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乱世前兆
黑云密布, 如同正中压在院落上方,将原本清亮的半空瞬间遮在浓云之下,与此同时, 狂风卷起树枝,剧烈的摇晃拉扯, 屋檐上的鸟雀被吹得无处可依, 四下惊慌逃窜。
要有雨了。
月宁抬眸扫了眼半开的窗牖,身上披着的外衫顺势掉在地上, 灵玉正在院里与几个丫鬟收拾盆景,衣裳, 呼啸而过的风犹如充满掠夺感的猛兽,一点点将唯一的亮光吞下,整个上空, 俱是浓黑如墨的云。
豆大的雨点噼啪了下来,月宁呕了下,忙端起桌案上的梅子茶喝了两口。
砚台旁, 还有一碟精致的糕点, 并附一盘酸杏,每当恶心时, 便可缓解难受。
她写了一个多时辰,起来走了一圈, 身形依旧纤细, 丝毫看不出腹中已有生命的迹象。
裴淮此番在扬州城待了已有月余之久, 以素来雷霆手段处置了贪墨官员程都尉, 又以勾结之名连夜间查抄了刘坦刘都护家,秦黔秦宅,还有许多个与刘都护交往甚密的官员, 动作迅速,手段狠辣,用的是自江南都督府增援的官兵。
这一系列大动作让扬州城不少官员暗自担心,尤其是刘都护被查后,他手中的兵权将会落到谁的手中,悬而未定。
话其中出了些风波,便是在处置程都尉时,他那些娇养的外宅竟有十多处,故而有人闻讯提早收拾了行囊跑路,其中便有秦家二姑娘,秦筝。
便也是些无关紧要的。
这几日,裴淮领军收尾吏治整顿,又将拟好的奏疏以四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与其同时,灵州异动。
月宁站在窗牖前,盘桓的风夹杂着细密的雨点在屋檐下,青绿的地砖如同氤氲在水雾之中,花草愈发鲜嫩,透过花墙,看见有人撑伞走了过来,随后便看见穿着雪青色襕衫的李衍,脚步匆匆,远远与窗牖前的月宁对上,两人笑了笑。
李衍是从书肆回来,他今日带了几本新售的书,有些文人墨客已经就灵州局势开始各番揣度,又不敢明目张胆的写,便化了地名,编出各种诡异故事,的有模有样。
月宁读了,不禁嘶了声,道:“冯秋真的敢反吗?”
从前在京城时,时常见裴淮案卷上点到冯秋,每每看见此人名字,他都会刻意停留半晌,月宁也知道,当初冯秋是在晋王登基后,横行边境烧杀抢掠,将附近几个州县都抢了一遍,拥兵自重后,占地为王。
可如今局面大变,晋王被囚,太子顺利登基。
冯秋能有机会再度起势?
李衍拢着她,眉眼凝重:“舆论日益繁杂,却都是在战与不战之间,依我看,冯秋即便不主动起势,亦会被朝廷逼得揭竿而起。”
他顿了下,扫过月宁若有所思的神情,又道:“裴世子在扬州城这样声势浩大的抄了数十个要员的府宅,动静早就传回灵州去了。
冯秋那人性情阴毒,头脑灵活,而朝廷又不愿对他的壮大坐视不理。
如今其实只有一个麻烦---”
月宁转过身来,不解:“你是朝廷在犹豫任谁为大将军,赶赴灵州平叛?”
李衍点头。
新帝登基时日尚短,若要平叛,必然需要从国库中掏出大笔银两,且需得是极其信任的人才可交付兵权,稍有差池,便是将身家性命托付错了。
不仅平叛灵州无望,京中也可能被人趁虚而入。
阿念蹲在地上,笼子里关着着雀儿,红嘴绿羽,胖嘟嘟的身子被喂得滚圆似球。
阿念时不时拿木棍逗弄它,惹得那雀儿不停叽喳,很是不耐烦的爪子伸开又狠狠抓住栏杆。
阿念看着看着,就趴在地上,想去开笼子。
嬷嬷正端了瓷盏出来,见了忙哎吆一声:“祖宗,仔细别被那雀儿啄着。”
不由分,抱起来阿念拍了拍身上的泥,哄道:“念哥儿,你要看雀儿,就让它待在里头,到底是个活物,若被你惹恼了一口咬在咱们嫩乎乎的手上,还不啄块儿肉去。”
阿念不信,却不顶嘴。
瓷盏里是药,他这几日总犯病,有时候站着就能厥过去。
昨儿在那默书,父亲事务繁忙,却还是坐在对面长条案上,怕他不认真,边审查公务,边抬头盯紧自己。
阿念默了半章,想同他讨价还价时,刚走到他面前,还没开口,就被裴淮瞪了眼。
阿念瘪着嘴,转身回到案前继续默书。
然而刚提起笔,便觉得胸闷短促,一口气没上来,硬生生跌在地上。
事后他才知道,父亲有多紧张害怕。
随行的大夫全被召了进来,又是扎针,又是放血,配药的亦不含糊,最后辅以陆奉御从前调配好的丸药,吃下去睡了几个时辰,醒来便好了。
睁开眼,父亲眼睛红红的,神情似乎在生气。
阿念那会儿没反应过来,心里还惦记着没默完的半章书,又觉得身子懒,遂胖手抓着裴淮的衣袖,试探着商量:“父亲,能不能明儿再默,我好累啊。”
裴淮分得清他是真累还是假累,只是被他愈发频繁的病倒折磨的无心无力,又见那白生生的脸蛋满是讨好可爱,便也不跟他计较,由着他耍赖偷懒。
阿念摸到脖颈上多了个黄灿灿的符,他要摘下来看,裴淮却不允。
后来阿念听嬷嬷,那是父亲一夜没睡,特意去求得保命符。
瓷盏里的药还是满的,也没了刚端来时候的热乎气,嬷嬷见他懒懒的托着脸,手里捏着平安符像是一肚子忧思一般。
便三步并作两步,去端起药汁,折返回厨房重新熬煮。
“念哥儿,你得按时服药,等你长大了,身子就好了。”
嬷嬷苦口婆心,哄劝他喝热好的药。
“那我晌午要吃藕粉糕,莲子羹。”
“成,祖宗!你想吃什么,嬷嬷就算上天下地都给你做出来。那你先把药喝了,省的再凉透。”
阿念乖乖捧起碗来,把脑袋往后一仰,咕咚咕咚很快喝完一盏。
抹了嘴,笑嘻嘻的道:“嬷嬷带我出去转转吧。”
今儿裴淮去了都督府,定是没有时间陪他了。
往日出门,裴淮都会吩咐人暗中跟着,故而也都是习惯了的。
嬷嬷不放心,又特意带了药,回想着还要带什么东西时,阿念已经兴致勃勃背着手往外蹦跶,嬷嬷只得赶紧跟上前去。
扬州城繁华,与京城不同。
多了分软和通达。
街上青墙边上爬满青苔,沿着缝隙蔓延纵横,空气里是潮湿与温凉,眼见四月了,偶尔还会觉得冷。
月宁穿了件薄软的春衫,腰间束着雪白绸带,配了个青缎面荷包,发髻更是简单,拢在脑后插了支芙蓉玉簪了事。
很是清雅脱俗。
灵玉左逛逛,又看看,碰见什么都跟稀奇玩意似的。
“姑娘,你看这个摇摇鼓,转起来叮咚响,喜不喜欢?”
问完又故作一脸严肃的低下身去,像是在征求腹中孩子的意见:“公子,姨娘给你买好玩的,好吃的,你可要乖乖的,好好地快快长大啊。”
月宁笑着拍怕她的脸,“话儿都让你了,可真是愈发有理。”
灵玉就去掏银子,付钱的光景,听见姑娘哎呀一声,吓得灵玉忙回头,去看。
却是个腿高的孩子,手里捏着纸鸢,懵懂的仰着头,看看月宁,又看看一脸紧张的灵玉。
追上来的嬷嬷气喘吁吁,赶忙拉住阿念的手,也没看清对面是谁,道了声:“抱歉。”
嬷嬷就蹲下身,仔细检查阿念有无受伤。
阿念从嬷嬷身边探出头,“你是那日昏倒的姨姨,我认得你。”
月宁手里的摇摇鼓兀的攥紧,她想赶紧走,却又挪不动脚步。
偏在此时,阿念又高兴的绕过嬷嬷,走到她身边拽住她的衣角,稚嫩的面孔满是喜欢:“你身子好了吗?”
灵玉不知阿念身世,却认得他是裴世子的儿子,又想到那日他们父子来到国公府,闹得不甚愉快,便忙站在两人中间,就此隔开些距离。
“公子,我们娘子身体已然好了,多谢你挂怀,只是眼下还有事,便不与你逗留了。”
她看向月宁,月宁却在看着阿念。
阿念眼中如期流露出失望之色。
他低下头,默默转回嬷嬷身边,失落的像是被人遗弃了一般。
月宁心间一软,话不经脑就了出来:“我还要挑些时候,你若是愿意,便一同看看吧。”
听到这话,阿念高兴的跳着跑到月宁身边,很是自然的牵起她的手,仰头笑道:“姨姨是要买给自己的孩子吗,他多大了,若是同阿念一般大,阿念可以帮忙选选啊。”
他是孩子,自然想不到此时此刻月宁心里是何滋味。
尤其当那柔软的手牵住自己时,她手指下意识回握住他,那感觉不像是头一回牵,反而有种天生的熟稔。
临近的摊贩都是售卖孩子物件的,月宁原本就是在府里待得发闷,才想到过来瞧瞧,眼下什么都没买。
阿念不松手,牵着她一路往前走,待看到做工精巧的桃木剑时,眼睛发亮,转头望着月宁道:“姨姨,男人是不是都喜欢佩剑?”
月宁被问的怔住。
阿念煞有其事的道:“父亲约莫是要出去仗了,我想送他个礼物,让他完仗就赶紧回来。”
其实也并非裴淮告知他的,只是在阿念睡着时,裴淮不管回来多晚,都会与他好些话。
有时候阿念睡得不熟,便能听见他了什么。
比如前几日夜里,他就念叨着,是过不了多久,他要出去一段日子,让阿念听话,乖,好好跟在祖父祖母身边。
他还了好些阿念听不懂的,后来便抱着阿念,把他衣裳都弄湿了。
月宁蹙眉,阿念正很是热情的挑选桃木剑,全然不明白出去仗是何危险的事。
裴淮还未返京,便已经做好去灵州平叛的准备了吗?
他若是去了,能不能活着回来尚未可,要知道冯秋不是一个简单的节度使,他在当地扎根几十年,早就深谙当地风土人情,地理险恶,便是作战,也肯定比外来军队更占优势。
“姨姨,这个好看吗?”
阿念垫着脚,千挑万选选了个雕工极好的桃木剑,剑柄上还配了坠子。
“好看。”
月宁笑了笑,伸手,轻轻放在他脑袋上。
回去路上,阿念不想松手,忍不住央了声:“姨姨,你能不能请我用个晚膳。”
跟在身后的嬷嬷都知道月宁,好几次想把阿念拉开,又怕伤到他,只能暗自担心,生怕阿念真的跟人家去了,回去后少不得要挨世子爷的骂。
灵玉舔了舔唇,想给姑娘拒了,又咽下去。
后来,便只能看着自家姑娘,右手牵着个蹦蹦跶跶的团子,左手拿着摇摇鼓,一同进了国公府大门。
却裴淮下了值,没见到阿念,便招来嬷嬷问话,留在府里的只道白日里阿念去街上逛了。
他急的窜出数个不好的念头,待暗卫回来报信,知道阿念竟然跟着月宁回了成国公府,不由攥紧了拳头,连衣裳都没来的换,纵马急奔赶往那去。
成国公府的厮开了半扇门,从内出来后,看清面前的影子。
映着朦胧灯光,那人面容俊美,却压不住自内而外散发的幽冷气息,他眸光清绝,如同寒潭结冰,是以他看了眼,就了个哆嗦。
“您是?”
裴淮走近了些,居高临下冷冷睨了眼。
厮恍然想了起来,结巴着道:“裴世子?”
他穿着件藏青色窄袖锦衣,腰间配着长剑,身形颀长瘦削,自下马后,便气息匀促,行走稳健,白皙的脸上闪过一丝森寒。
“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