很是让人舒适的尺度。

    画舫是李家二姑娘李凝买来送给娘家的,单从外貌看便知花了许多银子。

    月宁上船后,换上干净的衣裳,丫鬟给她梳了云髻,只簪着一枚海棠花簪,鬓边湿漉漉的,月宁拿巾帕擦了擦,正要起身,忽觉水面晃了下。

    很轻,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跟着慌了下。

    丫鬟正要引她出门,月宁转身从榻上拿起帷帽,戴好后将薄纱落下,轻轻软软的纱幔垂在肩膀下方,遮住那姣好的容颜。

    画舫的厅四下支开了楹窗,蒙蒙细雨随风摇曳飘进船内,沿江两岸的树木愈发葱绿,柳枝拂动身姿,在水面划开层层涟漪。

    月宁挨着母亲坐下,抬头便能透过楹窗看见外面仍在熙攘的长街。

    她来过一回扬州,也坐过画舫,只是那回是冬日,街道虽然繁华,却耐不住寒风的凛冽,行走的人群抄着手,面前吞吐着白色雾气,不似眼下,有人擎着伞急匆匆走,有人沐着清雨怡然自乐,两侧的贩收了摊,往檐下站着,热腾腾的汤羹隔着重重杨柳直往人腹中钻。

    李衍起身斟茶,给月宁递瓷盏时,指肚擦着月宁的手背,一瞬,月宁没有注意,李衍却觉得耳根微热,他不动声色的缩回去手,掖在袖中,缓缓摩挲着指腹。

    她皮肤嫩滑,如豆腐一样,很奇怪,指肚持久记得那感觉,从手指慢慢传到胸口,继而又朝着四下缓缓游曳出去。

    他掀开眼皮,透过薄纱想看清她此时的眼神,可朦朦胧胧,隐约间仿佛看见她长长的羽睫,似笑非笑的唇。

    月宁撑着手,专注地看向船外。

    迎面有艘画舫驶来,隔着雨雾,仿能看见船头立着个人。

    身姿笔直,尤其两条腿生的尤其细长,却并不瘦弱,远远看去,就能觉出精健的力量感,他侧面站着,手里擎着素面纸伞,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

    月宁遥遥看着,忽然心里猛地跳了下,手指跟着蜷曲起来。

    两船迎面相接时,男人眸光轻扫,略过她的脸。

    月宁只觉得浑身血液如同被瞬间冰冻,手指忍不住颤抖着,她忘了转身,也忘了低头,只是迎面对上那人阴鸷到没有一丝温度的眸光。

    好像很短,又好像过了很久。

    国公夫人苏氏唤了声:“囡囡。”

    她回过神,却见那人已经移开视线,背对着自己往对面驶去。

    帷帽下的脸惨白骇人,月宁张着唇,默默接过母亲递来的热茶,饮了口,道:“母亲,姨母,我想回去躺躺。”

    李衍心细,见她愣住的时候,便跟着看过去,在认出裴淮的刹那,他下意识地看向月宁,果真见她手指颤抖,整个人僵硬地忘了呼吸一般。

    他起身,与苏氏和齐氏拱手道:“我送阿宁过去吧。”

    走到月宁跟前,抬手,目光清澈到让人安心:“搭着我的手腕。”

    月宁口干舌燥,耳畔犹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她双腿发软,眼下顾不得别的,依言扶着李衍的手臂,两人一起往船舱走去。

    舱内摆着果子甜点,还有几本时兴的话本子。

    月宁翻开几页,如今就放在案前,用几支桂花叶子压着。

    开着门,李衍坐在圆凳上,与榻上那人隔着一丈远。

    “阿宁,你怕什么?”

    月宁闻言,攥着手心抬起头来。

    她在怕什么?

    是啊,隔着帷帽,裴淮根本就瞧不出她是谁,可她为什么还在浑身发抖,连呼吸都乱了。

    “别怕,你是成国公府的二姑娘,是祭过祖上了族谱的二姑娘,你的前程,往后都握在自己手中,旁人是做不得主的。”他意有所指,虽未点破,但他相信,月宁听得明白。

    神经渐渐松开,手指也跟着松开,月宁大口呼吸着,脑子里依然划过裴淮那冷眼一瞥。

    那一刻,她以为她完了。

    又要被抓回去,无休止的被羞辱,被圈/禁,被他为所欲为的折磨。

    他心情好时,可以拥人入怀着磨人的情/话,不高兴时,又能发了狠的作践她,从身体到灵魂,将人贬低唾弃的一无是处。

    他从不认错!

    哪怕他后悔自己做过什么,也只是过后做些讨人喜欢的举动,自以为事情过了,就不该再闹脾气。

    她不是猫狗,他对她做过的一切,如今那样清晰的浮现在脑海。

    有时候,月宁甚至觉得自己活得不如欢欢。

    “我有点冷。”月宁搓着手指,见李衍站起身来,走到柜前低下身去抱出一床柔软的衾被,从后将人裹住,把被沿交到月宁手中。

    他回到门前,又坐下,眉眼中是如常的儒雅。

    “我给你讲个扬州坊间的趣谈吧....”

    李衍三言两语岔开了方才的话,不多时,便让月宁缓下心神,渐渐忘了裴淮带来的恐惧。

    画舫来到百鲜居,齐氏让人送了珍馐美馔。

    两人这才一同回到膳桌。

    苏氏给女儿夹了箸鱼肉,笑道:“你喜欢书院的环境,母亲也不拦着,横竖是个喜好。

    你崇尚韩山长的学识,想要做他弟子,巧了不是,你姨母方才,韩山长要收个关门弟子,就这几日便能定下来,母亲是想让你李家大姐姐帮着举荐,可也得问问你自己的心意。

    囡囡,你可愿意?”

    月宁自然是愿意的。

    韩山长德高望重,又曾是本朝相爷,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博古通今,是读书人口中的大儒,多少人都想拜入他门下。

    韩山长一生所收弟子众多,然近几年他身体欠佳,便不大收弟子了。

    若是要收关门弟子,那往后便再没机会拜入,月宁点头谢道:“谢谢姨母,谢谢母亲,若能拜入韩山长膝下,我怕是要高兴的睡不着觉了。”

    “你喜欢,我就去办,你淑姐姐总夸你知书达理,我也瞧着不错,韩如非脾气古怪,却也是惜才的,等定下消息,我让衍哥儿与你。”

    李衍嗯了声。

    月宁忙摆手:“姨母费心,只是我明日便去书院当值,若有消息,我定会比郎君知晓的更快。”

    “你唤他哥哥就是,直把人叫生分了。”齐氏捉起她的手,横看竖看都很喜欢,至于方才故意提到李衍,实则还是不想断了两家姻缘。

    月宁看着母亲,苏氏笑道:“听你姨母的,唤作哥哥就行。”

    母亲既已了,月宁也不再推辞,低声叫道:“衍哥哥。”

    李衍也不知哪根筋错了,登时就回了句:“宁妹妹。”

    两个长辈笑的很是开怀。

    待反应过来,李衍忍不住啜了口茶,挑起眼尾偷偷量月宁的反应。

    她神色淡淡,恍若还想着方才的人,手里的帕子快被绞烂了。

    没几日,便要进行拜师礼。

    只是这回儿不是收一位关门弟子,而是两位,且都是女子。

    一位是月宁,托了李淑的关系,另一位便是秦筝,自然看的是京中长姐的颜面。

    拜师礼庄重繁复,拜过祖师爷后,两人又冲着坐在上首位的韩如非跪下行三叩之礼,韩如非摸着银灰色的胡须,微微颔首,依次喝了两人的拜师茶。

    然后便开始训话,大抵都是读书人恪尽职守的本分,叮嘱她们两人要勤勉,要上进,更要清白。

    拜师礼后,明照书院膳堂这才开宴。

    秦筝今日穿的格外素净,与月宁一般,只着院服叩拜,没有在装饰上再用心机。

    韩如非吩咐两人入门后,交上一篇策论,就去岁春闱写下自己心得体会,以及朝局纵横。

    李淑与其他几个学生邀韩如非去受敬酒,房中只剩下月宁和秦筝。

    自月宁认祖归宗的消息传开,秦筝在家里躺了三日,三日里睡不好吃不好,人都瘦了一圈。

    她怎会想到,宋月宁一转身,竟然变成了孙月宁。

    一个被拐跑的人,曲曲折折还能找回家门。

    何其可笑。

    当年的事,她还有些印象。

    秦筝彼时才九岁,跟几个世家女约着去捶丸,谁知道下了雨,冬雨格外料峭,她被淋了,便把火气撒到丫鬟头上,命他们赶紧去买雨伞。

    人刚走,她就被掳走了。

    阴暗潮湿的屋,两个穿着灰布衣裳的婆子,凶神恶煞的看着她。

    问她是谁家的姑娘。

    她知道,她被绑了,而这两个婆子,是想要银子花。

    秦筝就聪明,她脑筋一转,想到方才看见孙家二姑娘站在桥底下等她哥哥,两人似乎也是没伞的,孙成周跑的飞快,一溜烟就不见踪迹。

    孙二姑娘还,团子一样站在桥底乖乖等她哥哥。

    秦筝便故作镇定,与那两个婆子周旋,后来果真哄得那两个婆子去把孙二姑娘迷晕抱过来。

    秦筝又把身上值钱的玩意儿悉数交出,花言巧语骗的婆子大意后,趁她们睡觉,她偷偷溜了出去。

    回家后,她一直忐忑不安,又不敢与爹娘交代白日发生的事,唯恐出卖孙二姑娘的把柄落下,她也跟着得个不好听的名声。

    后来,扬州城人人都知道,成国公府的二姑娘没了,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疯了一样四处寻找,可秦筝不敢吱声。

    她甚至暗暗得意,那样蠢的女娃娃,被骗了也是活该。

    谁叫她自就生的比她还好看,到哪坐席都能引得旁人格外关注,白的像雪,偏偏还那么多人喜欢。

    秦筝心里生出既兴奋又紧张激动的情绪,孙二姑娘若是没了,扬州城就没人比她好看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还能回来!

    秦筝默默收起拳头,看向对面娴静温婉的人,月宁手执一本书卷,翻开来低头看着,她速度快,记性好,不多时便翻了半本过去。

    许是因为上回被秦筝和秦家三姑娘害过,月宁并不算搭理她。

    可她低着头,犹能感觉到秦筝凝视的目光。

    让人不舒服。

    “孙妹妹,你可还记得当初是如何走丢的?”

    秦筝到底是慌乱的,虽面上笑盈盈,心里却很是没底,她不知道月宁记得多少,也害怕万一她记得什么,将自己推到人前。

    千夫所指,那是何等可怕的事。

    月宁没抬头,淡声回她:“约莫是被人抱走的。”

    “可还记得是被谁抱走的?”

    月宁心中泛了疑,抬起眼眸,想着宋星阑过的话,便留了心眼:“我记得走丢失,自己穿的是件粉色襦裙,白腰带,好像拐走我的人,有点外地口音....”

    到后来,她放慢了语速,同时观察秦筝反应。

    秦筝脸上不慌不忙,可眼底藏不住担心。

    这让月宁觉得很是奇怪,其实五岁时候的事情,她几乎全然不记得了。

    饶是宋星阑与她,自己当时穿的是粉色裙子,可她脑海里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关于国公府的桂花树,半月形窗牖也都是七拼八凑起来的影像。

    秦筝为何会是这般反应?

    月宁量着她,又道:“待我日后同爹娘讲讲,兴许就能揪出始作俑者。”

    “啪嗒”秦筝手里的瓷盏掉在地上,碎成渣子。

    “是得好好查查。”她附和,笑的极为勉强。

    夜里,月宁将此事与母亲细细了一番,苏氏也不觉有些讶异。

    经她提醒,她好像有点印象,当初月宁刚走丢时,秦家二姑娘上过门,明面上是关心,现下想想,好像是为了探听消息。

    “难道她做了什么?”苏氏疑虑,“这么多年,便是要查也无从查起了,囡囡,日后防着点她,都道秦家二姑娘大方得体,好似也不是传言中的那般磊落。

    她若还想试探你,你便好好吓吓她,让她病几日也是好的。”

    三日后,各地收到邀帖的宾客纷纷上门。

    天公不作美,从昨夜就下着雨,临近晌午时候,雨又下大了些,却不影响登门的马车。

    厮忙着引领男宾入席,丫鬟为女眷撑伞引路。

    倒也是不慌不忙,条理有序。

    苏氏要在女宾席上对外介绍月宁,自然好好将女儿装扮一番。

    月宁换了身滚金边月白色对襟夏衫,广袖如云,套着浅青色绸面褙子,她身量纤纤,腰下的长裙晃开莲纹,青缎面锦鞋上缀着明珠璀璨,鬓边簪着两只缠枝牡丹纹簪子,额心贴着花钿,本就明亮的杏眼仔细勾画过,愈发显得明丽婉约,乌黑的发,绾的一丝不苟。

    席面上女眷众多,苏氏握着她的手,一一为她介绍。

    月宁乖巧的颔首示意,遇到长辈便温顺福身,借着苏氏的称谓尊称,有几个平辈同龄的姑娘,与她了几句话,便开始相邀过几日去马球。

    一路下来,月宁后脊湿透。

    国公府的人多,结交更多。

    丫鬟走在前头,恐她忘了路,便声道:“姑娘,咱们现下去花厅一趟,夫人在花厅预备了几件衣裳,也是防着雨天湿气大,让你有空去换。”

    月宁应了声。

    两人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往前。

    还未拐过垂花门,便听见有人话。

    那声音甫一传来,犹如巨石凿胸,捶的月宁站立不稳。

    她冲丫鬟比了个嘘的口型,随即悄悄躲进葳蕤的花丛间,与那花色融为一体。

    紧接着,一身穿宝蓝色华服,脚蹬黑底云纹靴的男子自垂花门走出,他面容冷峻,眉眼狭长,通身上下带着矜贵之气。

    丫鬟远远低头,朝他福身行礼。

    男子瞥了眼,继而便跟在厮身后,踱步前往男宾去。

    月宁秉着呼吸,喉咙又干又疼,直到那人走远了,她才被丫鬟从花丛间搀扶出来。

    头发被的湿透,衣裳贴在皮肤,幸好离花厅不远。

    月宁忙提起裙裾,急匆匆往花厅走去。

    那人的面容犹如地狱阴鬼,冷不丁浮现在她眼前,短短数日,她已是第二次看见他。

    本不该出现在扬州的人,却在此时登门拜访。

    月宁惶恐极了。

    她合上门,又与丫鬟吩咐:“去席面上将母亲请来,便..我有些不大舒服,别声张,让母亲独自过来。”

    怕是,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