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重逢

A+A-

    宓先生道, 孙成周这病,并非是病,而是有人用了极其罕见的药, 下到孙成周日常的饮食里,让他外症看起来像是害了什么大病, 实则不管用什么药来救治, 都不会根除。

    换句话,若一直找不到病根, 他就会日渐枯败,直至死亡。

    宓先生去过黔州, 恰好就遇到过这种情形,当地人用土方子,混合六月凌和夏枯草等多味药材, 便能解此症状。

    下人拿着方子马不停蹄去抓来药,又去厨房赶忙熬上,待宓先生查验后, 又喂孙成周喝下。

    不过两个时辰, 他的高热便很快退去,被褥下的身子, 也出了许多虚汗。

    整个人从通红变得肤色如常。

    外头开始下雨,屋里是浓浓的汤药味, 孙成周醒来后, 便吃了一盏粥, 发了发汗, 精神看起来有所好转。

    屋内屏退了下人,只李衍和月宁守着,灵玉在外院把风, 这个时辰,苏氏和国公爷还在睡着,雨天从正厅走来需要些时候。

    李衍扔给他一瓣蜜饯,孙成周赶紧塞进嘴里,把那格外苦的药味压下去。

    月宁坐在床前圈椅上,见哥哥神思清明,便片刻也不敢耽搁,上来便问:“哥哥,当初你为何要买那茶园?”

    孙成周见她神色凝重,也仔细回想一番,答道:“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几日同客商喝了酒,听茶园主子最近急着往外脱手,桌上那几位怂恿我盘下来,趁着当口也好压压价。

    我起初没看在眼里,后来亲自去了趟茶园,又因着茶园主给的价格实在划算,便当即过了契据。”

    “那茶园之前遭过什么事吗?”李衍挨着月宁,站在她身后。

    “都是些怪力乱神,哪里能当的真。”孙成周不在意,“是茶园主接二连三倒霉,迫不得已卖了茶园跑路。”

    “哥哥你仔细。”

    如此,孙成周便见茶园主子前后发生的怪事一一道来,无非是半夜闹鬼,平白起火,做事的下人也跟着接二连三病倒。

    月宁表情越来越凝重。

    “今夜着人去暗中探探茶园。”

    .....

    “那婆子还活着。”裴淮捏着白玉盏,转动其中的清酒,从梁上下来的暗卫道了声是,房中便静的不再有话声。

    裴淮起身,慢慢踱步后,想起裴景过的话。

    谦恭温和的新帝,至少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般仁慈,迟早有一日,他会露出帝王的凶残。

    新帝对付裴景,是因为忌惮先帝对裴景的喜爱,他怕太子之位会由裴景取而代之,尽管真相并未查明,却不能放任一丝可能被遗漏。

    除此之外,他对淮南侯府礼遇有加,尤其在先帝崩逝后,新帝更是将南衙交由父亲监管,手握京城驻防大权,任谁都会生出芥蒂。

    “查那婆子身后的秘密。”

    单凭一个婆子,是不会做下如此缜密的布局,一定有个成熟隐秘的组织,在暗中联络勾结。

    而自裴淮重生之后,已经同东宫达成共识,建立了暗卫组织,为的是给彼时为太子的新帝保驾护航,对抗势均力敌的晋王。

    若太子瞒着裴淮发展了另外一股势力,那便意味着,新帝对淮南侯府的信任,至少不像表面上那般坚不可摧。

    尤其是淮南侯府还住着一位让他厌恶的裴景。

    不准有一日,待新帝羽翼丰满,手中权势足以抛弃淮南侯府,他会调转矛头,以另外一副嘴脸处置父亲,处置淮南侯府。

    门口传来哒哒的脚步声,裴淮凌厉的扫了眼,暗卫立时纵身一跃,从掀开的楹窗跃出后,灵巧的避开来人。

    阿念着哈欠,晃晃悠悠扑进裴淮膝间。

    裴淮提起他,抱在怀里攥着那温热的手,外面跟上来的丫鬟忙福了福身,想要接过去阿念。

    裴淮摆手,丫鬟便合了门,留他们父子二人在书房中。

    “父亲,今日我在雍德宫吃的午膳,皇后姑姑给我特意做了杏仁酥,言生吃了四块,阿瑾吃了两块,我吃了三块。

    言生跟吃不饱一样,吃了四块还想再吃,我就把自己的掰了一半分他。”

    言生是陆文山的长子,皮肉结实,时常把陆文山气的拿掸子追着,当初取名是盼着他勤奋读书,儒雅怡静,没想到却是取反了,陆言生除了不爱读书,旁的都很是热情。

    虽比阿念一点,可筋骨强壮,个头窜的飞快,晒得又黑又瘦,全然不似陆文山和顾宜春。

    阿瑾是皇后长子,也是出生就被当做太子来养的。

    三人中,他年纪最,也最乖巧。

    “阿念不是最喜欢吃杏仁酥吗?”裴淮托起他,让他站在自己膝上。

    阿念咧开嘴:“我吃三块便好了,言生总是不消停,一会儿就饿,上课时候韩夫子让他默书,没写几个字他肚子就咕噜噜直响。

    祖母过,不让我一次吃太多,我身子骨不好,吃多了会难受。”

    阿念不当回事,扭着圆滚滚的身子在裴淮膝上玩闹。

    裴淮却瞬间沉了脸色,手下力道失了分寸,捏的阿念直喊疼。

    待反应过来,那人的脸上挂着泪珠,可怜兮兮的抽鼻涕。

    裴淮耐着脾气给他揉了揉:“阿念是怎么忍住的?”

    阿念嘿嘿笑着,趴到他耳边声道:“我嫌药苦不肯喝的时候,祖母跟我,我若是乖一点,母亲往后就来看我。”

    裴淮心里咯噔一下,犹如被人揪着狠狠了一拳,半晌都回不了血。

    阿念瞧不出他情绪,还沉浸在高兴中,把玩着裴淮腰间的坠子又道:“用过午膳后,皇后姑姑抱着阿瑾,陆言生的母亲也去接他回家,只有阿念,是被嬷嬷领回来的。

    阿念也想知道母亲长什么样子。”

    还有好些话,他想了想,怕父亲生气,便没有出来。

    那些话不好听,祖父和祖母过,管不住旁人的嘴什么,但要记着别为无关紧要的人生气,伤心,这才是顶顶要紧的。

    阿念舔了舔嘴唇,还是有点生气的。

    有一回他和陆言生去国子监,路过时候听见几个监生议论父亲还有自己,父亲是个不孝子弟,空顶着世子爷的称号,却不娶妻不生子,平白由着个通房养的孩子登堂入室。

    日后淮南侯府怕是无人承继,更会贻笑大方。

    阿念很多事情不懂,却也明白他们议论父亲,大都是因为自己,自己的出身。

    裴淮仰起头来,慢慢把阿念放在地上,随后走到窗牖前,将那半掩的窗子推开。

    月明星稀,枝头的光洒下薄雾,幽静散着淡淡花香的院子里,欢欢不知怎的来了精神,猫着腰四下逗弄阿念带来的笼中鸟。

    阿念看了,着急地跺了跺脚,“父亲,欢欢要吃鸟了。”

    欢欢看见下阶的裴淮,识趣的喵呜一声,跳上树枝,那侥幸生还的鸟被逗掉了好几根羽毛,恹恹的把着枝干,惊惧的看着四周。

    阿念蹲下身,提起鸟笼委屈巴巴:“这是祖母养的鸟,让她知道又要数落我。”

    “欢欢都吃的这么肥了,还要吃它,太坏了。”

    他从地上捡起石子,作势就要欢欢。

    裴淮握住他的手,夺下石子,两人抬头看着横在粗干上的欢欢,它也正有恃无恐的对视他们。

    纯白的毛没有一丝杂色,眼珠都跟宝石一般,如今是越发肥硕,比月宁在青松堂时候,足足胖了一大圈,动作还依旧灵活。

    欢欢活的,倒像是半个主子,挑食,跋扈,还喜欢惹事。

    偏偏裴淮喜欢它,下人也就不敢置喙。

    “阿念,你没有母亲。”

    声音冷的像是寒潭里捞出来的冰。

    阿念眨着大眼睛,不信他:“生我者便是我的母亲。”

    裴淮不话,负手站在旁边。

    “她早就死了,生你时候死的。”

    ....

    孙成周出了一身冷汗,却不是因为病,而是被茶园回来的厮吓得。

    本没查出什么异样,可临走时有个厮踩歪了,一脚踏空掉进个枯井里,这一掉可真是骇人听闻,枯井里有几具烂透的尸体,那厮胆子再大也被吓得没了魂,摸索着想爬起来时,又推到井壁,误误撞发现密道,他一回头,就看见密道里横乱躺着不知多少具尸体,有个人的头颅就被他按在寿星,瞪着两个干枯的眼睛看着自己。

    派去茶园的厮都是国公府签了死契且做事稳妥的,即便很害怕,他们还是仔细办完交代的差事,且从一具尸首上发现了皇室才有的凭信。

    月宁看着那带有脏污的凭信,不由得胃里一阵翻涌,转过身干呕起来。

    那是枚雕刻着特定图纹的铜印。

    她曾经在太子妃也就是当今皇后归宁时,从她身边的侍卫身上见过。

    其余尸首穿的是当初晋王府的家仆装束,还有几个身形瘦高的,脸上皆带着遮面的口巾,像是阻挡风沙一类的物件。

    三人很快想到当年晋王谋逆,逼宫篡位不成反被太子一网尽的事来。

    而茶园这条通往城外的密道,就藏着当今陛下曾经丑陋黑暗的手段,若是被揭露出来,无异于给他的贤明摸黑。

    孙成周的病,约莫就是为着此事来的。

    若新帝想杀人,绝不会只给孙成周下可以救回来的毒,他完全可以直接毒死孙成周,一并将那茶园做成怪力乱神的可怕之地。

    可他没有,也就是意味着,他让孙家闭嘴。

    不是他不想杀,而是孙家和李家联合在一起,又是朝堂功臣之后,他不想动他们。

    如此,茶园的密道便不能存在了。

    “哥哥,需得快。”三人都是聪明的,只这一句话,便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当天夜里,孙成周着人暗中将存在库房的两桶猛火油带到茶园,又放了些干燥的柴火,点燃后,冲天的焰火很快将茶园烘照的恍若白昼一般。

    这场火烧到翌日晌午,密道里的东西化成了灰烬,那茶园一连遭受多番变故,便是连早先的那些个婆子,也不肯继续干了。

    扬州城都传,向来精明的孙成周,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那样大的一片庄子,权当白扔钱了。

    谁都不知道,魏国公府和成国公府这番举动,是在为自家花钱消灾。

    新帝得知此事时,正在与裴淮商议灵州一事。

    冯秋最近屡屡挑事,有恃无恐的侵占屯田,买进兵器粮草,周遭几个州处境很是被动,甚至有人想同朝廷求援,半路竟被冯秋的人截杀。

    想来扬州城的动向,让冯秋不计后果的开始筹划防守了。

    “茶园闹鬼?”裴淮捏着白子,拧眉落下后,新帝从容一笑,落下黑子,吃了他大片后防。

    “坊间流言向来如此,总是把有些事传的神乎其神。”

    裴淮瞟了眼,淡声道:“这大火来的未免蹊跷。”

    “左右碍不着朝廷。”黑子又落下,逼得裴淮不得不弃子自保。

    新帝在东宫时便下的一手好棋,几乎从未输过,能与之对上几盘的人里,裴景算的上一个。

    人走后,那婆子从暗处出来,盯着门口谨慎道:“陛下,孙家和李家,要不要...”她做了个灭口的手势。

    新帝笑,将那棋子一颗颗捡到盘中,“杀的完吗?”

    孙家数百口,李家又有数百口,根深叶茂的权贵家族,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既然留着孙成周的命,也就没算对他们出手,都是顶聪明的人,稍一提点就都明白了。

    密道里的事自然不会外泄,除非这两大世族不想传承下去。

    “孤想做个好皇帝,少造业障。”

    婆子躬身道:“是奴婢狭隘。”

    “淮南侯那边,是否需要奴婢再深查下去。”

    新帝登基后,最怕的便是手握兵权的淮南侯,他与兵部陆尚书又很是交好,若哪一日两人联合起来,少不得是心头大患。

    他用淮南侯不称手,可却很是喜欢裴淮。

    裴淮年轻,聪明,做事又果断稳当,关键是,他这个人一旦忠心于谁,便是死也不改的性子。

    义气的人,最好把控。

    “盯着就好,孤这个姑父,心比天大,若想谋逆,等不到我即位。”

    能眼睁睁看着先帝占了姑母的身子,却又咽下闷气忠心辅佐先帝的人,他是愚忠,还是老道诡谲,摸不准。

    新帝不敢用这种人。

    前头孙成周犯太岁的流言还未平息,后脚京城来了人,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还有吹的唢呐声,极其张扬的来到成国公府。

    因孙成周大病初愈,拖拖拉拉到了三月底,故而月宁和李衍时不时回到府里住,今日他们也在,便随着父亲母亲一道去前院听赏。

    朝廷惯会清算,战战兢兢过了十几日后,本想着茶园一事快要风平浪静,却没想得来陛下的恩赏,提前有了线人往扬州城送信,也只比今日使官早了半日而已。

    他们穿戴隆重后齐齐来到前院,便见门外有一人,手里托着一柄金镶玉的宝剑,通体用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边缘以及剑身以精巧的金丝装饰,剑柄处镂着颗红宝石。

    月宁在看清来人后,脑中顿时白戚戚一片,她晃了晃,李衍忙从后揽住她细腰。

    这一幕,不偏不巧,正中落到手执金镶玉宝剑的裴淮眼中。

    他勾了勾唇,不带情绪的冷声道:“怎么,我是会吃人还是会杀人,竟叫孙二姑娘吓得面如土灰。”

    “还是,孙二姑娘见了我,心里就虚的厉害?”

    他一口一个孙二姑娘,话里话外不把李衍放在眼里。

    月宁握着李衍的手,喉咙里的恶心感丝毫不减,孙成周咽不下气,手早就攥成拳头,恶狠狠的瞪着一脸冷漠的裴淮,仿佛他再一句,他就冲上去与他拼了。

    李衍阖了阖眼,掌心觉出月宁在让他不要计较时,慢慢平复下来,反手抓住月宁的五指,与自己紧紧合拢一起。

    裴淮的眸光,盯着衣袖下看了半晌,遂才移开视线。

    “陛下感念成国公于社稷有功,再有半月便是国公爷寿辰,陛下特命我来送上贺礼,御赐宝剑一柄,望国公爷身体安康,寿与山齐。”

    好好的祝语,偏他来有些阴阳怪气。

    国公爷肃着脸谢过皇恩后,便与苏氏站出送客的姿态。

    裴淮却不急着走,反而慢条斯理掸了掸衣袖,慵懒的掀开眼皮,就在众人不知他想作甚时,府门外落下一台轿,紧接着从轿中钻出来个豆丁样的人,雪白柔软,眼睛里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嬷嬷牵着他的手,本是慢悠悠往前走,可却在看见裴淮的刹那,松开嬷嬷的手,蹦蹦跶跶跳了过来,近前,被裴淮一把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