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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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阮今姝震惊的模样不似作假, 宋慢“咦?”了一下:“莫非姐已经忘记了?”

    年岁过去太久,阮今姝的记忆已经模糊,唯一明晰的便是在山上的学宫,跪在高座之下拜师的场景。

    “可我记得, 我是在灵云山拜的师。”

    宋慢笑了:“那是道长见你有缘, 才主动提出收你为徒, 否则纵使老爷权势滔天, 也不可能强行让远在千里之外的仙人直接收下你为亲传弟子。”

    “早在灵云山以前, 道长就来过府中, 你啊,早就认识他了。”

    阮今姝无力地反驳, “师傅一心向道,怎么会突然来京城……”

    话到半路, 阮今姝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反过来,皇帝不能容忍京城除了国师以外的第二个修士,那一直身在京城的爹娘又是如何识得师傅,把自己交付给他?

    除非师傅主动现身在京城。

    阮今姝垂下眼帘:“那姨娘可知师傅为何而来。”

    宋慢摇头,“道长乃是,我们又怎么可能知晓其目的?但是……”

    宋姨娘量了她一眼:“还是大姐主动把人带回来的。”

    “我?”阮今姝脱口而出。

    宋姨娘见阮今姝恍恍惚惚的模样, 不自觉地笑出声来,笑了两下,才矜持地用帕子捂嘴。

    “其实是‘主动’也不太对。”

    “……那日啊,是个风雪交加的日子。”

    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除了那场风雪发生在七月, 盛夏。

    不知到那个字眼触动了阮今姝的神经, 一道朦胧的声音突兀地从脑子里响起, 字字凄厉, 包含着女人极大的恨意。

    ——“我被那畜生从街上强行抢回府中的时候,你们不曾管过;我夫家上门讨人被瘸了一双腿脚的时候,你们不曾管过;我从那吃人的地方跑出来报官,在衙门口击鼓鸣冤时,你们都笑话我…….而现在,我把那一家子畜生都宰了之后,你一个个义正言辞地指责我是毒妇……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天隆八年的夏日,酷暑难耐。

    的阮今姝本来是同侍女上街游玩,可人群不知道从那个拐角冲出来,如同蝗虫过境一样把几人淹没,阮今姝被裹挟在人群之中,迷迷糊糊地被挤着往前走去。

    耳边一片喧闹,

    “毒妇毒妇”

    “水性杨花,早就看出她不是什么好东西!”

    “衙门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法场,将斩!”

    天气又潮又热,地上穿着麻布衣的人群像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包子,被放在蒸笼里面。

    高温让阮今姝喘不过气来,四周是密不透风的人墙,又硬又湿热,她努力地抬起头,只能看见头顶高悬的烈日洒下一片白光,看久了,眼睛溢出泪水,大片的黑色重影挥之不去。

    阮今姝伸手去揉眼睛,可越揉,黑影越多,人群忽然一声轰动,每一个人都争相往前去,她被夹着向前,人肉贴着人肉,她大力地张嘴呼吸,可没人在意到他们之间混进来一个娇滴滴的娃娃。

    阮今姝试图寻找家丁,可一张张脸都被白光过度曝光,大片的黑影在脸上跃动,五官扭曲成了浆糊的模样。

    法场上,狱官明正典刑,宣读罪状,“…..户部尚书一家上下百口性命……毒杀….斩……”

    狱官的声音好似也被太阳晒得融化了,断断续续地传来,阮今姝脑子昏昏沉沉,根本听不清,只余下四周叽叽喳喳的议论之声。

    “要我是她,被欺辱后早就自己找条河跳下去得了,还连累了夫家……”

    “那儿子真的是招了条毒蛇回来,有那本事为什么不上天香楼了,那楼中那一个女子不比一个村妇身段好。”

    “你懂什么,大鱼大肉吃多了,清粥菜更加可口,偶尔也要换个口味,哈哈哈哈哈。”

    阮今姝捂住耳朵,大声地对他们:“你们不要再吵了。”

    可实际声音微弱,和蚊子嗡嗡差不多大。

    眼见没有人理会自己,她又道:“我要出去。”

    这里让人难受。

    “午时已到——行刑!”

    刑场上传来一锤定音的声响,四周突起一片叫好声。

    芸娘瞧见低下的人们,突然大笑出声!

    癫狂的笑声诡异地让台下平静了一瞬。

    阮今姝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我被那畜生从街上强行抢回府中的时候,你们不曾管过;我夫家上门讨人被瘸了一双腿脚的时候,你们不曾管过;我从那吃人的地方跑出来报官,在衙门口击鼓鸣冤时,你们都笑话我…….而现在,我把那一家子畜生都宰了之后,你一个个义正言辞地指责我是毒妇……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还不快动手!”

    令牌从棚子里丢出,在地面上击出清脆的声响。

    众人好似才被惊醒一般。

    “呸!不愧是毒妇,得那些人好似是我们逼着她去杀的一样。”

    “快动手,不要让她再妖言惑众了!”

    砍头的大刀被保管得很好,映着太阳亮得眼睛生疼。

    时间忽然被拉得又长又慢,芸娘最后一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我要你们都尝遍我的苦楚……”戛然而止。

    前方有人尖叫出声,开始骚乱起来。

    阮今姝个子,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前面的人突然都散开了,圆形的、像一颗球一样的东西被高高抛起来,血线划过天空,洒在泥地上,升腾着热气。

    脑袋落在了阮今姝面前。

    轻轻地弹了两下,被不知道那一双脚提到了阮今姝面前,撞在了青色绸缎的鞋面上。

    鲜红的牡丹花吸饱了鲜血,变成令人不悦的褐色。

    脚趾有些热。

    阮今姝想。

    “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

    漫天的飞雪洋洋洒洒地落下,把法场上面的一片红遮盖,阮今姝如同被魇住一般,和地上那双眼睛对视。

    “七月飞雪!有冤情,有大冤情!”

    “我早就猜到了,芸娘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

    四周的人似乎觉得晦气,低声碎碎念,逐渐散去。

    几片雪花落在了阮今姝的后颈上,很快便融化了,水珠贴着脊梁骨一路往下,带起一片鸡皮疙瘩。

    “谁家的娃娃,还不快点回去?”

    狱官在台上往这个地方看了一眼,本来他也不想多管,可阮今姝被扮得白白嫩能金枝玉叶的模样,显然是出身富贵人家,就出口多问了一句。

    阮今姝充耳不闻,一动不动。

    脚好冷,动不了。

    “你是谁家的……”忽而,狱官的声音停下,大呼出声:“仙人!”

    一道流光从天上滑过,下一刻,阮今姝就觉得自己被提着领子拉了起来。双脚离地,无数细丝从脚底下生出,扎根在土地上,阮今姝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莲藕精。

    但奇怪的是,被提着的时候并不觉得难受。

    赤红的火焰无风自燃,以赤明子为中心涤荡这一方天地!

    风雪停了,地上的脑袋的面容扭曲又恐怖,怨恨地看着阮今姝。而她脚底的丝线也被火焰吞噬得一干二净。

    阮今姝回头看他,此时她的眼睛已经好受很多了,看清了赤明子的样貌,想了想,她朝赤明子翘起脚趾头,把青色的鞋面顶出一个鼓包。

    “鞋子脏了。”她奶声奶气道,“这是娘亲亲手为姝儿做的。”

    赤明子眉眼中有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但手指微动,的火苗卷走了那一片血迹。

    阮今姝这才开心了。

    记忆的片段一晃而过,阮今姝揉了揉发胀的脑门。

    对宋姨娘,“我好像不太记得了。”

    “那也正常。”宋姨娘道,“那日下人把你丢了,姐急得险些昏厥过去,幸好不出半日,你就回来,准确地,是你带着道长回来了。”

    “你一直拉着他,不肯松手,后来道长……”宋慢的声音戛然而止。

    “姨娘但无妨。”

    宋慢才继续:“七月飞雪是闻所未闻的奇闻,相爷听你是从法场里回来的,还…..见了血,气得差点把那日的下人都发卖了。”

    阮今姝心想,那可不止是见了血那么简单。

    “后来听道长,你命格特殊,是修道的好苗子,也是鬼物眼中极佳的躯壳,那日枉死的女人是故意把头颅滚到你的脚下,想要夺舍身躯,幸好道长及时赶到,这才制止了惨案发生。但是,你也因此受了惊吓,才一直黏着道长不肯放手。”

    “后来当夜你还发起了低烧,接连热了三日,姐险些跟着你一块儿倒下了。道长,这是你的劫数,以后若再遇到不干净的东西,还会如此,若想避开劫数,只能够自保。我想那时,他就动了收徒的心思。”

    “所以父亲就同意了?”

    宋慢摇头:“如果只是为了学法术强身,不一定要去灵云山那么远,国师府虽然离得远了些,但好歹在京城,让相爷下了决心的——”

    “是因为落水。”

    阮今姝轻声补上,为了躲避皇帝的追责,所以才不得不选择把她送到千里之外的仙山。

    天色已晚,从宋姨娘哪里出来,阮今姝没有回去,反而绕了一条路,避开巡夜的家丁,走进一条偏僻的路。

    杂草野蛮生长,阮今姝一步压倒一大片,硬生生开拓出一条道路来。

    她停在了采风院前。

    金丝楠木的牌匾无人看管,风吹日晒,“采风院”几个大字已经模糊不清,只能够依稀辨认。

    从方才,她就一直在想,落水的原因,会和师父口中的“招鬼体质”有关吗?

    这貌似是最合理的解释,但这依旧无法解释容卿的反常。

    容卿他,一直在诱使她找回当初的真相。

    如果真的存在那么一个害她的鬼物,那么容卿是心怀怨气,对害死自己的鬼物耿耿于怀,想让自己亲手了结?

    下一刻,阮今姝又否定了这个猜想,虽然没有见过容卿出手,但她有着莫名的直觉——容卿的实力并不比她差。要是想要报仇,早就自己动手了。

    又或者……存在着某种限制,有些东西只能是她才能了结?

    阮今姝的手掌贴上木门,凸起的木刺挂得她掌心发疼,浑浊的尘土味逸散开来。

    她再多的猜测也只不过是空想,唯有进去才能找到真相。

    阮今姝放在门把手上的手心微微用力。巨大的铁链把木门死死地拴着,无言地体现了一家人对这里的抵触。

    “爹娘肯定不喜欢我进去,”阮今姝喃喃自语,“师父也是。”

    一颗巨大的树木从门后探出头,晚风穿过浓密的树冠,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宛如连声音也被吞噬掉了。

    除了容卿,没有一个人希望她走进去。

    “所以,阮今姝,”她自言自语,“你想进去吗?”

    阮今姝忽然有了答案。

    无论是父母恩师还是容卿,决定权其实只在她的手上,也只有她自己能够决定。

    向前,抑或者回头。

    ▍作者有话:

    一下子收到30瓶营养液,这就是被富婆包养的感觉吗!(猫猫震惊.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