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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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西沉。

    陈太司从各种古籍中抬起头来, 颈脖出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阮今姝被声响惊动,也抬起了头。

    陈太司有些羞赫:“人老了,不中用了。”

    阮今姝起身去点燃烛火,用轻纱制成的灯笼虚掩上, 一盏接着一盏, 直到满堂的烛火被点亮。

    两人重新伏案工作, 偶尔为了一点而争论不休, 兴头上来时, 两人完全抛弃了“尊老”“爱幼”的美德, 一阵唇枪舌战,也幸好陈太司身体健壮, 没有被阮今姝气出个好歹来。

    直到月上中天时刻,陈太司才回过神来:“怎么就这么晚了?”

    阮今姝也乏了, 茶壶中的茶水在不知不觉中消耗殆尽。

    陈太司看了看时辰,再看看阮今姝好似没有分毫离开的意思,不由出言劝道:“看来容大人今个是回不来了,要不阮姑娘先回去吧。”

    阮今姝有些恹恹的,一口回绝了他:“太司先走罢,我留在这里等他, 他会来赴约的,我又怎好先行离去?”

    陈太司被阮今姝笃定的神色一震,不由地好奇询问:“为何阮姑娘如此肯定?”

    “因为他是个狡猾的人啊……”阮今姝想也不想地回答。

    她天生聪慧,怎么看不出容卿在一步步引诱自己,若他今日确实有要事不能赶上, 那自己必定会表示理解, 于他而言, 这一局不败也不胜。

    但若他来赴约了, 必定会迎来自己的好感,更甚者,要是自己先走一步,那必定是满心的愧疚和好感。

    所以无论怎么看,对容卿来,今日来若来赴约,则是桩物超所值的买卖。

    但阮今姝不好把两人的较量摆在台面上细细给外人听,陈太司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再规劝,只得先走一步。

    随着最后一个人的离去,观星楼重归于寂静。

    阮今姝在藏书阁憩了一会儿,缓缓伸了个懒腰,鼻腔中发出满意的哼哼声。

    推开门,四周一片昏暗。

    阮今姝站在柱子前“啧啧”了两声,心想,看来今天的月光不怎么好,无数密密麻麻的幽深孔静静依附在深色的柱子上,看久了,便生出莫名的恐惧来。

    忽而,一声琴弦铮鸣从上至下贯彻十八层高楼。

    紧接着,如流水般的琴音倾泻而至。

    阮今姝眼中泛起异样的光泽,顺着琴音一路往上。

    观星楼的第十八层,是观星台。

    昏黄的烛火晕在纸窗上,大门微微透开一条缝,像某种秘而不宣的邀请。

    阮今姝陡然生出了私会的感觉。

    她弯了弯唇角,伸手推开门。

    最后一个音调在容卿手下散去,一曲刚好到了尾声,容卿抬起头来,对她道:“阿阮久等了。”

    “也没等多久,能见到世子的琴艺已经够回本了。”

    阮今姝径直走到他面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手指贴上红泥壶的才发现水是温热的,而倒出来的也不是茶,而是白水。

    见状,容卿解释:“夜色已深,凉茶伤身也不利于眠。”

    阮今姝突然觉得手底这杯茶越发烫起来,转而拿起桌子上的糕点,低头默默地啃起来。

    容卿见她闷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进食,偶尔抬眼观察四周,在发现自己看着她的时候宛如受到了什么刺激,把头埋得更深,眼底染上细碎的笑意。

    真乖。

    容卿的舌尖抵着上颚,在心底下结论。

    等阮今姝吃完一块后,他细心地递给帕子。

    “阿阮可试过观星?”

    阮今姝最后还是把那壶热水喝下了,并拒绝去思考这里没有炉,容卿是如何加热的问题。

    听到容卿的话,她思考片刻:“在山上学过些皮毛,可观星相术并非我的长相。”

    古有大能,可观星而知天命,以做出预警。

    阮今姝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只能看懂些皮毛,粗略地知道大祸将至之类的,但若想让她从天上无数闪烁的星子中推测一个国家的运势以及应付灾祸的手段,那可真的是难为她了。

    赤明子信奉万法随缘,没有规定山上弟子偏要学什么,只要有学习道法的天赋,便是和仙山有缘,至于具体走那条路,从来不会多管。

    是以,阮今姝偶尔能看见开了窍的师弟师妹们皈依佛门,师傅也从未阻拦过他们。

    “观星术是我入门那几年所学,发现自己并不擅长后便歇了心思。”

    容卿:“阿阮可用过象天仪?”

    阮今姝皱了皱眉,不太确定:“是用来测量星子距离的?”

    “正是。”

    容卿起身,阮今姝也跟着他起来,足足五人高的青铜巨轮展现在眼前,容卿俯身,为她介绍起来:“这是标尺,低端有一孔,而其顶端有一对称……”

    容卿声音清和,似有神奇的力量,明明当年夫子讲学这些东西的时候自己昏昏欲睡,只能记得个大概,但如今由容卿的口中叙述出来,仿佛一切都变得妙趣横生起来。

    她竟然耐心地听完了。

    末了,容卿退开两步:“阿阮可想试试?今夜没有月光,正是观测的好时机。”

    阮今姝一下子惊醒,利落拒绝:“不必了。”

    容卿也不气馁:“阿阮难道不想看看我的命星吗?”

    阮今姝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想算出一个人的命星,需要那个人的生辰八字,而容卿这一举无疑是在自爆身份!

    容卿毫不在意这个消息对阮今姝造成多大的震撼,低沉的声音带着十足十的诱惑:“要来看看吗?”

    他像个经验老道的猎人,极富有耐心地等待着猎物。

    阮今姝抬眼撞入容卿黑沉的眸子中,半晌,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既然世子一再邀请,要是再拒绝,就显得不知好歹了。”

    阮今姝一语双关,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答应下了什么——那不单是观星,更是探究容卿的秘密。

    而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往往濒临万劫不复的局面。

    但如果注定两人要不断纠缠,一再退却就不是自己的风格了。

    ”盛元二十四年……”容卿缓缓勾起了唇角,念出一段阮今姝再熟悉不过的生辰八字。

    ——那是属于忠王府世子容卿的名号。

    他从来不是什么夺舍人身的妖魔鬼怪,从始至终,他只是容卿。

    阮今姝灵巧的十指在青铜巨轮上扭转,伴随“咔嗒”一声,她调好了位置。

    宇宙洪荒,无数亘古的星辰闪烁。

    阮今姝怔愣了许久,离开了标尺,回头无声地看着容卿。

    森冷的夜风把遮风的纱笼吹下,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几圈,烛火在风中乱舞,拉出长而狂乱的虚影。

    正如容卿脚下。

    “找到了吗?”容卿声色清润,被夜风浸入几分冷意。

    阮今姝缓缓开口:“并无。”

    容卿没有丝毫的意外,无声地鼓励她继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星,若有朝一日陨落了,则表示那人已经死去。”

    容卿已死。

    阮今姝神色复杂地看着容卿,已死之人弥留于世间,站在她面前的,是恶鬼。

    容卿突然轻笑起来。

    阮今姝压了压眉头,不解其意。

    “阿阮的相术果真学的不好。”

    容卿:“若是陈太司还在,这应当是他的强项。世人命数牵连又息息相关,若是真的陨落,必定会影响周边的星星,可是……”

    “阿阮没发现吗?它其实还在,”容卿的声音带着些许自嘲,“只是已经熄灭了而已。”

    如百足之虫,死而不陨。

    容卿在心底轻嗤一声,真是恶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