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恩断义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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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宁怔愣在原地, 心口像是被针扎过一般。

    她看着那粉雕玉琢的孩子,亲昵的抱着裴淮的脸,亲了又亲后, 手抓着裴淮的衣领,声道:“父亲, 你不是要带我去见母亲吗?你忙完公务了吗, 可以带我去了吧。”

    他声音稚嫩,吐字清楚, 完就满怀期待的看着裴淮。

    裴淮笑笑,伸手掐了把那柔软的脸, 目光穿过挡在前面的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若有所思的落在月宁面上。

    月宁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怀里的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李衍看她脸泛白, 呼吸逐渐急促,遂低声唤了几句:“阿宁,阿宁...”

    可她像是听不见, 半晌后转过头来, 目光怔怔的看着自己,白的不正常的脸浮上细细的汗珠, 紧接着,面前仿佛天旋地转, 刺目的白如同闪电般劈开她的心, 将那鲜活瞬间变得凄白一片。

    她张了张唇, 看见眼前人惊慌睁大的眼睛, 继而意识失去,悠悠倒在李衍怀里。

    成国公府门口

    一个人弯腰去捡地上的石子儿,捡起来放在脚边踢开, 乐此不疲。

    他是第一回 出远门,父亲动用了十几辆马车,有几个随行大夫,还有平素里爱吃的爱玩的,自然也少不了韩夫子布置的课业,每逢驿站停歇,他都得赶出来。

    花梨木圈椅正对着成国公府的大门,裴淮斜斜靠着扶手,眸色清淡的望着那紧闭的雕花大门。

    月宁在眼皮子底下昏厥,阖府都围着她转,虽着急却也没忘了把他们送出府门,想来是极其厌恶和不待见的。

    裴淮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日头正盛,肆无忌惮炙烤着身子,还不到四月,江南一带忽然像是褪了层幽冷,通体都热络起来。

    府门前栽种着繁茂的树木,枝头挂着花骨朵,落在裴淮身上一半阴凉。

    阿念有些口渴,央着裴淮要去喝茶。

    他不明白,父亲好忙完公务便要待自己去找母亲,看他公务忙完了,却故意着人搬来圈椅,大半晌了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侍卫捧来雪蛤干贝粥,喂了阿念一盏。想去给裴淮也送一盏时,便被他冷冷瞥来的目光吓得退开。

    主子心情不悦,任谁都能瞧得出来。

    正值晌午,日头挪了地方,对着裴淮的颅顶烘烤。

    阿念受不住,早就被他抱到车上,由嬷嬷照看。

    成国公府的大门吱呀一声从内开,有个腿脚麻利的厮手里捏着张纸,提步就往东走,隔着国公府没多少路程,斜眼就能觑到。

    那是一间药铺。

    厮等着拿药,便听见外面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药铺的门被踹了脚,险些从门框上掉下来。

    手里的方子被人从上捏住,厮急了,扭头就要分辩,却在对上那人阴恻恻的眼神时,止不住了个冷颤,两指一松,那人趁机捏住拿到眼前匆匆扫了眼。

    里头药材有安神补气的,凑在一块儿裴淮却也看不明白。

    正巧抓药的掌柜出来,他夹着那纸肃声问道:“是何药效?”

    掌柜看了眼厮,又战战兢兢看了眼满是肃杀的裴淮,他知道成国公府的规矩,哪里敢出口,只得抹着冷汗哆嗦道:“就是寻常温补的药。”

    裴淮笑,笑的人头皮发麻。

    就在掌柜的要喘不过气憋死的前一刹,忽见一柄匕首“叮”的一下钻进案面,锃亮削薄的刀刃明晃晃的照出他惊慌恐惧的脸来。

    掌柜的腿一软,余光已见那厮灰白了脸色,同样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裴淮又问了遍。

    那掌柜的硬着头皮回了他。

    “安胎的方子。”

    裴淮喉咙一紧,捏着方子的手指慢慢将其揉成一团,眸眼冷厉,面容不出的难看。

    纸团被他扔到地上。

    却成国公府内,自府医诊出月宁有孕,苏氏与国公爷倒也罢了,孙成周高兴地恨不能挂两串炮仗在院里放。

    只李衍又高兴又隐忍,瞧着月宁尚未醒来,便一直守在床前,半步不肯离开。

    苏氏进门时,李衍还拉着月宁的手,听见动静,回头。

    两个丫鬟手里捧着刚炖好的鸡汤,热气直往外冒。

    “母亲。”他想起身,被苏氏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府医道,月宁初初有孕,正是容易气血不足的时候,又加之忧思过度,伤了神,故而才会昏厥。

    这几日要尤其注意休养,断不可再费心神,膳食上也开了温补调和的方子,府里向来不缺山珍补品,府医完,苏氏便命人赶忙炖了鸡汤,又怕火气太大,补得难受,特意加了雪梨在里头。

    “你去歇歇。”苏氏见月宁仍睡着,绸被上露出一截纤细莹白的手腕,饶是她盼着月宁早日有个孩子,也没想过会如此之快。

    且才两月,何况月宁身形瘦削,不似那容易得孕的人。

    此番却也让苏氏安了心,照这样看,他们二人关系必定是融洽和睦的,先前的担忧也随着孩子的到来,慢慢消减。

    李衍哪肯走,两人话间,月宁就醒了过来。

    她眉心轻蹙,嗅到屋里的鸡汤味,只觉腹中饿的厉害。

    苏氏自然心疼女儿,也知晓有孕时会挑口,故而那鸡汤都是撇了好几次油,很是清淡爽口的。

    月宁望着李衍,心里想着昏厥前的一幕。

    那对父子齐刷刷看着她,裴淮似笑非笑的眸眼里,是有恃无恐的挑衅,他怀里的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看她。

    他张着嘴,那时月宁便听不见声音了,只能看见他们两人的口型。

    裴淮低头,与孩子了什么,随即孩子看着她,圆溜溜的眼睛弯成月牙形。

    然后她就昏过去了。

    她不知方才是如何收场的,也不知眼下裴淮身在何处,是否与父亲母亲还有李衍了孩子的事。

    总之局面,不会好的。

    她垂下眼睫,不知该怎么开口时。

    李衍似看出她的心思,握着她柔荑温声道:“放心,他没什么,也没做什么,宣完赏赐后,就离了府。”

    后面裴淮带着孩子守在府门外的事,李衍没提。

    月宁神色惶惶,细指蜷了蜷,李衍探身上前,亲了亲她的腮颊,道:“我都听见你肚子咕噜的动静了,先喝碗鸡汤吧,母亲特意着人为你熬的。”

    李衍端着瓷盏,喂到她唇边,两人对视一笑,此间情谊不言而喻。

    末了,李衍又体贴的拿出巾帕,给月宁去擦嘴,月宁有些脸红,捏过去自己边擦边笑:“我自己可以的。”

    苏氏越看越欢喜,上前拢着女儿的长发,慈着面孔道:“眼下你可是顶顶金贵的人,可要爱惜自己。”

    月宁不解,纳闷的看了看李衍。

    李衍压不住的高兴:“阿宁,你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虽然脉象尚浅,可听府医的意思,八/九不离十。

    月宁错愕,收回手来往后无意识的靠去,登时陷阱软枕中。

    她瞪圆了眼睛,似乎一时间难以接受,李衍捕捉到她眸眼中流露出的担忧,甚至有一丝丝的抵触。

    李衍不敢松手,只知道她身子在发抖。

    “阿宁,你怎么了?”

    被关在屋里喂药的情形,无比清晰的重现出来,她被逼着喝了药,让腹中孩子受损,让阿念出生便带着弱症。

    那么,她现下怀的孩子,又是否会受到那药的影像。

    三年多了,约莫无碍。

    可万一呢,她舔了舔唇,眼前又是一阵发晕。

    “大夫有没有,孩子健不健康,是不是...”

    苏氏忙道:“孩子必定是健康的,你莫要胡思乱想。”

    她是知道阿念那孩子是如何被逼着生下来的,可李衍并不知道,李衍只知道月宁与裴淮有个孩子,至于其中波折,他不问,月宁也从未讲过。

    月宁捏着拳,慢慢平复下来。

    “母亲,我想同衍哥哥几句话。”

    其实自月宁没有露出和他一样的欢喜笑容后,李衍便知其中必然有什么内情。

    果然,听到月宁将那时所发生的的事一五一十讲来,李衍也慢慢由欢喜转为凝重。

    月宁合上眼,内心烦乱无比。

    就好像被人抛到无边的激流中,寻不到浮木,只能任凭水流拍着自己,推搡着前行。

    李衍坐下来,拉过月宁的手,随后倾身往前,用另一只手捧住月宁的脸颊,拇指捻过那滑腻的肌肤,儒声道:“在一切未果之前,你要好好将养身子,我去找来府医,咱们问问他是如何看的。”

    月宁点头。

    李衍额头贴上去,与她碰在一起。

    五指环过月宁的后颈,指腹擦着那雪肌缓缓摩挲,声音分外让人心安。

    “我总觉得,上天不会苛待于我们,孩子不会有事。”

    待府医仔细探了针,确认无虞后,便慎重与他们二人保证:“放心,姑娘体内没有任何不妥的迹象,且即便中过药,也已经过去三年之久,对于腹中孩子是没有任何影响的。

    只是姑娘要放宽心,不可生气,也不可劳累,先稳过三月,之后我会重新再调方子。”

    听得府医话后,两人俱是松了口气,格外赏了银子,客客气气把府医送出门去。

    入了夜,裴淮一行人的车马宿在客栈中。

    临睡前,裴淮照例检查阿念诵文。

    阿念有些犯困,一篇不足三百字的文章背的磕磕绊绊,好些句子也都颠倒混乱,听得他心内郁结,脸色愈发不好看。

    “拿着书,去面朝墙壁继续背。”

    阿念瘪了瘪嘴,本想辩解两句,可看着父亲不似往常那么好话,便识趣的耷拉着脑袋,乖乖站在墙壁前,开始背书。

    背着背着,忽然没了声。

    裴淮抬起头,看见阿念趴在地上,脸枕着翻开的书本,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轻巧抱起阿念,给他脱了外裳,放进热乎乎的被窝中,盖好绸被。

    门外侍候的两个嬷嬷进来,裴淮与之交代完事宜后,便下楼,离开了客栈。

    灵玉收拾完屋里,便准备去外间睡了,转头看见月宁还在倚着软枕看书,不由掐着腰,上前一把夺下,放在离床榻远远的书案上。

    故作生气模样:“姑娘不睡觉,我们公子还要睡呢。”

    月宁不困,想来是晌午后昏迷那会儿睡得太多,这个时辰竟然很是精神抖擞。

    傍晚用过膳后,李衍便回了魏国公府,因着后日两人就要回去,李衍先行去与父亲母亲道信,顺道将房内布置更换一番,尤其是香料上。

    前阵子吐蕃进来少许麝香,各房都分了丁点,也不知有没有人大意,若是落在房中,或是旁的月宁能去的地方熏了此香,那是不好的。

    母亲惯爱用香,何况又是新来的顶级当门子,她多半会搀着其他香料一并焚烧。

    李衍快速在脑中过了遍,再想不到其他闪失后,没提防,被脚底下的台阶绊了下。

    便嘶了声,开始铲掉台阶的主意。

    后来果如了他的愿,将他们所住的院子内,台阶全都铲平铺上青石板,防滑又平整,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月宁被灵玉摁进被窝中,不得不在她离开前佯装假寐起来。

    迷迷糊糊间,觉得仿佛有双手抚着自己脸颊,她起初以为是李衍折返回来,便嘤咛一声,侧过身,拂开他的手。

    声音柔柔:“别闹。”

    白皙的脸,乌黑的发,柔软的令人挪不开手的皮肤,如今随着这孩子的到来,裴淮不得不承认,从前属于他的东西,如今都被另外一个男人夺走了。

    她甚至用从未有过的娇嗔对待他。

    “别闹。”裴淮语意不明的重复着这两个字,而后便看见床上人惊得往后一缩,仰面睁开眼睛。

    “你怎么进来的?”问完又觉得愚蠢,又蹙着眉,警惕道:“谁让你进来的?”

    “爷想来就来,怎的,你管我?”裴淮冷嗤,搭在床沿的腿微微往上抬了抬,两手压在膝上,笑盈盈的看着已经缩到角落的月宁。

    “当年你不肯生下阿念,如今却跟旁人有了孩子,我倒想问问,你有没有心,知不知道阿念每日都在想他母亲。”

    “你就没有一日梦到过阿念,梦到他抽噎哭泣,抱着欢欢睡着?”

    “李三郎是有多好,好到你看到阿念都不肯相认,即便近在咫尺,也不敢唤他名字。”

    “你心真的比石头还硬。”

    月宁微怔,随后侧开脸,以沉默应对他毫不讲理的盘问。

    明明两人都知道当初为何不愿生下阿念,可裴淮却像是抓到了月宁的短处,偏偏就撇开真相不提。

    她不语,裴淮压在心里的窝火便越发胡乱窜,攥起的拳头捏的咯嘣作响。

    在听掌柜的那是安胎的药时,他仿佛真真切切尝到了被再次抛弃的苦涩滋味。

    原先还是自欺欺人,那一刻却觉得自己狼狈如同丧家犬一样。

    他一手捏住月宁的下颌,逼她与自己对视,目光火热:“阿念他需要母亲,你不能这么无情。”

    月宁挣扎,他却捏的极狠,仿佛要捏碎骨头一样。

    “你可以去娶大娘子。”

    裴淮眼眶通红,语气却依旧强硬挟着逼迫一般:“若我非要让你回去,做他母亲呢?”

    “不可能。”

    几乎没有一丝犹豫,月宁指甲狠狠抠着裴淮的手背,终于在他低喘的瞬间,挣脱出来。

    白皙的下颌显而易见几个指印。

    “你进门之前,便知道我只会给你一个答案。我想我与你已经得清楚明白,便是你拿孩子来做威胁,我也不回头。

    他会有人护佑,可不会是我。”

    “我有自己的孩子了。”

    极其冷绝狠心的一句话,完,月宁淡淡的对向他,哪怕此时胸口刺疼,呼吸憋闷,可她不敢流露出一分心软的痕迹。

    “你把阿念当什么?”裴淮咬牙瞪着她。

    声音不大,愤怒却仿佛要顶破天灵盖。

    “你哄我生下阿念时,不都已经知道了吗?”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你我恩断义绝的证据。”

    每一个字都清晰清淡,可却震得裴淮颅顶轰鸣,犹如穿肠而过的箭,瞬间刺透他的心脏,让他再无反驳的气力。

    他恨月宁,更恨自己当初不够决绝,若在她大婚之日径直抢人,生米煮成熟饭,便是李三郎和成国公府再僵着不放,又奈他几何。

    木已成舟,他却还存有妄想。

    在她眼里,自己是疯子吧。

    为着一个女人折磨自己,寝食难安,不惜带着阿念一路走走停停来到扬州,巴望她能看见阿念的时候心软。

    他甚至想过,她一定会心软的。

    阿念那么乖,那么甜,京里见过他的人哪个不喜欢。

    年纪,已经开始启蒙,即便她厌恶自己,也该看在阿念的份上,她得回头啊!

    “甚好。”

    裴淮站起身来,目光移到她腹,幽眸沁出薄薄的水光。

    “如此,我便与阿念也好交代,若他下回再问我找母亲,我便,他母亲是个心肠狠毒的女子,即便见了面也都不会搭理他一眼,过问他一句。”

    “随你。”

    月宁垂下长睫,绸被下的手死死攥在一起,指甲嵌入掌心。

    许久,听见门被开,冷风趁势灌了进来。

    漆黑的夜,裹着花香卷进房中,月宁浑身虚脱一般,只觉后脊凉飕飕的,她失了力,软软的倒在枕上。

    回去时候,阿念爬起来要水喝。

    裴淮抹了把脸,从桌上试了试水温后,拿给阿念,又怕他睡眼惺忪拿不稳,便递到他唇边,喂了半盏温水。

    阿念却不睡,趴在他膝上喃喃道:“父亲,明日能去寻母亲了吗?”

    裴淮喉咙一滞,眼眶又热又酸,覆在阿念头上的手停在半空。

    听见阿念又声嘟囔道:“功课我都背过了,明日我也会听话,可父亲也要话算数,阿念想见母亲,好不好...母亲,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困极了,完,嘴还张着,脑袋已经不清醒了。

    裴淮低头,阿念脸上湿了些。

    他给阿念抹去,低声道:“她..很好,也很喜欢阿念。”

    阿念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把脸压在裴淮掌中,蹭了蹭,不知梦到什么,嘴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