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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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大婚不过五日, 若放在旁的人家,定是手忙脚乱都准备不及,可此番两家集齐阖府之力, 不仅很快走完六礼,在通知各地亲朋之时, 又敲定宴席礼等繁琐细节, 算得上按部就班,井然有序。

    这夜入睡前, 月宁喝了盏安神汤,自下雨那日裴淮闯入国公府后, 她便落了心病,总是觉得有人在暗中窥探她。

    有时提笔写字,后背阴森森的, 她回头,又看不见人影。

    沐浴梳洗时,常常感到后颈冰凉, 抬手去摸, 又是热乎乎的柔软。

    她睡不安宁,身形愈发清瘦。

    灵玉给她落下帷帐, 又在床边案上摆了熏香,四下的窗牖紧紧合着, 而灵玉就睡在外间榻上, 房内有任何动静她都听得到。

    淡淡的熏香很快人让她入了梦。

    吹吹的唢呐锣鼓震天响, 沿街两侧挂满红绸彩缎, 她穿着绣金线牡丹花纹红衣,配凤纹霞帔,发间簪满珠钗宝钿, 缠枝金质宝冠压得她直不起颈来,眼前是摇晃的红绸,随队伍行走隐约能看见自己脚上嵌着明珠的红缎绣鞋,她动了下手,恍恍惚惚掀开遮住视线的红绸。

    香车宝马,四角辅以明珠美玉装饰,悬下来的彩缎喜气怡人,她缓缓转过头,听见外面熙攘热闹的人群。

    “灵玉。”她启唇,唤了声。

    帘子挑起,她想看看外面光景,却被灵玉一把按住帘子,声笑道:“姑娘别急,等会儿到了魏国公府,让郎君给你掀帘。”

    “魏国公府?”月宁后背凉浸浸的,脑中空白如洗,她想再唤灵玉,却发现喉咙发不出一丝响声。

    “是啊,等姑娘嫁过去,不就是李家的大娘子,郎君的心头肉吗?”

    “姑娘莫急,上了那座桥,拐过两条街,便是吉时,吉时进国公府的大门,往后便是顺顺当当,夫妻和睦。”

    “待姑娘同郎君日久天长,举案齐眉后,便是子嗣满堂,恩爱永久。”

    灵玉何时如此话多。

    月宁急的满头大汗,想去扯下来盖头,告诉灵玉莫要乱,可愈是着急,愈不得章法,那红盖头晃啊晃,晃得她头晕目眩。

    “灵玉,快叫人停车。”

    可灵玉仿佛听不见,还在兀自高兴着话:“姑娘,郎君可了,待你嫁过去后,必会好好待你,绝不叫你受一点委屈,魏国公夫人也是个极好想与的,她还同咱们夫人念叨,若你们有了孩子,她就养在膝下,不让你受累受苦。

    夫人定是个慈善温良的,姑娘命真好。”

    四四方方的车内,仿佛一个被封严不透气的蒸笼,月宁被憋得脸涨红,想去寻找出口却又始终够不到那近在咫尺的轿帘。

    濒临崩溃的前一刹,她指尖触到柔软的帘幔,猛地一拽。

    铺天而来的明亮映得她下意识抬手横在眼前,待瞳孔渐渐适应了白昼,她才放下手来。

    面前站着裴淮。

    他身姿挺拔,俊美无俦,浑身上下带着凌厉的压迫感,于聚拢成堆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而他怀里,抱着个半大的孩子,软软糯糯的脸,与裴淮一同,用审视量的目光凝望自己。

    裴淮笑了下,随后抱着孩子往前走,月宁揪着帕子,屏住呼吸抬眼望着他们逐渐逼近的脚步,直到将她堵到马车里。

    裴淮把孩子送上去,理所当然对他道:“阿念,过去,叫母亲。”

    月宁僵住,四肢冰凉仿佛过不去血液。

    那孩子明眸如水,粉嘟嘟的腮颊满是疑惑,却听从裴淮的吩咐,果真朝她迈着短腿一步步走过去,他张开手,似乎想要月宁抱抱,嘴里发出稚嫩的笑声。

    “母亲,我要你抱,我要母亲抱。”

    然而就在他抵达自己脚边的一瞬,孩子的脸立时换成跟裴淮如出一辙阴恻恻的诡笑,他手里握着把刀,边朝自己左臂比划,边不以为然地自言自语。

    “母亲不喜欢父亲,不喜欢阿念,阿念也不想活了...”

    他着,就忽然横起匕首,狠狠朝自己左臂扎下,薄刃割开皮肤,鲜血沿着那藕段一样的臂不断往下滴落,他还想扎第二刀,月宁扑上前去,刀尖扎在月宁手背,她很疼,却叫不出声来。

    只看见孩子莫名其妙的嘟起唇,喃喃道:“母亲,我们一块死吧。”

    “不!”

    月宁尖声喊道,画面陡然一转。

    手心温热,抬眸,却是被李衍牵着,他走在前,一路引她往桥头走,边走边欢喜的着:“阿宁,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只有你我,谁都找不到。

    你别怕,跟着我,那地方极美,有山有水,还有大片桃林。你不是喜欢吃鱼吗,我与厨房学了几道做鱼的法子,你嫁给我后,想吃鱼我便亲手做给你吃。

    好不好,阿宁?”

    她被拽着,看两人交叠在一起的衣袍上下浮动,天青色绸衣与浮光锦变幻出美轮美奂的色彩。

    然而当两人快要冲破透明的罩层,去往那片桃林时,便听见空气中发出倏地响声,紧接着牵她手的人脚步微微踉跄,月宁抬头,看见李衍胸口钉进一根长箭,他面色痛苦,挣扎着想要站立,却捱不住正中心脏的痛。

    月宁惊愕的看着他,一点点沿着桥栏滑到地上,他仰起头,五指举到半空朝她唤道:“阿宁,救我。”

    而在此时,华灯初上。

    裴淮站在对面的街巷中,宝蓝色直裰上绣着的金线滚边泛着冷寒的光芒,眸眼如晦,瞳底漆黑,他如嗜血的兽,唇角轻轻勾起,不疾不徐地笑道:“看见了吗,月宁?”

    “我过,这辈子你都逃不出我的手心!”

    “你想嫁给谁,谁就得死!”

    月宁出了一声冷汗,衣裳黏腻地沾着皮肤,她攥着拳,却见那原本杵在远处的人,不知怎的突然出现在自己脚边,居高临下睥睨着自己。

    “你还敢嫁他吗?”

    月宁手脚抽动,犹如被人从万丈悬崖一把推了下去。

    睁开眼,帷帐四合,房中的熏香似乎燃尽,只余一股清甜的百合香气。

    梳洗上妆时,前厅来报,是李衍来了。

    李衍站在花厅中,孙成周坐在左下手位,正掀开那一摞厚厚的礼单对照,边看边不喜的哼唧:“你倒是出手大方,想是用来补偿之前的过错。”

    李衍不语,自知理亏,这份聘礼单子是他亲自添的,除去魏国公府该有的分量外,他这些年经营的铺子田产也都入了三成进去,可谓良心至极。

    孙成周不太待见他,两人自幼一块儿长大,对方是什么习性,彼此都太过熟悉,正是因为当成了亲人,故而才会在李衍欺骗后,心生不满,而这份不满也不会遮遮掩掩,诸如孙成周,大多会让李衍明白知道自己的情绪和底线。

    “能娶到阿宁,是我三生有幸。”

    他身形瘦高,背对着月宁,看不见此时的神情,只是单从后脑勺看,便知是清风朗月的温和儒雅。

    灵玉暗暗声道:“姑娘,郎君真是在意你。”

    月宁头疼,眼下还惦记昨夜的噩梦,那梦太过真实,犹如真的发生了一般,每一处细节都栩栩如生,以至于她闭上眼,就是裴淮阴晦诡异的笑,李衍受伤濒死的惨状。

    她从未见过那个孩子,可梦里的孩子,以极其清晰的面容靠近自己,从眼睛到鼻梁,再到的嘴巴,是她就算回避也没法否认的熟稔。

    孙成周嗤了声,翻着礼单往案上随手一放,余光瞥见厅外穿着氅衣的月宁,不禁压低了声音与李衍道:“你若是敢欺负我妹妹,我绝饶不了你。”

    李衍拱手作揖,认真道:“我若对不住阿宁,你便是取我性命,我也绝无二话。”

    听他这般保证,孙成周便起身,来到门口拉着月宁的手腕,将人带进房来。

    “手怎么这样凉,下回要多穿点衣裳。”孙成周摸了摸她的手,转头就去取了手炉,塞到她掌中抱着,“三郎拿来了礼单,你自己看看。”

    月宁被那礼单的厚度下了一跳,忍不住与孙成周商量:“哥哥,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旁人她不清楚,只是当年淮南侯府办喜事的时候,长公主与淮南侯给顾家递去的礼单,厚度也只有桌上的一半。

    故而李家这份聘礼,委实太重。

    孙成周扫了眼李衍:“横竖咱们孙家给添上同样分量的嫁妆,不会让三郎吃亏。”

    一箭双雕,在场人都明白孙成周话外之意。

    晌午成国公府留李衍用了膳,后来他与孙成周下了两个多时辰的棋,最后得胜之际特意让子,孙成周赢得不光彩,也知道李衍是在给自己顺气,便也没再什么。

    只是送李衍出门时,再三询问叮嘱,李衍可是仔细想明白了,若反悔,还有机会。

    李衍笑他,是这辈子都不变了。

    孙成周才一拍马屁股,放他离开。

    成国公夫人苏氏和国公爷倚着引枕,坐在灯下商议婚事。

    此番能结成亲家,不得不有些艰险。

    有些事也是瞒着月宁做的算。

    比如那夜魏国公夫人齐氏乘马车前来求助,在叫月宁出来前,齐氏给苏氏看了一封信,是李衍亲手写的。

    信中坦白,让母亲务必拿给成国公夫人和国公爷共鉴。

    李衍入狱,实则不必如此麻烦,他可以借助魏国公府的名号,亦可以用刺史府的权力,总之权贵想要脱离困境,有许多条路可走,求到成国公府,并非最好的法子。

    可他在信中道,对月宁,对成国公府,他是真心求娶,语气恭敬谦和,却又极力服国公爷和苏氏,让他们成全他的苦心,陪齐氏演出戏,将月宁逼上不得不选择的十字路口。

    苏氏叹了声,国公爷给她揉了揉肩:“咱们不图李家权和钱,只图他李三郎信守承诺,一辈子待囡囡好,夫人,你便别再唉声叹气,既然下了决心,便要好好操持女儿的婚事才对。”

    苏氏瞟他:“我只怕替囡囡做错了决定。”

    她知道,若非自己推那一把,月宁是绝不会站出来为李衍作证的。

    虽然当时只留了几位主审的大人在场,又因他们交情算得上好事后还特意送上婚宴的请帖,可到底是骗了女儿,苏氏心里总有根刺似的。

    “放眼看去,不会有人比三郎更适合囡囡了。”

    国公爷完,苏氏不觉点了点头。

    夜已深,灯烛轻摇,与外面忽起的风相互照应。

    月宁却是睡不着了,今夜喝了安神汤,又在书案前看了好些时候的书籍,却是越看越神清目明,被灵玉哄着上了床,夜半三更仍睁着眼睛干熬。

    她这般状态持续到大婚前夜,苏氏亲自到房中给她梳发。

    从雕花铜镜中,能看到短短几日瘦下来的脸,杏眼灵动,雪肤白嫩,只是因为瘦,那双眼睛显得很是楚楚可怜。

    苏氏站在她身后,一遍遍念着吉祥话,把那乌黑溜滑的长发梳的油润芬芳,她掌心还有桂花油的味道,甜而不腻,梳好发后,灵玉与另外两个丫鬟开始为月宁装扮。

    嫁衣是由城中手艺最好的师父亲自缝制,据用了九个绣娘,没日没夜赶制出来。珠钗首饰则是由李家二姑娘的铺子提供,用的皆是时兴金贵货。

    月宁穿戴好,苏氏与她嘱咐话,的都是些闺房中的话,自然也有嘱咐她如何应对长辈,应对夫君,过去两年,月宁跟着苏氏与孙成周学了理账,虽然算不得精通,可看账簿和管理庄子不在话下。

    千言万语总觉得不完,苏氏的口干,还像不放心似的,拉着她的手努力去想遗落的东西。

    月宁挽着她的手臂,笑着安抚:“母亲是忧思而紧张,您要的话,我都明白。

    母亲放心,既然我答应了婚事,便会一心一意,安心做李家的娘子。

    我会恭敬,会孝顺,会侍奉长辈,体贴夫君,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好儿媳。”

    苏氏也不知还要些什么,只是忍不住眼圈泛红,又因着李衍还有些时辰才能过来,吉时未到,她便折返回屋,预备梳洗扮。

    灵玉还在房里清点要随行带去李家的物件,她心情很好,脚步轻快的转来转去,时不时拿着个精巧玩意儿问月宁:“姑娘,我觉得这个也好,便收到箱笼一同带去吧。”

    “姑娘,这本书还带吗,我见你总爱翻看。”

    “还有这一箱的话本,虽都是废稿,可还是姑娘熬着夜写成的,若不然带去?郎君既然手底下经营书肆,想来文墨斐然,姑娘可和他谈笔交心。”

    罢,没听到月宁回应,灵玉就自行将那箱笼包收到要带去的行列中。

    月宁有些心不在焉,太过安静了,反而处处充斥着奇怪莫测,依着裴淮的性子,是绝不会在撂下狠话后,全无反应的。

    明里暗里总该有些手段,她让哥哥给院里添了几个厮护院,夜里也加强了守备,轮值守夜的都是精明能干的厮丫鬟,便是连猫儿经过墙头,也能及时报备。

    可一连数日,都未听到有关裴淮的动静。

    这让月宁更加忐忑。

    李衍来时,恰是踩着吉时进的大门,又在各番拦门后,顺利点着进到月宁闺房。

    他推开门,灵玉拿了赏钱机灵的闪到一旁。

    蒙着彩绸盖头的月宁,从下方视线中,看到与自己同样穿着红绸靴子的李衍,只觉身影走近,她手心里便开始冒汗。

    李衍探出手来,递到她面前,道:“阿宁,我来接你了。”

    月宁看着那骨肉匀称的手,随后将自己的手覆在上面,欢笑声骤然响起,李衍握着她的手,一并出了房门。

    所有一切与月宁梦中完全一样。

    她在装饰一新的马车里,摇曳着盖头,听见外面吹吹的热闹声,人群熙攘的涌动声,脑中烦乱,心绪复杂。

    忽然马车猛地停住,她险些跌在地上。

    便听见灵玉咦了声。

    月宁心脏收紧,忽然想起梦里裴淮与孩子出现的情形,她干哑着嗓子,贴近车帘问灵玉。

    “发生什么事了?”

    灵玉垫着脚,安慰道:“想是有谁挡了道,前头管家正在与之交涉。”

    李家和孙家成婚,提早都已点过衙门还有途径店肆等等,再加之接亲的路线也是早早规划过,不会出差错的。

    故而现下突然出来挡道的,不得不让人多想。

    月宁揪着帕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不是梦,这是魏国公府和成国公府的大婚之日,不会横生枝节的。

    果然,没多时,马车又恢复了行走。

    灵玉笑着在外头道:“姑娘你瞧,耽误不了时辰的,咱们定会踩着定好的时辰进门。”

    月宁稳了稳心神,暗道自己胡思乱想。

    清风吹得那轿帘微微晃荡,轻轻掀开了一角,便在此时,月宁的盖头也跟着随风拂动。

    若隐若现的视线中,她看见一人一马,正一动不动,站在左前方。

    眸光沁着薄笑,他抿着唇,就那么直勾勾的望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