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终章(二)
转眼便至中秋
香炉里的熏香已然燃尽, 剩下些许清甜的味道,月宁散着乌发,脸沉在软枕中, 修长的手臂如莹润美玉横在额间,她的腮颊微红, 樱唇轻启, 露出薄衾的半截后背布着点点痕迹,犹如一条绝美的雪缎上点缀着海棠花。
她闷哼了声。
觉出李衍的手自她腰际缓缓上移, 指腹温热,不疾不徐将那薄衫勾着领口往下褪了褪, 俯身落下一个吻。
只觉满面清香,便又有些克制不住。
月宁咬着唇,反手覆上李衍有些过热的手背, 嗔道:“天都快亮了,我好困,便先歇下吧。”
李衍笑, 随后支着左臂半躺在枕上, 勾了勾她的肩,道:“那你且睡着, 我看看你。”
月宁恼他,往上将薄衾整个儿蒙在头上, 睡意来袭。
可腰上麻酥酥的, 惹得她颤了下, 既想拒绝又忍不住曲起腿来。
一夜几乎未眠, 偏又起得早,为了预备晚上团圆宴,月宁需得同婆母商量帮持, 那两个人也不消停,左一声母亲,又一声父亲的缠着他们,时而拿着兔灯疯跑,时而偷吃贡桌上的果子。
看着他俩的嬷嬷忙的脚不沾地,婆母齐氏这两年格外宽松,尤其眼见着孙儿孙女活泼懂事,儿子媳妇孝顺和睦,再者,嫁出去的两个女儿婆家从未苛责,她便觉得人生很是得意,心里高兴,对别人亦是格外宽容。
月宁正被孩子们缠着教写字帖,本是在长条案上,后来不知怎的,那俩人相继趴在地上写起对仗来。
齐氏格外喜欢孙儿孙女,孙子深哥儿皮了些,平素里爱带着妹妹在院里窜跑,可皮肤约莫随了月宁,任他们在外头疯上一整日,都白嫩水灵。孙女荫姐儿性子与三郎一样,端庄稳重,很有主见,如今年纪,却也隐约看出脾气秉性,比起深哥儿,可真真是个乖巧的好孩子。
“月宁,你去歇着,我与两个嬷嬷瞧他们便好。”齐氏弯着眉眼,摆手吩咐下人送来糕饼瓜果,又将温好的银耳羹亲手放在盏上。
月宁道:“哪里会累着,母亲仔细身子,为了中秋宴,您忙前忙后半月多,最是应该休息的。”
齐氏知道的是客套话,可她听着就是很受用。
人往往如此,你待我好些,我亦会用真心待你,怕就怕心里肠子拐弯太多,自以为聪明,实则都摸得透透还要各怀鬼胎。
月宁做母亲后,与苏氏很像,温婉贤淑,内敛安静,虽不喜应酬,到底三郎喜欢,两人独处时候,也几乎没有红过脸。
齐氏从前还担心,三郎的性子冷,便是成婚后,恐也不得那些孟浪之话,想是不会讨娘子欢心的,却没想,从娶了月宁,他像是变了个人,什么甜言蜜语张口即来,有时候根本不避讳他们,唯恐旁人不知他如何宠妻。
齐氏与魏国公,苏氏与成国公的夫妻关系都很是和睦,耳濡目染中,李衍与孙成周自然就知道疼爱妻子,呵护孩子。
荫姐儿脸上沾了墨汁,胡乱抹了把,半边脸花了,深哥儿哈哈笑起来,不算完,使坏的拿笔又给荫姐儿勾了几道,荫姐儿虽然沉稳,可到底是三岁多的孩子,两人很快急了眼,一人握着一支笔,朝着对方甩墨点子。
周遭的人无一幸免,衣裳上都沾了墨点,可他们两个不做罢,起来追着跑,追着洒。
月宁蹙了蹙眉,想去捉住深哥儿,可他跑的比兔子还快,故意绕着桌案跑,根本捉不住。
“深哥儿,快停下来,我真的生气了!”
月宁拉着荫姐儿,拿帕子给她去擦脸,糊的黑漆漆一片,白净的脸花猫一样,月宁没法,只得与嬷嬷道:“劳您带她下去洗洗。”
深哥儿却不停,得意的跑去院子,跟猴儿一样窜到树上。
“母亲,你等我给你折枝金桂。”
着,当着爬上去,伸手去探桂树上的花,他身量,可趴着的树枝很细,月宁惊呼一声,似乎听见树枝断裂前的声音,正欲过去接他。
便见有道黑影比他更快,在深哥儿掉下来的前一刻,稳稳把他接在怀里。
“父亲。”深哥儿眉眼弯弯,揪着李衍的衣裳高兴的举起金桂枝子,“你看我给母亲折的花,好看吗?”
李衍本想责他,可想了想,又不忍,只得象征性拍了拍他屁股,肃声道:“下回就去默书,听见没?”
深哥儿点头,李衍把他放下来,他就迈着短腿跑到月宁跟前,讨好似的仰起头,垫着脚给她金桂枝子。
月宁纵然生气,也发不出火来,揉揉他的脑袋后,佯装愠怒道:“快去找赵嬷嬷洗洗脸,然后跟妹妹一同去默书,就默《庄子》,整篇默三遍。”
“得令!”
深哥儿不记罚,又是个好相与的,纵使闯了祸,父亲母亲责罚,他也老实听着,也不顶嘴也不讨饶,横竖罚完又就忘了。
李衍给月宁松肩,宽慰道:“你昨夜写文写到子时,晌午便回房好好睡一觉,省的夜里赏月你睁不开眼。”
“哪里得空睡,母亲和哥哥让我回去一趟。”
月宁握着他的手,两人并行回房。
李衍咦了声:“我陪你回去?”
两家隔着不远,坐马车半个时辰便到。
月宁笑:“你若跟着去,深哥儿和荫姐儿岂不要翻了天?你在家便好,母亲的意思,是让我回去看看嫂嫂,约莫是有喜了。”
李衍叹:“那我下回得给成周备份大礼,他可真是老来得子。”
月宁禁不住笑起来,“哥哥若知道你这般他,定要过来寻你理的。”
除去月宁收拾的东西,李衍又特意命人从厨房取了山参燕窝花胶等名贵补品,一并多加了个箱笼。
哥哥娶得是金陵城通判之女,两家祖上有往来,后来哥哥代父亲去通判家送礼,无意中遇到嫂嫂,当即看对眼,回来后便让母亲赶紧亲,这事定下来,成了婚,两人相敬如宾,和美恩爱,嫂嫂是个能干的,时常都与哥哥出去巡店。
母亲虽急着催孙子,却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只得私底下着急,明面上如常。
如今嫂嫂有孕,母亲又高兴又紧张,唯恐哪里伺候不周到,这才叫她回去,询问她有孕时挑不挑口,又是如何养胎,吃的什么方子。
月宁一一详述后,又留在家里用了几盏茶,怕出门晚了,便匆匆坐上马车,道回府。
许是因为昨夜没睡好,路上竟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马车半路停下,晃得她惊了瞬,支着额头的手落空,登时醒转过来。
“大娘子,前头似是官家开道,我们暂且避一避,等他过去再走。”
月宁道了声好,伸手,挑起车帘顺势往外看去。
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她一眼就认了出来,京城徐远。
只是一左一右分别有两个七八岁的少年,左侧的眉目舒朗,清隽文雅,通身上下有股遮不住的贵气,右边那位精瘦健康,皮肤略黑些,眼眸清亮机灵,行走间不断地量人群,看举手投足,应也是豪门望族。
月宁怔了怔,忽然意识到,这两人,仿佛一个是陆言生,一个是当朝太子陈瑾。
她把视线移到陈瑾腰间,果然看见裴淮赠与的环佩,底下缀着一条翠绿穗子,随着少年郎的骑行不断晃动。
后面紧跟着一辆马车,毡帘落下,瞧不见里头的光景。
月宁心跳如鼓擂,她把帘子往上掀开,眉目紧紧盯着即将愈行愈近的马车,便在此时,马车上的的毡帘被一支皙白修长的手指挑起,紧接着,露出一张俊美怡人的少年面庞。
他有一双狭长的眼眸,挺拔的鼻梁,唇红似朱,或许是因为皮肤过于白皙,那唇色显得异常红润,少年生了张极其蛊惑人心的脸。
他抬起眼来,直直对上月宁的眼睛。
倏地,瞳底露出欢喜。
修长的手指攥着帘子,半边身子几乎站了起来,他看着月宁,神情是难以言的激动,两侧围观的百姓彼此议论。
“这是谁家少年郎,年纪便生的唇红齿白,日后长大还了得?都扬州出美人,也不知这少年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啧啧,你可看清楚了,这行人是官家护送,京城来的,瞧着身段气度,怕是公侯子弟。”
“必然了,满扬州城的公子哥儿哪个我没见过,当真没几个有他们这等气度和派头,尤其是乘马车那位,像是染疾,你瞧他病秧秧的,若不然前面两个骑马,他乘马车。”
“可惜了,生的俊美无俦,却是个有疾的。”
“你可惜什么,人家又用的着你去可惜,啧啧。”
几个人互相促狭,当做笑话来调侃。
月宁睨了他们几眼,心中竟有些抑郁。
少年的眼眸通红,直到马车错过去,那行人往相反方向拐了弯,车夫才赶着马,重新回到主路。
刚想走,月宁忽然叫住他。
“调头,跟上他们。”
百鲜居
后厨自然都认得月宁,见她进来后,纷纷行礼唤道:“娘子安。”
月宁问:“那白衣公子点的是何菜?”
主厨忙回她:“清蒸鲥鱼,是要尝尝鲜。”
鲥鱼并非这个时节最好的,可月宁喜欢吃,她扫了眼案板上刚去掉脏污的鲥鱼,自行取来配菜,温声道:“你们忙,只是这道菜,我亲手来做。”
前厅,裴念端坐在桌前,将将服了药,喝了几口茶后,胃里的不适才压下去。
此番跟着徐叔叔到扬州,也是千百般求了父亲,这才能与陆言生和阿瑾一同,借着巡视的由头赏玩。
徐远来是公务,裴淮也想借机让他带陈瑾历练一番,毕竟坐朝多年,陈瑾很多事情似懂非懂,到了实处,也能省去不少口舌之力。
裴淮不想裴念跟来,一来是担心他的身子,二来中秋将至,他是想留裴念在身边,与永安长公主和淮南侯一同过节,可孩子非要走,他留不住。
陆言生逛了一圈,终于折返回来,指着窗外的画舫笑道:“待会儿咱们便去船上用膳,我都听过了,百鲜居的老板就是那些画舫的主子,掌柜的停在码头的那艘画舫得空,我也与他好,片刻便会过去。”
陈瑾皱眉,看了眼裴念:“你身子骨好,能折腾,可你也得想想阿念,一路舟车劳顿,能安稳坐下吃顿饭,你何必非得坐船,赶明儿包一天,你坐个够。”
陆言生是消停不了的,听了话后,撅起嘴争道:“阿瑾每次都帮阿念,哪回都不帮我,我可生气了。”
他抱起胳膊,气鼓鼓的合上眼。
没听见反应后,不得不悄悄松开右眼皮,不料被默不作声的两人捉个正着,他也不觉得跌面,笑嘻嘻站起来:“成,那就明日坐船。”
陈瑾哼了声,坐在主位上。
饭菜很快上来,只是那道清蒸鲥鱼,最末端上来。
裴念夹了两箸,慢条斯理咽下鱼肉,陆言生吃的飞快,想要伸手再去夹时,陈瑾咳了声,给他使了个眼色。
满桌的菜,裴念几乎都没动箸,只是喜欢这道鲥鱼,陈瑾瞧得出来,可陆言生是个粗心的,陈瑾怕他吃完了,裴念没的用,便低声道:“你不是最爱吃甜吗,这道桂花甜酥都给你了,别吃撑。”
陆言生会意,两人便都避着那道鲥鱼。
中途,裴念出去。
陆言生趴在陈瑾跟前问:“你有没有觉得阿念不对劲?”
陈瑾白了他一眼:“你才知道。”
后厨
裴念站在门口,月宁站在灶台前。
裴念想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怎么开口,他笑笑,忽然走上前来,温声唤道:“姨姨。”
月宁鼻子一酸,忙低头拿帕子抹了把脸。
“你走后,我很想你。”
每天每夜的想你,可我不敢跟父亲,怕他伤心,可我又怕自己忘了你的模样,只能在睡梦中一遍遍勾画,告诉自己,那是母亲。
月宁伸手,拂过他的脑袋,声音有些哑:“我也想你,阿念。”
她轻轻抱着他,泪珠这才掉下来。
裴念闻着久违的香气,香气她曾经全身心的照顾过自己,爱护过自己,便满足的松开手,道:“今儿是中秋,姨姨不回去陪家人吗?”
月宁看他出挑的眉眼,拔高的身形,与在别院时截然不同,裴念褪去了稚嫩,如今浑身上下多了股少年郎的清隽气度。
“你在扬州待几日?”月宁看着他,舍不得错开那眉眼间的真诚。
“许是两三日,又或许是七八日,不一定,看徐叔叔忙到何时。”
“阿念,今夜你可愿随我回去赏月?”
裴念望着她,在梦里勾画过无数遍的眉眼如今近在咫尺,他却有些退堂鼓了。
门口传来一声喊叫。
“阿念,去啊,带我一块儿!”陆言生进来,站在裴念身后戳了戳他的胳膊,笑嘻嘻的看向月宁。
“姨姨,我和阿瑾跟着,成吗?”
又怕月宁不答应,忙补了句:“我们不捣乱,绝不捣乱,好不好,姨姨?”
陈瑾为陆言生的自来熟感到头疼。
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温和的笑意:“好,你们都来。”
裴念对中秋没甚印象,唯独是他八岁时候在扬州的那一夜,在魏国公府,有圆月,有母亲,还有兄弟姐妹。
团子似的深哥儿熟稔的握着他的手,要带他去看从墙角捉的蛐蛐,荫姐儿气呼呼的追着深哥儿满院跑,很乱,却很热闹。
祖父和祖母待他很是关爱,可每回中秋,父亲待不了多久便去书房坐着,自然,怀里抱着只肥嘟嘟的欢欢。
裴念知道自己生来便有弱症,也知祖母祖父和父亲为了他的身子不惜请过天下名医诊治,虽不能痊愈,可服着药丸亦不会伤及性命。
他没甚不满足的,甚至感恩自己生在如此幸福的家里。
他喜欢每一个人。
他也珍惜活着的每一日。
....
裴淮睡过去前,正在书房查看案卷,后来欢欢压着他的膝,一蹦跳到案面上,拿他手臂做枕头,发出呼噜呼噜的睡梦声,不知怎的,他竟也跟着昏睡过去。
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睡着。
有风拂过他的脸,痒痒的,头发丝勾在脖颈,他侧身,听见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走路声。
睁眼,欢欢不知何时走了。
右手边的案卷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本《庄子》,他拧眉,拿起来翻了两页,胸口憋闷的如同被人攥住。
忽的站起身来。
环顾四下,虽是书房,却是多年前的布置。
日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子,微风轻柔缓和,将花房里的香气吹进门来。
深秋时节,下了场雨,屋檐下的青石板砖油润的仿若画里一样。
裴淮推开门,几乎止了呼吸声。
凌霄花早就败了,枝叶却依旧繁茂,缠绕着花墙呈现出葳蕤的姿态。
红樱抱着一筐红螺炭从池子边走来,绿桃蹦跶着去追蓝眼珠的猫儿,分明早就落水溺死的猫儿,活灵活现的出现在青松堂。
裴淮低头,触到院墙的冰凉。
手指倏地一颤。
清亮的天空湛蓝如洗,李嬷嬷急匆匆过来传话,道长公主晌午让他一同用膳,见他愣着,又催了催,随后便又往兰雪堂方向去了。
裴淮的目光一点点略过院中每一处角落,垂在袖中的手止不住得颤抖。
他深吸了口气,随后提步往花园走去。
库房的孔妈妈拿着一串钥匙,将将与厮吩咐完事,看见他忙福身行礼。
裴淮瞥了眼,脚步未停。
开的正盛的墨玉后,有几个新买的丫鬟正在管事的跟前训话。
裴淮霎时间面容苍白,他震惊的看着背对自己的人。
手指掐进肉里,疼的他仍分不清,到底是在做梦,还是...诡异的重生回来了。
管事的听见动静,看见裴淮后,与那一排丫鬟吩咐道:“快与二公子行礼。”
一行人转过身来,齐刷刷福了福身。
透过重重声响,一道清丽微弱的声音浮现耳畔,裴淮望着她,盯着她,像是怕她忽然不见一般。
“你..你是....”
管家见他盯着的那人,便招手让她出来,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人低着头,温软的发丝垂在胸前,长睫如扇,脸沁出薄薄的细汗,她略微抬起脸来,轻声答道:“奴婢月宁。”
裴淮僵在原地。
半晌,如梦初醒一般。
那行人却已随管家往永春园去了。
裴淮浑身血液像是逆流一般,烧灼着神经让他无暇思考,不知站了多久,他缓了口气,目光沉沉地望向已然消失在月门处的人,开口喃喃了一声:“月宁..”
“月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