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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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等着。”

    撂下狠话, 裴淮脚步顿住,微微侧起的面庞满是肃杀,许久, 他似乎嗤了声,旋即提步离开。

    月宁晃了下, 惊惧未定, 犹如噩梦初醒之时,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抬起头,却见本该离去之人忽然折返回来, 几步掠到她跟前,右手猛地钳住她的下颌。

    目光冷冽,挟着森森威胁。

    “我只问你最后一遍。”

    “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只要你肯回头, 我可以既往不咎,权当从前之事是你糊涂。我可以不计较你骗我多次,只要你往后安分守己, 老老实实跟着我, 我可以给你名分,甚至让你做淮南侯府世子妃。”

    “你好好想清楚, 这机会,只此一次。”

    狭长深邃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月宁的眼睛, 数年未见, 他脸颊仿佛瘦削少许, 让那本来俊美的面容平添几分薄情之气, 他强压着起伏,用最平静的话来问她。

    自认已经是低声下气,卑微可怜。

    精瘦的脊梁微微下垂, 将月宁逼到角落中,他近乎停了喘气声,生怕怔愣间错失对面那人的回应。

    余光瞥见一抹极快的黑影。

    在他愕然的目光下,月宁从后抄起铜手,向他直直砸去。

    裴淮本可避开,却不知怎的僵在原地,那铜手咚的砸到他额角,当即鲜血直流。

    月宁喘着粗气,看他冷厉的目光浮出笑来,忽然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手中的铜手啪的掉在地上。

    鲜血沿着他左额角不断留下,滴答在他眉骨间,将那睫毛濡湿,继而划过左颊沿着下颌滴滴答答掉在衣领,地上。

    他勾着唇,冷冷睨着惊慌失措的月宁,抬手,抹了把额头,掌心尽是鲜血,腥甜气骤然袭进他的鼻间,他合上眼,唇瓣不断抖动。

    少顷,裴淮轻笑出声。

    长眸眼底似酝酿着狂风暴雨,令人不敢直视的压抑铺天盖地袭来,如同一张密密匝匝的蛛网,黏腻的缠裹着月宁,让她不敢挪动脚步。

    裴淮缓缓上前,月宁退无可退,两手贴着墙壁被他抵到角落边缘。

    他俯身下去,月宁猛地踮起脚尖,想逃,他却伸出大掌自她耳边倏地落在墙上,犹如猛兽捕获猎物,眸眼中沾满血腥气。

    “这是你的答案?”

    是在问她,语气却是肯定的。

    月宁忽的抬起眼来,视死如归的看着他,横竖鱼死网破,这命不要了!

    “我不跟你回去,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回去你身边。”

    “这是我的答案,我也只跟你这最后一次!”

    狂放的笑声自她耳畔骤然响起,裴淮身子晃动,眉眼沁出杀意,攥紧的手抬起来,落下去时,又放缓了动作,修长白皙的手指拂过月宁的腮颊,乌发,最后慢慢箍在她的细颈。

    凉若毒/蛇,月宁挤出一抹笑:“你让我厌恶。”

    察觉到颈项的手有一瞬的停滞。

    月宁继续嘲他,仿若要尽心里的憎恨:“若早知会有今日,我宁可你在重活的第一日,就杀了我!”

    “裴淮早就死了,死在那场大火里。我不欠你什么,也不想再被你牵制逼迫,你不必给我机会,对我而言,那是牢笼,是桎梏,是我永远都不愿想的丑陋而可怕的回忆。”

    “你要杀便杀吧,我再不会回头了。”

    再不会回头了......

    裴淮忽然松开手,像是不敢相信般盯着她坚韧倔强的脸。

    “再不回头了?”

    “那便重新开始,我是不在乎的。”

    他慢条斯理掏出巾帕,骨节分明的手摁在左额角的伤处,鲜血洇湿了雪白的帕子,他又拿到手里,擦去每一根指间的痕迹,随后嫌恶地扔到地上。

    “我管你愿不愿意,明儿你好好在家等着。”

    月宁抬手就要他,此时裴淮却不如方才那般忍让,凌厉地一把攥住她的细腕,往后狠狠压在墙壁。

    剧烈的喘息声,让那嫩白如玉的颈子起伏不定,裴淮的眸光沿着她绣了牡丹暗纹的领口一点点下移,眼尾轻挑,那颗早已承不住撕扯的襟扣“啪”的弹开。

    细软滑腻的肌肤霎时无所遮掩。

    裴淮眸色转暗。

    月宁气急,抬手去拢领口,却被他用另一只手飞快的制住,一并攥在左手掌中,摁倒头顶。

    心有多冷,吐出的话便有多么坚硬凉薄。

    “等我去成国公府提亲。”

    “要知道,这么多年了,每回梦里,我都忘不了与你肌肤相亲,翻/云/覆/雨的癫狂模样,你在我身/下哭的梨花带雨,清晰地仿若现下....”他拇指擦在月宁眼尾,将那几滴泪珠抹到发间,人上前,抬腿抵到墙上。

    他身量高,几乎垫在月宁腿下。

    能觉出那人恨得咬牙切齿,浑身颤抖却又束手无策的激动。

    “这是道观,你不要脸!”月宁双颊绯红,眼眸中漾着浓浓水雾,唇瓣被咬破,上下牙不断颤。

    “不要脸?”裴淮轻嗤,不以为意地伏在她耳边,细密的呼吸喷在她颈项,激出淡淡的战/栗,清香气裹着笔墨的味道,裴淮侧过头来,一字一句冷着声调道:“不要脸的事儿还没做呢,你倒是着急了。”

    他垂下眸,手指挑着那仿若敞开的衣领,微微往外拨开。

    浑身血液沸腾着炽热起来。

    他喉咙滚了滚。

    只觉清风忽起,便见月宁脑袋往后一撤,随即“砰”的一下撞到他额头上。

    他嘶了声,手却没松。

    抬眼,那绯红的脸上沾了鲜血,愈发衬得肤白如玉。

    偏又不肯示弱,挺着肩膀像要吃了自己一般。

    裴淮睨着她,看那额头逐渐泛红,微肿,这才松了手,不着痕迹地垂落眼皮,给她拢了拢敞开的衣领,指腹有意无意擦着她皮肤走过,月宁咬着牙,想要自行将衣裳遮好,他却忽然把手覆在自己衣领处,隔着厚厚的衣裳,犹能感觉得那温度火热。

    “我倒从来没想过,月宁竟是成国公府的千金,如此,明日我自会将礼单写长一些,亲手奉给成国公和国公夫人。”

    “我倒要瞧瞧,谁敢碰我裴淮的女人。”

    尾音浅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人走后,月宁沿着墙壁缓缓蹲下身去。

    她拿起帷帽,重新戴好后后,母亲恰好归来。

    苏氏看见路边昏厥的丫鬟,吓得立时疾步赶往殿内,进门看见月宁无恙,又瞥见地上带血的帕子,脸色登时苍白,她忙上前去,握着月宁的手反复查看:“伤哪了?”

    因为担心,苏氏的声音略微有些尖锐。

    月宁反握住她的手,强忍着哽咽道:“母亲,回车上。”

    马车从太清观离开。

    月宁上车后才摘了帷帽,苏氏见状急道:“额头怎的了,怎不与母亲早些?”

    那些血迹已经干涸,凝结在额头与发丝缠绕在一块儿,鼓鼓的,像是被撞了一样。

    苏氏拿帕子去擦她额头,又怕弄疼她,担心的连连抽气。

    “母亲,那不是我的血。”

    月宁灰败着脸,勉力笑笑,“是他,淮南侯世子裴淮的血,我把他砸伤了。”

    苏氏惊得倒吸口气,稳了稳心神低声道:“他是知晓你的身份了。”

    月宁点头。

    苏氏暗骂了声作孽,神色憎恨地声道:“他来寻你,必然早就跟了好些时候,知道今日咱们来太清观上香,你这额头的伤,是他的?”

    “他想碰我,我没法,便拿头去撞他。”

    “畜生。”

    苏氏恨得浑身哆嗦,复又将月宁揽在怀里,轻拍着安抚:“有母亲在,决计不会让他得逞,你放心,回去咱们找你父兄商量,我就不信他还敢硬来。”

    花厅中,月宁额头的伤被处理过,现下已经消了肿。

    孙成周一听到裴淮翌日要来登门的消息,忍不住撸起袖子,骂了声:“无赖!”

    苏氏沉肃着脸,时而看眼女儿,她失神的坐着,眼里流露出的彷徨悲戚一眼便能看清,虽忍着泪珠,可水盈盈的眸子叫人看了很是心疼。

    “囡囡,这些日子你都不要出门,我偏不信他还有什么通天的手段,堂堂淮南侯府世子,竟是个威逼恐吓的混账东西,他敢浑来,便叫你父亲一纸状书递到朝堂。

    咱们国公府,也不是个摆设。”

    这话极具分量,成国公府祖上有助于社稷,身上背的是显赫的战功,便是陛下要动成国公府,也得找个由头掂量一下。

    股肱之臣,牵一发而动全身,素日虽闲散着,可却代表着那一批曾为江山社稷流血拼命的将士。

    朝堂不会轻易寒了他们的心。

    成国公冷着脸,两手搭在膝上,闻言点头道:“夫人的极是,我纵是豁上性命,也绝不跟这畜生低头!”

    孙成周附和:“放心,哥哥护着你。”

    漂浮了一日的心在此刻忽然落下来。

    月宁红着眼眶,鼻尖一酸,终是没忍住眼泪,哭了起来。

    翌日清早,月宁从榻上爬起来,眼睛红红的,连声音都有些沙哑,她用力冷水扑面,后又拿帕子擦干脸颊,额头上的上几乎瞧不出了。

    丫鬟寻来素织糯白色袄裙,伺候她穿好后,又将发髻盘起,簪上攒珠簪,灵玉掀开毡帘进门,手里捧着热腾腾的银耳燕窝羹。

    “姑娘,魏国公府的郎君来了,眼下正在花厅与大公子闲聊。我路过时,大公子喊我过去,是让姑娘用完早膳过去坐会儿。”

    月宁望着镜中的自己,恍惚想起上元节夜,李衍与自己的话。

    李衍身量颀长,眉目舒朗,华灯之下的他,眼神里泛着淡淡的柔光,绣着云纹的襕衫勾出君子如璧,人来人往的桥头,他的唇一张一合。

    月宁没听清他了什么,他便低头,贴着她耳朵重了一遍。

    “阿宁,我娶你做娘子,好不好?”

    彼时半空燃着烟火,万紫千红的色彩将李衍的面庞映得明昧不定。

    月宁摇头,踮着脚尖与他解释:“不好,我嫁过人了,克夫。”

    李衍就笑,随即伸手给她戴好兜帽。

    雪片落在两人身上,李衍笑着摸摸她的发梢:“我前几日找人算了八字,我命硬,克不死的。”

    他若是知道自己曾给谁做过通房,定也不敢那妄语了。

    外面起了风,月宁穿着鹤氅匆匆来到花厅,进门后摘了兜帽,拂去身上的冷寒,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梅香。

    抬头,见屋里高几上新插了几只梅花,旁边搁着仙鹤铜炉熏香,袅袅漫漫的烟雾缭绕氤氲,她嗅了下,只觉得浮躁的心慢慢沉缓下来。

    自上元节夜与月宁了那番话,鲠在李衍心中的结也就不复存在,但凡他做的决定,必然深思熟虑,再三揣摩过了。

    经了两年多的时日,他知道自己喜欢这个姑娘。

    而娶她所要付出何等代价,娶她又能带来几许欢愉,他也认真衡量过,正是因为值得,他才在上元节坦白了心事。

    原以为会很平静,毕竟是沉淀过心思的决定,却没想话问出来时,声音是有些发抖且毫无底气的。

    他庆幸没让她看出自己的心,否则她该笑他了。

    月宁从外厅进来,糯白色的袄裙勾勒出轻盈纤细的腰身,领口处缝了一圈雪白的兔毛,衬的肌肤胜雪,嫩滑如脂。

    她福了福身,走到孙成周身边,坐在玫瑰椅上。

    李衍端着身子,通身上下有股清雅的贵气。

    “阿宁,方才我与你哥哥到上元节的事,你若是也欢喜,我便同国公爷和夫人禀明心意,不知这几日过去,你可想的清楚。”

    月宁看了眼孙成周,他叩着案面,笑道:“三郎若是成婚,定是个极好的夫君,妹妹不妨仔细想想,莫要错过他,之后遗憾。”

    他使了个眼色,月宁看的清楚,分明是让她别介意之前与裴淮通房的身份。

    于魏国公府而言,月宁只是成过婚,死了丈夫,身世清白。

    李衍同样温和着面庞,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案上插满的百合散出怡人的香味,月宁揪着帕子,心里乱作一团。

    李衍知她难为,便又补了句:“阿宁,你若是要嫁我,便什么都不要想,只需告诉我,与我在一块儿,是否欢喜,是否轻松。

    至于其他,我都能解决。”

    他指的是自己知道月宁是裴淮通房一事。

    月宁却不知他已然通晓所有,故而轻轻摇了摇头,婉拒道:“衍哥哥,我把你和哥哥当成亲人看待,你莫要再提娶我,这话让别人听到,是不好的。”

    孙成周叹了声,似乎料到会有此答案,他拍拍李衍的肩膀,示意他算了。

    李衍起身,来到月宁跟前,“你当真是这样想的,不是因为有所顾虑。”

    月宁正要点头,外面的厮急急跑进花厅,喘着气道:“淮南侯世子来了,他进来了。”

    话音刚落,裴淮便带着一身凌厉之气,踏进花厅大门。

    他眸眼晦暗,浑身散着冷寒的光芒,逡巡一番后,幽眸定在李衍与月宁近在迟只的双手。

    李衍骨节匀称的手搭在月宁椅子的扶手上,堪堪像是虚扶着月宁的手臂。

    裴淮移开视线,旋即扫到孙成周面上,道:“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何在?”

    孙成周上前,挡在月宁和李衍身前,不带惧色:“裴世子不请自来,敢问有何贵见?”

    裴淮从头到脚将他量,末了笑道:“我要的事,恐怕你做不得主。”

    “那便来听听。”

    月宁拽了拽孙成周的衣裳,孙成周回头安抚:“别怕,哥哥在。”

    裴淮冷笑,将手里的帖子拍到孙成周身上:“我来求娶你家二姑娘,你可做的了主?”

    孙成周捏着那厚厚一沓纸,瞟了眼便看见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聘礼,他还未开口,李衍便走上前来。

    “裴世子,想来你也听过,我们魏国公府与成国公府,自在娘胎里时,就定了姻亲。

    月宁,是我李衍未过门的妻,怕是要折了你的心意,不成了。”

    他不卑不亢,对上裴淮那极具威慑力的目光,犹能侃侃而谈。

    裴淮眸光一暗,转头走向月宁,很是诧异地问了声:“你没同家里我们的事?”

    一言出,月宁兀的僵住身子。

    见她如此反应,裴淮不禁回身望向温和斯文的李衍,蹙眉:“虽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可你不知,我与孙二姑娘早已私定终生,非卿不可了。

    来迟一步的人,是你李三郎。”

    月宁咬着唇,羞怒的站起身来:“你休要胡。”

    裴淮挑眉,反问:“我是不是胡,孙二姑娘心里会不清楚?”

    他目光沉沉,死死凝视着月宁恼怒却不敢发泄的模样。

    他甚至想好,若她再敢开口,他就当着李衍的面,揪出两人曾数度缠/绵的旖/旎之事。

    不是想鱼死网破么,那就死吧!

    左额上的疤痕犹未褪去,他冷森狠戾的表情像是要吞了她。

    月宁又气又恼,恨不能再拿起长颈瓶朝他脸上砸去,可还未行动,便觉有只手牵起自己的手。

    纤软的手指触到那修长如竹的掌心时,微微缩了下,指尖勾着那掌腹想要划走,李衍垂眸,将那手紧紧包裹在掌心。

    手心湿热,黏着月宁的手背一起微颤。

    他稳住心神,再度开口,这一次,却是让屋里所有人,彻底惊住。

    “裴世子,如实与你坦白,我与阿宁,早已有了肌肤之亲。”

    孙成周愣了瞬,很快扭头看向月宁,月宁亦仰起头来,明眸沁着惊讶,李衍把她护在怀里,手指紧紧握着她的手指。

    裴淮阴沉的脸,忽然就透出一抹讥讽,他负手在后,袖中的手指掐进皮肉,却仍面不改色逼问:“哦?如何不让人以为是你的一面之词。”

    李衍默了默,然后看着月宁,轻声道:“阿宁后脊,有颗花瓣形状的痣,我每每望见,都甚是喜爱。”

    裴淮身形轻晃,犹难置信的瞪着月宁,又瞪向李衍,面色难看到极致,仿佛蓄了暴风雨一般,阴沉沉的快要撕开浓黑乌云的缺口。

    “裴世子,这回儿,你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