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圆房
她放下了?
放下他, 放下所有发生的一切,好的,坏的, 都不要了?
裴淮阴恻恻的看着她,明明来之前, 他给自己好, 低头,就低一次头, 同她认错,满足她那耿耿于怀的愿望。
又能如何?
出够气了, 她就能回心转意。
她不就是要自己服软吗?
可他绷着脸怎么都不出口,那几个字就含在喉咙,吐不出来, 咽不下去。
甚至在心里埋怨愤怒,他对她不够好吗,为什么一定要逼自己, 逼自己奴颜婢膝的讨好于她, 臣服于她,难道用往后余生去弥补, 去对她千般好万般宠都不行吗?
非得逼他跪下来,承认从前做的都是混账之事?!
裴淮然唇角勾起一抹笑, 踉跄着抵在桌案上, 滚落地面的火烛滴滴答答落了灯油, 罩纱被烧的散出浓烈的气味。
地砖冰凉, 很快冷了烛焰的温热。
月宁慌忙捡起榻上的发簪,攥着举到身前。
裴淮踢开脚边的酒壶,嗤笑道:“你以为你那夫君, 又是什么好人?”
他伸手,指着门外,眼眶通红。
“你以为佛堂外缘何连一个丫鬟一个厮都没有,你以为他现下躺在榻上,手执书卷安心养病呐,他远比你想象的要狠,要毒!”
“如今这佛堂四下,都已经埋伏了杀手,是他李三郎暗中花钱买来的杀手,要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以我之血换他与你往后余生太/平。”
“你当他是什么温文尔雅之辈,他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你选他?”
“保不齐日后哭都没地儿去!”
他浑身发颤,冷笑着连讥带讽,完手掌猛地按在案上,喉间涌了涌,腥甜味窜上来后,胸腔中仿佛被人割了数刀,呼吸都会拉扯着生疼。
月宁举簪的手哆嗦着,她转头看了眼窗外,又将视线挪到他身上,此时此刻,她脑筋尚且清楚。
李衍但凡能做到现在的局面,单是个谦谦公子是远不能够的,而这之前,他搭救自己那晚与水匪三言两语就化解开的危局,亦不是只仗着魏国公府的门庭就能轻易了结。
她早就知道李衍会背负秘密,可她并不介意。
“所以呢?”月宁笑。
似全然不在乎的样子刺痛裴淮的眼睛,他瞪着月宁,大口喘着气,胃里的酒开始翻涌,与那腥甜混合在一起,顶的他仿佛要崩裂开来。
“若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使坏,他不会对你动手,难道只允你作恶,不允我们还击?!
若有错,亦是你欺人在先,合该受到的惩罚!”
裴淮眸眼愈发冷冽,他唇角勾着,眸底却寒的吓人。
“我要你回头,你却要我死?”
月宁咬着唇,亦不示弱的回瞪过去:“自我嫁入李家那一日起,我就是李衍的妻,我与他做任何事,都是情理之中,你非要横生枝节,非要让我们夫妻近在咫尺却不能...不能同房,便也别怪他人取你性命。”
沉寂的房中发出悲怆的笑,那笑断断续续,像是从胸腔共鸣出来的呜咽。
裴淮捂着胸口,强压住喉间的难忍,一字一句质问:“你不要我...”
“难道也不要阿念了吗?!”
孩子是他最后的利器。
果然,话音刚落,月宁的脸又白了三分。
空气仿佛被抽离,两人俱是被压迫着剧烈喘息,每停滞一秒,那压迫感便重重往下一沉,直到迫近临界点,眼看要压碎心脏的前一刻。
月宁缓慢却又坚定的与他摇头:“你根本不知道,生下他的那刻起,我就不要他了。”
巨石落地。
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比空虚的茫然。
裴淮止了呼吸声,艰难且又难以置信的看着她,眸眼充斥着猩红:“就因为我没有同你声对不住,你就要如此决绝,如此冷血无情?”
月宁简直要被他逼疯了。
不管她怎么,他仿佛根本就不明白他们两人缘何会走到眼下这步死局。
有些话,等的太久,早就没有必要再去报有执念。
她都走出那困顿数年,他却非要停在原地,不肯出来。
他所执拗的,所眷恋的,所不肯松手放弃的,之于月宁而言,已然成了束缚和桎梏。
“你就那么想成为他的女人?”
“是!”
剑拔弩张的对峙,唯独佛像前的明烛还亮着,昏暗的光线下,两人的面孔逐渐模糊。
“很好,你当我没你就活不成了?
放心,我会和阿念好好看着你们,看你们是不是会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恩爱,我就不信,在时间的磋磨下,他李三郎真就做不出一点错事!
我等着,也相信,迟早你们也会有相看两厌,反目成仇的那一日!”
他咳了声,到底没压下腥甜,噗的吐了出来。
衣领袖口皆沾染了血腥,他横起胳膊,摸抹去唇角的洇湿。
转身时候,脚被绊了下,很是狼狈。
然下一刻,他就提步往前,两手搭上门框。
月宁趿鞋下来,低声道:“我看着你走。”
李衍若是布置了杀手,此时只要他开门,堂而皇之出去,非死也得重伤。
他喝了酒,连脚步都是虚浮的。
裴淮嗤了声,却没回头:“你当我还是那个蠢到平白送命的裴淮,我既敢来,便也能活着出去。”
门开,月宁不知为何,还是不放心与他一并站了出去。
漆黑空旷的院子里,似乎除了风声便再无旁的动静。
裴淮余光往高墙处扫去,随后跃上树枝,听见咔嚓几声响动后,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
月宁吁了口气,被风一吹,才觉出后脊出了汗,冷飕飕的似要钻进骨头。
她在佛堂待了一日多,正好是回门时候。
齐氏与李衍早就备好了回门礼,又着绣功好的绣娘赶制了时兴的春衫,虽还料峭,外头只消披上锦缎披风,倒也不觉得凉湛。
马车内放了炭盆,里面燃的是上好红螺炭,丁点烟都没有。
月宁倚着车壁,双手垂在膝上,被披风掩在里面。
李衍进车后,与她挨在一起,伸手,很是自然把她的手拢在掌中,笑道:“二姐又着人送来东西,唯恐咱们准备的礼太少,我让人加了两辆马车,现下便要回去了。”
月宁垂着眼睫,轻声嗯了下。
她手心有汗,湿漉漉的。
李衍从袖中掏出巾帕,展开她掌心一点点把细汗擦净,又俯下身去,抬头望着她眼睛。
“你心里有事?”
月宁抬眸,细白的手指微微抖了下。
“你我夫妻,若不能为你解忧分担,那我这个做夫君的只会觉得自己无能。阿宁,同我,你在想什么。”
李衍手肘压在膝上,很是耐心的仰起头,盯着她的眼睛量。
“你想杀他吗?”
李衍略微沉默了片刻,随后点头:“原不想告诉你,因为龃龉。我想得太过简单,而他又比我想象的更为难对付,昨夜他潜进府里,着人反杀了我雇佣的那些杀手,尸体都扔到李家码头。”
月宁心情愈发沉重。
“都是死士,善后之后我着人给他们家里都补贴了银子,可仍是...”
他握着月宁的手,低下头去。
再抬起来时,面色已然恢复如常。
“事先没同你商量,是我不对,往后我会改。”
“他不会再来了,所以,别杀他。”
“好。”
....
成国公府的人一早便等在门口,远远看见魏国公府的马车驶来,便赶忙回去禀报主子。
苏氏与孙成周站在门口,见李衍处处心,体贴入微,不禁在往花厅行走时,私下与月宁问,李衍对她可好,婆家对她可好,又是否受了委屈。
月宁自然答她一切都好。
加之她气色红润,眉眼温婉,又与李衍时不时四目相对,看的出是情谊深重之时。
苏氏心满意足,进了花厅,让丫鬟煮了上好的碧螺春。
晌午用过膳后,孙成周便拉着李衍去了书房。
苏氏总算找到与月宁单独话的时机。
“我怎听新婚翌日,你就去了佛堂,可是你婆母为难你了。”
月宁愣了下,先是以为魏国公府下人嘴严,这般的话不该往外嚼舌根的,后又想,两家早就亲如一家,内里有个丫鬟相识也是正常,许是自己去佛堂时被看见了,转头就与成国公府通了信。
“不是,就是大夫让衍哥哥休息几日,不好太过劳..累。”
瞧她嫣红的脸,苏氏反应过来,笑道:“倒没想到衍哥儿那样清雅的人,关起门来还如此孟浪,也怪,到底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你们....”
“母亲。”月宁娇嗔了声,实在听不下去,手里的帕子绞成一团,面上火烧火燎的发烫。
果真是表姐妹,与婆母的如出一辙。
苏氏握着她的手,又笑着量她羞红的脸,安慰道:“好了好了,母亲不趣你了。
只是囡囡你要记得,父亲母亲为你择选的这门亲事,是为了让你后半生有所依仗,因为衍哥儿是我们自看着长起来的,他是什么样的为人,我们很是清楚。
人总是会在年轻时候犯错,蒙了眼辨不清哪个才是良人,或许会青睐自己喜欢的,或许也会有过那么几年快活时光,可一旦腻了,余生就凄凉了,一腔热忱被浇的透湿,便是想回头,都会满心疲惫。
母亲知道,也许你现下没有那般喜欢衍哥儿,可你要相信母亲的眼光,他是值得你去托付和信任的。”
月宁点头,她知道母亲在点拨自己,好些事只有吃过亏才知道长辈的不无道理。
夜晚,他们没有回去,就宿在成国公府。
睡前起了风,后来便听到雨点噼啪在楹窗上,月宁了个哈欠,坐在妆奁前梳头发。
李衍从外面进来,带了一身寒气,他在门口跺了跺脚,搓着手道:“阿宁,下雪了。”
月宁愣了下,下意识往外看去,起先还是雨点,这会儿竟变成了雪,扬州鲜少会在二月底落雪,合该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了。
故而她起身走到半月形楹窗前,方要挑开窗牖,身后环过一人,李衍抖开绵软的披风,将她包在身前,又侧脸啄啄她的唇,这才推开窗牖。
外面很冷,黑压压的云如同沉在院子上空,呼啸的风吹得枝丫胡乱摇摆,花墙上的矮植没来得及收,已经覆上薄薄的雪片。
李衍环着月宁的纤腰,淡淡的香气扑入怀中,他眼眸暗了下,低头忍不住亲吻月宁的耳垂。
卸了耳铛的耳垂,圆润嫩白,滑且软糯,他气息慢慢急促,月宁微仰起下颌,红着腮颊由他动作。
他虽急迫,可动作隐忍克制,生怕弄疼她似的。
月宁很快被亲的头昏脑涨,她被摁着肩膀转过身面朝李衍,身后的楹窗啪嗒合上,惊得院中的鸟雀扑棱着翅膀慌乱逃窜。
李衍双手握着月宁腰侧,往上轻轻抬起将人搁到书案上。
滑落的衣裳掉在肩颈下,月宁仰着脑袋,两手环过李衍的脖颈,细长的手指若有似无的勾着他的皮肤,将那白净一点点逼得通红。
她呼吸有些乱,在李衍右手移到柔软之前,兀的避了下,眸光潋滟,声音不觉染上缱绻呢喃的味道:“大夫,你要静养五日。”
这话落在李衍耳中,非但没有一丝阻拦的意味,反而让他口干舌燥,热血上涌。
他反手握住月宁的细腕,举起来后又觉得无处着力,便缓缓扣到腰后。
散开的乌发又黑又滑,在月宁往后折腰的时候,那发丝宛若瀑布般垂落,在空中撒开极美的弧度,李衍抚着她后脑,下颌搁在她肩上。
偌大的房间,听得每一丝呼吸都格外粗重。
烛光透过帐纱洒下朦胧的光线,拔步床上,垂落的帘帐晃得剧烈。
隐隐还有帐中人细微的哭声。
倒也不像哭声,只是呜呜咽咽,绵长如许。
李衍后脊尽是汗,然眼眸却清凉炙热。
“阿宁,你看着我。”他声音温润,又怕她太难受,刻意缓了行动,可那人仍红着眼眶,眼尾莹润的溢出水珠。
闻言只是轻哼了声,却是闭眼摇头。
她方才想起了裴淮,仿佛每一次都是为所欲为,他从不顾及自己舒适与否,任意摆弄她,作践她。
一想到裴淮,她就难免的紧张。
她的紧张自然也传给了李衍,让他进退两难。
他抚着月宁的腮颊,虽忍得艰难,可还是耐心的安抚她,等待她。
直到她松缓了情绪,帐纱内的人影复又重叠起来。
或许是屋外的猫叫声,隐隐传到屋内。
李衍面上的汗珠不断滴落在月宁面颊,湿透的乌发铺在枕间,映得那脸愈发雪嫩娇弱,尤其腮颊浮上的红晕,鼻尖冒出的几颗细汗,鬓边的发丝黏湿后,贴着耳畔了个卷,悉数被拢到脑后。
月宁半睁着眼,细白的手指揪着绸被,想压下喉间的声音,却又在李衍往前的一刹,禁不住破开。
她像是深夜中浮在海面的舟,数次找不到可以依存的岸,身边的帐纱来回摇曳,她想伸手去抓住,去倚靠,然指尖还未触到纱幔,就被李衍握住了手腕,捏在掌中挪到唇边。
温热的气息让那手指蜷曲起来。
后半夜时,她实在承不住了,便背过身去,耍赖般再不搭理李衍。
两人俱是出了一身汗,躺在绸被上湿漉漉的算不得舒服。
李衍怕她风寒,便下了床,去柜中取来一套新的被褥,心盖到她身上。
随后也钻了进去,从后抱着她。
从前他还笑旁人沉迷于此,甚不上进,可今夜食髓知味,竟有些难以克制。
月宁太好,好到与他契合的完美无瑕。
屋檐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沿着屋脊往北看去,却有一处突兀的漆黑。
不知从哪来的猫弓着身子走到那儿,随后低头,冲着那瓦片喵呜了几声,许是嗅到了什么味道,猫儿很快开始觅食。
走近些能看到,猫围着的那块干净无雪的瓦片上,溅出好些血来,也正是血腥气,招的那猫不肯离去。
阿满被回来的裴淮吓得面如土灰,他穿着玄色衣裳,犹能看到那左侧袖子上被血染得透湿,腥味自进屋后便蔓延开来。
阿满紧张的想起找伤药,可手忙脚乱,碰倒了东西。
“世子,你这是..这是怎么了?”阿满拿着纱布,伤药,想给他上药,可裴淮一声不吭,径直走到塌前,恹恹的躺下后,又横起腿搭在塌沿,浑然不顾被血染湿的衣裳,就那么直挺挺的躺着。
阿满低头,手里的伤药攥的紧紧,世子爷他,周身上下了无生气。
裴淮合着眼,又缓缓睁开,耳中不断起伏着那细密绵长的呼吸声,轻喊声。
像利刃,一刀一刀凌迟着他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