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他好,还是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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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雪一连下了多日, 断断续续,虽不算大,可却将扬州城笼在一片银白之中, 屋檐上,墙头上, 已然泛了绿意的枝头上, 积压着重重纯澈的白。

    月宁与李衍相继登上马车,去城西寻孙成周。

    近日来雨水多, 孙成周去岁又收了几个茶园,眼下正在那儿巡视, 正巧那处幽静风光又好,还有翻新的别院,雨雪天无事, 他们两人便想着过去茶园坐坐。

    途径长街时,月宁觉得车内有些闷,便挑起帘子透风。

    李衍怕她着凉, 便坐过去, 撩起披风将人护在身前。

    月宁靠在他肩膀,日光熹微中, 便悠悠睡了过去。

    外头的雪下的淅淅沥沥,半边云彩半边日头, 薄薄的光影穿过掀开的帘幔, 一点点落到两人身上。

    李衍低眸, 看见她嫩白的脸上长睫如扇般投下阴影, 腮颊微红,睡容恬淡。

    他下颌轻轻摩挲着她的发,环过肩膀的手收紧。

    约莫有大半个时辰, 马车晃出城,路上忽然颠了下,月宁倏地醒来,下意识就往外看了眼。

    李衍道:“许是茶园的婆子被雪迷了眼,险些撞到车上,车夫了把马,正好车轮子陷入坑里。”

    月宁闻声看去,那婆子头上裹着棉巾,穿着一身粗布旧袄,显得整个人很壮实,脚底上的鞋浸在雪里,满是泥污。

    在此时,那婆子忽然朝她看了眼,只一瞬,月宁却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她。

    婆子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往相对方向走去,月宁转过头,却不知道到底在哪见过她,脑中有个模糊的影子,也只是仅此而已。

    孙成周正与几个茶农在落满白雪的茶园逡巡,看见他们来后,便将披风在园里抖了抖,提步朝地头的亭子走去。

    闲谈中聊到在茶园做事的婆子。

    月宁恍了下神,问:“都是从哪找的人?”

    孙成周看了眼李衍,复又慢慢回想着登记在册的籍录,道:“几乎都是江南一带采茶炒茶的,茶园主人转卖与我时,这些婆子便都一并转了过来。”

    月宁迟疑着,抬眼又问:“有没有京中户籍的?”

    经她提醒,孙成周细细思忖了少顷,忽然抬头看向远处。

    落雪淅沥地在亭盖上,孙成周忽然凝眸望向月宁:“今儿刚辞了一个,貌似就是从京城来的。”

    夜里,月宁做了个噩梦。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从前,从前的从前。

    叛军攻入淮南侯府,烧杀砸,惊慌逃窜的人被叛军持刀砍了头颅,咕噜噜滚到脚边,鲜血喷溅在雕花木门上,汇聚成堆。

    哭喊声,求饶声,大火焚烧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让庄严肃穆的淮南侯府顷刻间沉浸在屠戮火光之中。

    遍地尸体,惨绝人寰。

    她被宋星阑拽着胳膊,一路踉跄着来到后院。

    她怔愣地看着从来都是文质彬彬的哥哥,卸下伪装后的嘴脸,充斥着对权力对富贵的向往,毫不掩饰的卑躬屈膝。

    晋王就在院子的黑暗角落里,一张巨型网子朝着即将奔回的裴淮敞开。

    他像是地狱爬出来的罗刹,手持长剑冲进后院,头发散乱,目光坚定,浑身上下都是与叛军斗留下的血痕,进院后,他便疯狂的寻找月宁,在看见她的一刹,眼眸发亮,上前拉住月宁的手,饶是如此狼狈,却仍哑着嗓音安慰。

    “我带你走。”

    他身上又冷又湿,那样的天,时值深夜,他唇角惨白,手却拉的很紧。

    月宁还未开口,叛军就从暗处席卷而来。

    裴淮被踹断了腿骨,踩着头颅压在地上,宋星阑与晋王相继出现,又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他一字一句撕开皮肉般嘲讽。

    一切都是圈套,是阴谋,是早就为他设计好的修罗地狱。

    即便连最信任的兄长裴景,也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悄悄伸出了黑手,宁可鱼死网破也要将裴淮推进无人生还的绝境。

    硝烟弥漫的深秋,她求了宋星阑,以死相逼后才得以踏进关押裴淮的废院。

    进门前,有个婆子从她身边经过,撞了下。

    她痛苦的蹙起眉来,深色衣裳下遮住的伤痕沁出血。

    婆子折返回来,自始至终低着头,又从身上取出棉布,伤药,道了声:“姑娘忍着点。”

    她指腹上有茧子,身形偏胖,梳拢的头发只簪着一只做工精致的银簪,除此之外并无旁的装饰。

    婆子掀开月宁的手臂,看见手腕处被割开的伤疤,抬起头,鹰隼般锐利的眸子扫过月宁僵白的脸,随后又垂下脸去,很是熟稔的上好药后,重新将袖子放下。

    “姑娘,你可莫要辜负了宋大人一片真诚。”

    手腕处的伤,是她走投无路,不得不拿自己性命逼迫宋星阑让她见裴淮,她像是笼中鸟,被困得了无生趣,想见他,却又时刻被人跟着,锁着。

    而宋星阑亦知道她有何种心思,便以新朝建立为由,避着不肯见她。

    婆子转身离开,那时月宁满心都记挂三月未见的裴淮,只想快些推门进去,至于那婆子的脸,她看的不是很真切。

    约莫认得在兵/变后,她常出入宋家,是晋王与宋星阑之间的系带。

    她伸手,在想要推开门的时候,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轻呼。

    “阿宁,醒醒。”

    她颤了颤睫毛,低头,便见手边的门不断倒退着离自己远去,那些硝烟亦在此时化作狰狞狂笑的面孔,环绕着她,翁鸣而又重叠出无数诡异的影子。

    月宁惊慌的抬起头来。

    忽见那影子蓄积成黑压压的云,云中轰隆一声伴着凄白的闪电,猝然朝自己劈了下来。

    李衍见月宁陷入梦魇,樱唇轻启不断地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白净的面上浮起细汗,濡湿了枕边的发丝,他握着月宁的肩,忍不住想把她从梦中唤醒。

    幽香扑进鼻间,月宁只觉得身子晃了下,兀的睁开眼来。

    头上,是李衍紧张忧虑的注视。

    她拢着衣裳起身,脑中还清晰的记得那个撞了自己又给自己上药的婆子,渐渐与去茶园路上碰到的那人重合起来。

    虽然时隔许久,那婆子又穿的粗陋,可她凭眼神觉得,是同一个人。

    晋王早就伏法,连带势力亦被瓦解,而他手底下的婆子竟然还没受牵连,甚至在远离京城的茶园做了一段时日的工。

    委实让月宁觉得骇人。

    李衍给她倒了盏茶,亲手喂进嘴里。

    月宁倚在他胸前,绞着发丝犹豫该如何是好,无论如何,那婆子既是晋王爪牙,依着裴淮心性,当初是断不会放过她的。

    李衍环着她腰,把手扣在她手上,摩挲着那纤纤手指,问:“可是跟日间你看到的婆子有关?”

    他向来聪颖,能猜到也不意外。

    月宁嗯了声,却没给他解释。关于前世今生,与旁人而言,听上去或许会觉得是无稽之谈,何况,那人那事与李衍无关,若要同他细,恐会找惹麻烦。

    李衍将人往怀里抱了抱,啄在那粉嫩的肩胛骨上,声色如常道:“我或许能帮你。”

    月宁低呼了声,转而被他放在榻上,一点点将不久才穿起的衣裳件件剥去,帷帐轻摇,拔步床内散出若有似无的轻叫。

    时而压抑,时而破碎。

    翌日,月宁托李衍找来一个可靠的画师,是从书肆请来的,当初也为自己的话本画过插页。

    她尽量将细节都讲清楚,那画师也很得利,很快便将那婆子的面孔画了出来,粗粗一看,果真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

    这画让谁去送都不合适,月宁将画卷了起来,裴淮留在扬州城,且不知要办的公务何时便会了结,只能趁他没走,把画亲自交到他手上。

    县丞自那夜被训斥后,便牢牢记得裴淮的警告,断断不敢再往他屋里塞人。

    今日清早,却被通禀,是有个头戴帷帽的寻常妇人,要见他。

    县丞起初本欲不搭理的,可远远瞥见那姑娘的身段气度,便将人唤进衙门,想着询问几句。

    然姑娘开口,便叫他连连摆手。

    “我劝你趁早死了心,咱们那位世子爷,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别以为他多看你一眼,就有机会攀高枝。

    瞧着你约莫也是个模样顶好的姑娘,便别做这些腌臜事,省的被人耻笑。”

    月宁要见他,自然不敢着魏国公府的旗号,原想着以最简单的方式混进去,见一面赶紧把画给他,也好当面清那婆子的身份。

    可没想到,县丞一听这姑娘是楼里来的,与裴世子有过几面之缘,今日想来还他东西,便很是坚决的摆手。

    不仅不让进门,言语间仿佛避如蛇蝎。

    她被挡在外头,手里握着的画卷跟着险些掉在地上。

    裴淮翻了半日的籍录,晌午时候累了,看见那县丞谄媚地走进来,亲自端着后厨炖的鸡汤,放在裴淮面前的条案上。

    “世子爷,先歇歇眼睛,喝盏鸡汤补补身子吧。”

    裴淮嗯了声,随后咳嗽着拿手掩在唇边,眉眼依旧盯着案卷。

    县丞讪讪的坐在一边,想寻些话题破这尴尬,脑子一转,忽然想起自己早时干的好事,便徐徐道来。

    “现下总有些姑娘仗着美貌就生出别样心思,世子爷矜贵俊美,又风度翩翩,不知去了哪儿,叫谁见了,眼都拔不开了,就想着能攀一攀高枝,却....”

    “你究竟想什么?”裴淮抬起头,冷冷看着他。

    县丞了个寒颤,忙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抹了把汗后,客气恭敬的答道:“时衙门外来了个姑娘,是跟世子爷在红玉馆是旧相识,我一听,简直一派胡言!

    红玉馆在几年前就被查抄了,哪里会是世子爷的旧相识,我猜测约莫是世子爷出门时被她撞见,这才惹得她巴巴上门来,可真是黔驴技穷,可笑可叹。”

    他装着大义凛然的正义模样,边边愤愤不平。

    裴淮愣了下,道:“你不知红玉馆是为何被查抄的么?”

    县丞瞪圆眼珠,鼓了鼓,没出话来。

    裴淮扔下手里的卷录,起身瞥了眼撇去油星的鸡汤:“是我办的案,不过是由当地官员协理审查。

    至于红玉馆,我还真的去过几回。”

    县丞听了,双膝不由得软了三分,带着颤音儿问:“那旧相识,不会..不会真的是...”

    后面话不出来,他又抹了抹汗,战战兢兢往早已无人的衙门口看去。

    裴淮乜了眼,双手负在身后问:“她什么模样,还与你过什么?”

    县丞道:“她带着过肩帷帽,帽纱厚实,看不清长相,只是从身段气度来看,模样应差不了,约莫是个极美的姑娘。

    她...她也没什么,只是要来还东西与世子爷。”

    “下官有罪,若是知道她是世子爷的故交,下官定不会赶她走的...”

    “赶?”裴淮抓住这字,眉心拱成一簇。

    县丞咣当跪在地上,暗道流年不利。

    “下官是让她让她...让她识时务些,下官眼拙,下官该死!”

    裴淮听得烦躁。

    “她有无要还我何物?”

    县丞忙仔细回想,片刻后激动的回道:“她带着一卷画,想来是要给世子爷的。”

    一卷画?

    裴淮思忖少顷,随后一甩袍子,径直往外走去。

    月宁没走,转而去了县衙斜对面的茶肆,她知道裴淮有喝茶的习惯,晌午过后总会喝上几盏。

    果然,没多久,便看见他冷厉着神色,出现在茶肆包房之外。

    隔着帽纱,裴淮就认出她是谁来。

    月宁挑的是沿街包房,窗牖都开着,连门都敞着。

    见他进门后冷面沉眸,便也不去多什么,只把画卷递给他,言简意赅道:“前两日在茶园碰到一个老妇,原是晋王手底下能干得力的婆子,我问过哥哥,她来茶园只做了半月,就犯了错,被辞工撵走。

    我与她没有正面接触,也不知她将去何地,只是见她一老妇能在风雪中行走康健,步履从容,想来身子是极好的。

    之前她曾给我上过药...”

    到这儿,月宁怕他不明白,解释道:“是在西郊荒院那会儿,我去找你。”

    提到西郊荒院,裴淮猛地抬起头来,对上帽纱下她的眼睛。

    明明看不到,可月宁被他看的下意识垂眸。

    “那会儿她给你上的什么药?”裴淮暗沉着嗓音,听不出情绪。

    “伤。”月宁不想回忆当年拿刀威逼宋星阑的场景,且有些事现在来,徒增叹息罢了。

    “她行动利落,虎口处有硬茧,看人时目光锐利,不似普通老妪的模样。这是哥哥从茶园找到的籍契备件,想来应是伪造的。”

    她从荷包里取出纸张,食指按着往前推,待只推到中间时,便赶忙收回手来。

    裴淮觑了眼,展开纸张后又挑起眉来,目光透过帽纱,落在那纤细的肩膀上,她穿的是件旧衣裳,并不合身,也就意味着,这衣裳不是她的,是她为了混淆视线,穿了旁人的。

    这般遮遮掩掩,为的是谁,不用他也知道。

    裴淮摊开画卷,很快将那老妪的样貌刻在脑中,清理晋王余孽时,他已经极尽仔细,里外把那晋王府翻了个底朝天,便是连那几间密室,也搜查逡巡过数次。

    而这个老妪,根据月宁描述,应是有身手的。

    晋王倒台,照理这些人即便活着,也该畏手畏脚缩在偏院地带,而不是堂而皇之四下游荡。

    月宁完,便准备起身离开。

    裴淮叩了叩桌案,道:“若我死了,不正趁了你的心意。”

    月宁顿了顿:“我从未想过让你死。”

    “明明那夜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现在又惺惺作态给我看,你图什么?”裴淮轻笑着,嘴边沁着冷森。

    月宁站起来,转身往门口去。

    裴淮仍不肯罢休,似乎被惹恼一般,连声音都带了恨意:“你被他压在身下的时候,可有想过我一点点。”

    如愿看到月宁脚步僵住,后脊绷的笔直。

    裴淮起身,犹如报复后的痛快袭上心头,他缓步走过去,直到站在距她两步之远的位置。

    胸口巨疼。

    就像拿了两把刀,一人身上捅了一把。

    每上前一步,那刀刃便没过血肉一寸,饶是如此,他仍面不改色地睨着她的反应。

    清风吹起她的帽纱,将那厚厚的纱幔撩到肩上。

    裴淮站在侧面,视线在看到那截莹白如玉的颈子时,倏地转至幽暗,仿若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平面,蓄着无穷的低气压。

    滑腻的的颈项,有两处殷红的痕迹。

    裴淮再清楚不过那意味着什么。

    曾经,他也在那留过自己的印子,肆意而又痴迷。

    他甚至能想象到沿着那颈项往下去的地方,被衣裳遮住的皮肤,胸前柔软若雪的肌肤,还有那盈盈一握的细腰。

    曲起的双腿,是如何意/乱/情/迷的缠上那人的腰,又是用怎样白皙的手指摩挲他滚汗的肩颈。

    只消想到这些,裴淮心口便好似被猛地戳了数刀,他笑着,眼底却是阴鸷幽冷的邪气。

    他伸手,在月宁避之不及前一瞬,指腹触到那抹皮肤,捻在殷红的痕迹上。

    月宁浑身起了战/栗。

    想要拨开他的手指,反被裴淮一手扯进怀里,下颌死死箍在她纤软的肩膀。

    声音晦涩暗哑。

    “他好,还是我好?”

    如同中了药,他抱着月宁,微微合上眼睛,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又忍不住去想李衍在她身上兴风作浪的场景。

    愈想愈热,愈想愈暴躁。

    手下的力道下了狠,掐的月宁受不住。

    便在此时,他将手挪到帽纱下,双手捧着月宁的脸,隔着纱,幽眸定定的望向她惊慌失措的眼睛。

    “他能让你尽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