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裴二郎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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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时分, 窗外忽然雷电交加,大雨骤然泼下,狂风吹卷着树枝发出瘆人的呜咽声, 院里那棵海棠被瞬间吹秃了满头嫣粉,扬洒着抛到地上。

    跟雨水混成泥泞, 门窗被拍着, 咔哒咔哒的声音愈来愈急促。

    阿念睡着了,偶尔哼唧两声, 不紧。

    出去换水的丫鬟还未回来,裴淮还跟个煮熟的人一样, 浑身发红,倒是不断地出虚汗。

    月宁好容易从柜子里扯出一件干净的大衣,费力帮裴淮换好后, 又抱来温热的薄衾,盖在他身上。

    这个时候,不能再凉着。

    她实在有些睁不开眼, 便走到阿念塌前, 虚虚躺在外沿,一闭眼, 就睡了过去。

    裴淮只觉得头疼的厉害,即便他习惯忍受疼痛, 可此时此刻就像有人拿利刃不断割开他的头骨, 胡乱刺扎, 他吁了口气, 缓缓睁开眼来。

    隔着落地屏风,能看见对面榻上依稀躺着个人。

    他起身,眼前忽然一黑, 紧接着双臂一软,整个儿跌到床上。

    筋骨发麻,浑身虚脱一般,衣裳汗津津地黏在皮肤,透不过气。

    烛光被透进房中的风吹得略微摇曳,廊下的灯笼浸了雨水,昏黄的光线骤然变得漆黑暗淡。

    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来,狭长的眸子闪过狠戾,他默不作声的从枕下摸出匕首,与方才虚弱无力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赤脚下床,环顾四周后,冷声道:“滚出来!”

    凌厉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暴风雨中。

    灯烛在罩纱下绵软的燃着,窗户依旧被不断拍,仿佛根本就没有人存在一样。

    月宁睁开眼,就看见他站在塌前,将自己和阿念挡在身后。

    几乎立时就反应过来,外面有人。

    月宁忙蹑手蹑脚坐起来,抱过阿念护在怀里。

    便在此时,门窗相继发出咔嚓的破裂声,几个黑影身形矫健,动作伶俐的翻跳下来,兵器触地,铿锵的声音让人骨头里发寒。

    月宁紧紧搂着阿念,捂上他的耳朵,随后朝外面用最大的声音喊道:“来人,来人!”

    她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

    鲜血喷溅在面前,刀剑声擦破耳膜一般,数十人聚在房中,很快将屏风踹到,桌案砍断,明晃晃的剑身直逼自己和阿念而来时,裴淮以极快的速度折返过来,右手攥着匕首将那尖刃瞬间没入黑衣人的喉咙,穿过口鼻窜出的热血带着浓烈的腥味。

    月宁顾不得去看,抱着阿念往后避开。

    裴淮抬起右腿,一脚将其踹开顺手拔过剑来,两手交握着剩下几人对峙。

    几人彼此交换了眼神,就见左侧一人冷不防从腰间抽出长鞭,泠泠作响的甩地声如同磨砺着皮肉擦过去,激荡出火花后猛地朝着月宁甩去。

    裴淮持剑与另外五人交战之时,背后却仿佛长了眼睛,反手握住那鞭子,用力一扯,甩鞭人踉跄着被摔到地上,裴淮闷哼一声,勾过长鞭“啪”的一下直劈她面门而去。

    横亘着鼻梁蜿蜒下血迹后,那人痛苦的尖叫着,双手捂着脸哀嚎。

    月宁这才知道,这一屋的杀手,竟都是些女人。

    待到厮赶来时,屋中只剩下两个身负重伤却不肯倒下的杀手。

    她们似知道求生无望,便欲咬毒自尽。

    裴淮冷冷斜觑了眼,平举淌血的长剑,右手朝剑柄猛一击力,长剑脱手而出直直穿过那两人的肩胛,钉在廊柱上。

    嘴里的毒药顺势滑出,掉在中间隔开的温泉池子里。

    “拖下去,审!”

    自阿瑾登基后,便总有人蠢蠢欲动。

    此番这些人,看身手和举动,约莫是陈培尧身边那婆子的人,想来是她死了,她们赶来报仇的。

    裴淮身形晃了晃,随后慢慢转过身。

    月宁抱着阿念,衣服和脸上都是血,阿念犹在睡着,脸温热通红,嘴唇微微启开,月宁的手捂在他耳上。

    这一瞬,裴淮忽然有些恍惚。

    他头又疼了,似乎有股神经在横冲直撞,想伸手敲碎脑壳一般。

    他看见月宁惊慌的面容,张开嘴大声呼喊什么。

    嗡嗡的声音透过耳膜一点点刺穿神经。

    倒下去的时候,楹窗被风吹开,带来冰凉的雨点,豆大的雨珠噼啪砸在窗框上,他阖了阖眼皮,手指向前伸着。

    月宁顺着那手指看去,是一方染了血的帕子,边角绣着兰花。

    裴淮这一场病来势汹汹,足足卧床半月之后,方才恢复神采。

    已是五月底。

    朝堂上有陆文山和徐远撑着,他倒难得清闲。

    只是阿念最近有些怏怏不乐,长公主怕他生病,便是从入冬以来到开春一直不让他出去游湖,前几日陆言生恰好坐船去护城河玩了一圈,偏还带了好些礼给他和阿瑾。

    虽还没到夏日,可河面上的荷叶已经蔓延开来,且结了许多莲花骨朵,白的粉的都有,陆言生摘了一大捧,分给阿瑾和阿念各自几支。

    月宁把那几支花骨朵插了起来,摆在床头几上,今日起身,有支粉的已经开了。

    阿念支着脸,愣愣的看了好半晌,花/蕊中有只蜜蜂似乎不怕人,弓着身子在里面吃了许久。

    月宁给阿念换了件稍微清爽的春衫,月白色襕衫下的阿念清秀可爱,尤其带上雪白方巾后,俨然青团一般粉嫩嫩的。

    裴淮从窗外就看见这一幕。

    月宁弯着腰,与阿念相视一笑,勾了勾他的鼻子,阿念垫起脚来,亲她的脸颊。

    胸口就像挤着几颗酸梅子,越挤越多,让他整个人都泡在酸胀之中,拔不出脚一样。

    他进门,阿念探着脑袋看了眼,叫:“父亲。”

    裴淮见他脸耷拉着,不由脱口道:“今日你陆伯伯约我游湖,你....”

    “父亲,可以带我去吗?”阿念立时蹦跶着跳到他面前,两手抓着裴淮的胳膊,摇了摇,央求道:“陆言生都去了好几回了,带我去吧,好不好?”

    裴淮佯装沉思。

    等的阿念既着急又紧张。

    最后听见一声“那你需得穿多点。”

    阿念高兴的了一堆讨好话,裴淮却很是受用。

    “姨姨也去好不好?”阿念转过头去拉月宁,月宁摇头,给他穿上一件披风后,边系带子边解释:“姨姨在家里等着阿念回来,给你□□吃的杏仁酥。”

    阿念知道她在找辞,遂鼓着腮帮子不肯松手:“我想让姨姨去。”

    月宁自是顾及的,如今的裴淮与阿念,出门满京城的人几乎都认得,若身边冷不防出现个女子,定然会很是扎眼,少不得被人议论。

    她到底是魏国公府的大娘子,理应保全夫家颜面。

    裴淮冷眼瞧着她,不动声色地捏起瓷盏啜了口茶。

    阿念缠人的很,把月宁磨得没有一点脾气,又寻不出借口,只得看向裴淮,裴淮却视若无睹,转开视线不搭理。

    阿念都要哭了。

    裴淮嗤了声,不知从哪找来一帷帽,扔到案上语气不明的道:“守好你的忠贞。”

    顾宜春看见裴淮身边带了姑娘时,忍不住与陆文山互相看了眼,见陆文山同样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便声道:“那姑娘不会真是...”

    陆文山握住她的手,往身后带了带道:“你权当不知道。”

    言外之意,真是那个人了。

    顾宜春虽震惊,到底在陆家执掌中馈多年,已然历练出经验来。

    看见两人手里领着阿念,便笑盈盈的迎上前去,回头喊陆言生过来招呼。

    陆言生跟猴子一样,噌的窜到阿念身边,二话不嘿嘿笑着就领他往船尾去。

    月宁穿着件天青色春衫,外面罩着绣芙蓉暗纹褙子,纤腰袅袅,不盈一握,垂下的帽纱一直遮在肩膀下,她也看见了顾宜春。

    比从前丰满许多,能看出在陆家过的很是幸福,脸上的欢喜是挡不住的。

    裴淮与陆文山私下问了几句朝堂上的事,转头瞥见敷衍了事的月宁,正端着身子坐在舱内,且故意挑了个隐蔽的角落,从外面根本看不见有人。

    她也不同顾宜春话,仿佛局外人一般在那消磨时间。

    裴淮不是没见过她与外人逢迎客套的模样,李家孙家往来颇多,应酬也多,虽然她鲜少坐席,可每回也都恭敬客气,周到万分,便是不认得的人也都装出一副熟络的模样,哪里是现下这冷冰冰不近人情的疏远。

    顾宜春坐了片刻,亦觉得有些尴尬。

    天又飘起雨丝,她便赶紧借口出去看陆言生和阿念。

    空旷的舱内,只剩下月宁一人。

    她起身,欲把那半扇楹窗合上,裴淮坐到她对面,伸手挡了她的动作。

    如今的裴淮,通身上下有种逼人的威严感,天生带着的矜贵挟着几分傲气,此时此刻让月宁觉得很是逼仄。

    “你若是这个态度,保不齐我就反悔了。”

    他笑着,眉眼间冷若寒潭。

    月宁蹙起眉,问:“你哪里不满意?”

    “满意?”裴淮嗤了声,不以为然的摩挲着修长的手指,若有所思的抬起长眸,盯着她清亮的眼底。

    “至少我没看见你的诚意。”

    月宁不想与他辩驳,索性别开视线看着河面。

    裴淮恼怒,却又不愿在她面前展露出自己因为嫉妒产生的无理取闹,卑微可怜的想要博取同样的对待。

    “你对阿念,有像对你那两个孩子一样用心吗?”

    月宁扶额,“你可知我有多久没有见过我那两个孩子,他们自生下后,就一直由乳母带着,李衍怕我劳心,多半时候是他在照顾孩子,我几乎没有亲手伺候他们吃穿,何谈用心?

    你也不必讥讽我,既然当初我过那话,今日也不会反悔。至于阿念,我只能是对不住,你我心狠也好,无情也罢,我就是这么个人。”

    话音刚落,船晃了下,迎面驶来两艘商船。

    月宁心烦的扶着额,不再与他逼视。

    裴淮大掌掐着腿肉,才压下汹涌翻动的心绪。

    两船交会时,月宁忽然怔住。

    而那商船上的人,亦在此时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雪白色儒衫,系着嵌玉腰带,比从前瘦削许多,眉眼却更加平和沉稳。

    月宁站起来,眼眶湿热,她扶着楹窗,唇瓣微微颤抖着。

    裴淮沿着她视线看去,恰好看到李衍半边身子探出船栏,目光灼灼的盯着同样殷切的月宁。

    他心里登时凉了下来。

    伸手,一把扯过月宁,将人半抱着拥到身前。

    微风徐徐,夹着雨丝不断在月宁帷帽上,帽纱沾了水,湿哒哒的贴着面颊,她想掀开来,看看李衍,可手被裴淮摁着,一并拢在胸口。

    李衍的目光含着悲痛和隐忍,他抓着船栏,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似要掉下船来,有人从后抓住他的衣裳,道了声心。

    李衍踉跄了两步,再回头时,那船已经走远,唯独河面上荡开层层涟漪,雨丝没入水面很快没了踪迹。

    月宁失了力,又恼又怒的冷笑着掰开裴淮的手指,“非要逼死我是吗?”

    让李衍亲眼目睹自己的夫人,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里。

    消失的这几个月,本就不清,如今更加百口莫辩。

    她还回得去吗?!

    愤怒如同烈火烧的月宁浑身发抖,发颤,她瞪着若无其事的裴淮,咬着牙根往后退了步:“你如愿了。”

    就在裴淮品味她这话何意之时,便见月宁绝望的闭上眼,硬生生往后倒了下去。

    他反应不及,奔过去想要抓住她衣裳的时候,只扯下一片衣带,随即便见月宁扑通一声坠入护城河里。

    他双手撑着窗框,翻身一跃跟着跳了下去。

    他水性不算好,摸索着去寻那人。

    可月宁却如一尾鱼,倏地避开他的大手,转而朝着相反方向拼命挥动手臂。

    他忽然就缓过神来,她哪里会去寻死,她有孩子有夫君,如今这番举动无非是做给自己看的,她是想是求生求救。

    想迫不及待追上李衍,远离自己!

    裴淮想笑,浑身发冷发寒。

    旋即,他敛起面上柔和,长臂一挥,追逐而去。

    他身姿颀长,即便水性不如月宁,却还是在她靠近商船的前一刹,伸手捉住了她的脚踝。

    在水底,他能看见月宁几近崩溃的挣扎,反抗。

    不断溢出的水泡向上涌出河面。

    她憋着口气,想去踹开裴淮的桎梏,可他握的很紧,往后轻而易举将她拉回身边,左臂圈住她的细腰,在她即将触到那船的时候,将距离倏地拉远。

    一点点,直到消失在视线之中。

    她扭过头,疯了一样张嘴咬在裴淮肩膀。

    裴淮嘶了声,可大抵比不过心里的凉寒,任由她狠狠咬着,头也不回将人从河里捞上来,扛着阔步走进船舱。

    阿念跟着跑来,还没跟进门去,便见裴淮一脚把门踢上。

    咣当一声巨响。

    阿念惊住。

    待反应过来,听见屋内布帛撕裂的声音。

    他急的趴在门上,手拼命敲门板,边敲边喊:“父亲,父亲,你别做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