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终章(一)
裴淮疯了!
进门把月宁往榻上一扔, 旋即便去扯她衣裳,湿透的衣裳贴着两人的身子,轻而易举被他扯开, 布帛撕裂的声音让他理智全无。
满心满脑都是她不顾一切想要逃开自己,追寻另外一个男人而去的画面。
嫉妒, 愤怒还有很多难以名状的情感让他控制不了自己。
他只知道浑身上下的血液叫嚣着, 疯狂乱窜,若不做点什么, 他恐要没命。
月宁踹他,像在狼牙下负隅顽抗的羔羊, 手边能够到什么,便抓起什么,去砸他, 咬他,如疯妇一般。
裴淮冷眸睨着她,单手擒了她的双腕后压在头顶, 散出森森冷寒。
“他李三郎又是个什么东西, 你怎知他是全心全意待你,他若对你有所隐瞒, 欺骗,你又待如何?”
“世上谁人没有秘密, 他不, 我不问!”
“那又如何!”
“所以, 你对旁人都能宽容大度, 唯独我...你是不准备用善心了。”
两人气息紊乱,却无一不是怒目圆睁,声嘶力竭。
月宁眼眶通红, 决绝看向他,不发一言。
门外忽然听见一声急急地喊叫:“阿念,阿念...”
裴淮登起身跳下床去,开门前回头看了眼手忙脚乱整理衣裳的月宁,继而开门出去,反手带上门。
夜里,阿念悄悄睁开眼皮。
裴淮守在床前,面色憔悴,眼神微红,他握住他的手指,认真的道:“我下回不敢了。”
裴淮抬起眼皮。
阿念缩了缩脖子,可怜巴巴道:“当时..我怕父亲做错事,这才装病的。”
“父亲若还生阿念的气,阿念真的要伤心难过,阿念伤心难过,少不得身子不好,到时真的倒下,父亲定会后悔。
故而,为了不让父亲后悔,你就别生阿念的气了,好不好。”
同陆文山和顾宜春待了两个时辰,裴淮便深切知道陆言生教阿念的那些荒唐话,是从哪里来的。
陆文山看起来文质彬彬,不解风情,实则一旦对上顾宜春,就如同变了个人,什么下作话都得出,放低身段不,好些房里才能出来的话他也的一本正经,偏顾宜春很吃他这一套,两人磨合好,成婚许久倒也不曾红过脸。
裴淮冷言冷语,给阿念盖好被子,“放心,父亲从不后悔任何事,若你死了,父亲就去陪你。”
当真是的冷酷无情。
阿念惊了,张着嘴冷了半晌后,委屈的挤出两滴泪来。
裴淮心如刀绞,眼下根本顾不上同他些软话哄着,就好像一团黑雾兜头将他笼在其中,喘不过气,看不清人,想出去,又双腿无力,连胸口都憋闷的如被攫住一般。
深不见底的泥潭,看不见边际,也了无生趣。
浑浑噩噩过了几日,这日阿念在院里蹦跶,听见外面有马车行驶的隆隆声,便飞快的往外跑去。
厮紧跟其后。
斜对面的宅院,不知何时被人赁了下来,此时屋主正在收拾物件,几个箱笼陆陆续续搬下来,厮丫鬟还有粗实婆子手脚很是麻利,不多时,那些东西便都妥当的搬去院内。
瞧着物件,像是个读书人家。
阿念愣神的时候,月宁从后面走来,给他披上一件雪白披风,问:“课业可完成了?”
她知道韩如非的性子,也知道这两日阿念有所懈怠,虽每日都读书,却不见纸张落字。
阿念拉着她的手,软声软语求道:“姨姨,你看我手指都磨出来血泡了,今日能不能不写了。”
食指和中指间,果然看见鼓起的泡,可习字便是如此。
月宁自就见宋星阑昼夜苦读,每每都是天不亮就起来默书,写字,手上长了茧子又从不吭声,他很能吃苦,故而如今写的一手好字。
“阿念写完后,姨姨帮你揉手腕好不好?”
阿念勉强同意,两人正欲转身回去时,听见身后朗声唤她。
“阿宁!”
后脊僵住,月宁恍惚的听见李衍的声音。
手掌里的人比她反应快,抬头盯着日光下的男子量了半晌,又看看发怔的月宁,声道:“姨姨,他好像认识你。”
阿念已经不记得李衍了。
沐着暖暖的光,他慢慢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月宁的心口,她鼻子酸了下,眼眶也跟着有些温热,下一刻,人就被他抱在怀里。
是久违,且令人心安的感觉。
阿念仰着脖子,默默松开月宁的手,往后退到门口。
他似乎有种意识,被他霸占了数月的姨姨,要离开了。
月宁不愿闭眼,尽管酸涩的厉害,她生怕这是一场梦,醒来时除了枕边湿润,所有皆是梦境。
手指触到李衍的体温,她颤了下。
李衍摩挲着她的发丝,左臂环过那柔软的身体,箍在纤腰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似极力压制着紧张和激动,他抚着她的发,下颌贴着那耳侧一遍遍重复:“阿宁,是我,是我。我是三郎,我来寻你了。”
月宁抽泣着,眼泪在他衣裳上。
哽咽的声音努力想要解释,可一开口,喉咙就难以遏制的发紧。
“夫君,我只是..没有与他。”
李衍握着她的肩膀,俯身落下唇来,温和而又克制的亲吻,将月宁的忐忑悉数吞没。
他用这种举动向她证明,他信她。
阿念捂着眼睛,又忍不住透过指缝去看。
穿过两人的不远处,裴淮坐在高头大马上,清隽靛蓝的锦袍勾出精健的体魄,他冷冷乜着对方,随后面不改色的拍了下马背,悠悠然来到院门前。
李衍听见身影,急促的呼吸倏地止住,右手攥住月宁的手指,将人护在身后。
“你买的宅院?”裴淮目光清浅的略过月宁红润的唇,扬鞭支着对面尚在收拾洒扫的庭院,神色轻薄。
“赁的。”李衍不卑不亢,饶是在裴淮欺人的注视下,亦如往常般坦荡从容。
骨节分明的手牵着月宁,面上温和。
裴淮冷嗖嗖的看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随即翻身下马,慢条斯理收起鞭子,却不是往自家门口走,反而去了李衍赁的那处。
走到门槛前,回头阴恻恻的笑道:“李三郎,你过来。”
瞥见月宁警惕的目光,裴淮嗤了声,大步跨进门去。
李衍低头,亲了亲月宁的额发,轻声安慰:“他若想杀我,不会暗处动手,你放心,我们只几句话。”
月怔了下,慢慢放开手,李衍跟着进了对面的院子。
裴淮从不做腌臜阴诡之事,他的狠辣和无情都是明目张胆着来,他也从不介意旁人如何评判他,从前他荒唐,现下他狼子野心,当上辅臣后意图篡权夺位,胁迫个皇帝为非作歹,他不会因为这些杀人,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
与陈培尧不同的是,陈培尧想做明君,便寄希望于灭口,斩尽所有不利于自己的言论,明面谦和,实则禽/兽,很多人在他手底下活不了。
而那些事之于裴淮来,向来不会是压在心头的沉重,所以很多人在他手底下便能好好活着。
李衍合上厅门,耳畔急急劈下一道劲风。
他晃了下身,旋即避开攻势,后脊当的一声撞在门上。
尚未来得及喘息,便见裴淮单手去擒他的手腕,每每要抓住之时,李衍总能化解开来,避开猛烈的攻势后,将身形瞬间移开。
裴淮紧追而上,挺拔的身躯很是凌厉的劈下手刀,径直朝着李衍面门。
李衍面不改色,往后压腰悬着身子堪堪避开,迅速挪动脚步闪到廊柱后躲避,两人的呼吸声逐渐粗重,脚下动作也跟着层层反复。
两人互不出声,你来我往。
与裴淮的狠戾不同,李衍出招多半以柔克刚,保全为主。
裴淮右脚踢到案上新置的长颈玉瓶,玉瓶倒在桌上,里面插着的芍药兀的掉在地上,花瓣散落,玉瓶了个旋儿,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裴淮左手弯腰向前,信手挑了下,那玉瓶又直立起来,不过一瞬光景,地上的芍药也被他踢了进去,稳稳插进玉瓶口。
李衍到底不是行伍中人,约莫一刻钟后,硬生生捱了裴淮一拳。
在胸口,他闷哼出声,倒退着抵在墙壁上站定。
裴淮收势,上下量着他,冷声笑道:“原以为李三郎是个绣花枕头,没想到内里竟是高手,也不知那人知道后,会是个什么反应。”
李衍轻笑,掸了掸衣服上的水珠,不疾不徐稳了口气。
“世子若是想让阿宁知道,又岂会单独与我动手。”
裴淮嗤了声,又听李衍道:“何况,我与阿宁之间,更不会因此而生出嫌隙。”
这句话落下,裴淮脸上就有些幽冷。
同是男人,自然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李衍自看见裴淮的第一刹,就知道他心里有月宁,从前还不知月宁在他心里是何重量,可随之与之接触,便能清晰觉察到,他根本就没算放过月宁。
高傲如他,竟也会拿着孩子去做要挟。
能做到如此地步,想来不仅仅是喜欢了。
可那又如何,他李三郎即便无能,也不会把自己的妻子拱手与人。
即便他位极人臣,权势滔天。
横竖博一条命而已。
今日看见月宁,心里所有顾虑悉数全无,他至少知道,月宁一直在等他。
都值了,也没甚好怕的。
“你可真是狂妄。”
裴淮瞥了眼四下布置,负手走到窗楹前,推开,满池的莲花已然含苞待放,红鲤游曳着觅食,风景极好,只是看起来很是碍眼。
“你就不想知道,她被我掳走的这些日子里,究竟有多少日是宿在我榻上,又有多少日是与我肌肤相亲的吗?”
李衍微不可查的愣了瞬,然抬头后是果决的眼神:“她是我的妻,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接纳,只要她选我,我就护她周全。
这是成婚之日,我与她的保证。”
裴淮冷冷觑着他,末了,一脚踢开门,拂袖而去。
夜里,月宁恍恍惚惚好像做了个古怪的梦,梦里边裴淮攥着她的手低头哭泣,一个男人三更半夜的哭声并不让人好受,屋里静谧,夹着缕缕风声与那哭声一并钻入耳中,让她想睁眼劝劝,可又困乏无力。
饶是在梦里,她也不断安慰自己,别怕,就凭着他哭吧,哭够了,自己就能安睡了。
可裴淮却没完没了,大掌捧着她的脸,温热的泪珠啪嗒啪嗒掉在她脸上,很湿也有点痒,她想伸手拂去,可又觉得身子轻飘飘的。
很不真实。
暗哑的嗓音递到她耳朵里,却是一句晦涩的话。
“月宁,对不起。”
肯定是梦了。
月宁后半夜就慢慢恢复如常,卷着衾被翻了个身,再未听见什么旁的动静。
清起来后,她还觉得奇怪,既觉得那是梦,又不放心,仔细检查了枕巾和自己的脸颊,确认没有泪痕后,这才穿上衣服去往院里。
阿念正在树下看书,见她出来,脸一红,高兴的跑过去。
“你父亲呢?”
“进宫了。”
.....
裴淮的确进了宫,却不是一个人,马车上还有面色苍白的裴景,攥着手指,薄唇紧抿,雪青色的袍子下,身形枯槁。
脑袋随着马车的晃动不断颠簸,直到过了长玄门后,他悠悠吐了口气,溢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二郎,这世间从没有重来一,可昨夜我想了许久,也思索过,若你我真能重来,我会不会还像今世这般对你,想不明白,想到天明都没想出答案。”
裴淮冷着嗓音,面容清淡:“重来一回,你也不会放过我。”
裴景愣住,旋即捏着袖口上的纹路,若有所思道:“或许你的对,我一个废人,哪里舍得放过四肢健全,又深得众人喜爱的你啊。
我在地狱,必然也要把你拉到脚底下踩着,你得对,我便是死,也不放过你。”
陈培尧躺在榻上,寝殿内熏着龙脑香,似乎想要去除某种难闻的气味,殿内摆了数个熏炉,进门后不会觉得好闻,只会觉得有些呛。
裴淮从后推着裴景,自进殿后,他就表现出异常的兴奋。
袖口已经被他扯得开了线,指甲掐着皮肉,目光着急的往屏风后的床榻看去。
裴淮命人戍守,自行去往佛殿,这几日都有高僧讲经,他去上了柱香,为裴景留了单独与陈培尧相处的时间。
半个时辰后,陈培尧寝殿燃起大火,熊熊火势直冲天际。
裴淮仰着头,随后从高僧手里接过三炷香,拜过后,亲自插进香炉中。
皇后带人赶过去时,寝殿已经烧得没法靠近。
猛火油沾了木材,瞬间拔高了火焰,肆无忌惮吞噬了寝殿里的一切。
透过火光,裴淮看到帘帐倒落时,缠绕着裴景撕扯烧灼,而裴景大笑着,一动不动面朝殿外。
颤动跳跃的火苗中,一道横梁咔嚓砸了下来,将他狠狠砸进烈焰之中。
来之前裴景求过裴淮,求他死前成全自己,让裴景亲手了结了仇人。
与之作为回报的是,裴景吐露出猛火油出处,早年间,裴景曾在鄜州和延州两地买下几处庄子,庄子偏僻贱卖,可地底下物产丰富,其中尤其以猛火油为多。
昨夜,裴景抓着他的手,时而哭时而笑,末了与裴淮凝重的叹道:“二郎,我也想重新来过啊。
我这辈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从云端跌到泥潭深处,所有人都等着看我笑话,我知道不该恨你,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啊。
你痛一分,我心里便好过一分,当这条路走到黑的时候,我早就不想回头了。
二郎,二郎,你要相信,我曾是个兄长,也曾真心对待过你的啊!”
六月的天,起时是晴的,晌午忽然上了云彩,没多时便下起豆大的雨点。
噼啪砸在脸上。
裴淮牵着阿念的手,看那马车逐渐驶离巷口,视线迷蒙,雨雾缠绵,他不肯闭眼,仿佛这一刻是人生最末的尽头。
阿念拽了拽他的衣袖,仰头声道:“父亲,咱们回家吧。”
马车拐了弯,再听不见一丝响声。
裴淮合上眼,神经疼的仿佛被拉到极致,即将崩断。
阿念看他这个样子,忽然想起曾经有一晚。
半夜时分,父亲走到月宁床前,伸手点了她的穴道,阿念不敢出声,瞪大眼睛缩在被子里,看他缓缓跪下身去。
那是他第一回 看到父亲哭的那般悲怆,他握着月宁的手,泪水决堤一般涌下,憋了许久终于憋出一句“对不起”,后来便不知道怎么了,来去只有这三个字。
父亲向来自尊,可那夜他狼狈的可怜极了,跪在床前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却迟迟等不来对方的原谅。
阿念不明白,父亲若想道歉,为何非要选在半夜,还非要点了月宁的睡穴,不让她听见。
而最匪夷所思的是,父亲走之前,很是缜密的擦去自己留下的印记,转身时候,似换了个人,决绝而又高傲的离开,仿佛哭的悲恸那个根本就不是他。
那一瞬,阿念忽然意识到,姨姨不是姨姨。
她是他的母亲。
多年后的某一天,阿念南下去扬州访友,从渡口下船时,看见一个身穿绯红色夏衫的女子,明眸皓齿,眸光潋滟,簪着珠钗的乌发柔软顺滑,她坐在一处悬挂着藕色纱幔的亭榭中,手里捧着本书,案上搁着几册话本子。
她读的认真,根本就没注意到身后有人。
那是个长相极为俊雅的男人,眼底皆是柔情,从后圈住女子的双肩,凑上唇,很是心的吻在她的额头。
女子侧了侧脸,殷红的唇瓣溢出恬淡的笑,她回应了一个亲吻。
如羽毛般,淡淡的洒在男子脸颊。
阿念忽然明白父亲最后的决绝,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曾过,此生绝不再踏入扬州半步。
阿念知道,扬州太美,而这份美,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见之伤,触之痛,思之伤神伤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