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采风园被荒废了十年。
阮今姝轻巧地翻墙进去, 落在地上。
曾经肥沃松软的泥地变得坚硬,裂开蛛网般的沟壑。随着阮今姝的动作,激起一片尘土。
巨大的深坑坐落在院子里,四周巨大的榕树茁壮生长, 粗大的根茎沿着洞底延展, 在表面暴露出坚实的根须。
就连身后的院子也被拆得一干二净了, 只剩下空荡荡的框架, 像腐朽已死的凶兽骨架。
院子并不大, 阮今姝绕着走了一圈后, 跳下深坑探查了一番。曾经险些吞噬掉两个鲜活生命的荷花池像被掏空了内脏的身体,干瘪又空洞。
脚下本应该是烂透的淤泥变得结实干枯, 结成了的土砾,风吹日晒。
她站在这片土地上, 尝试感受妖气的存在。
夜风灌了进来。
阮今姝睁开眼睛,神色平静。
她没有找到任何非人的力量。
“但这才是对了。”阮今姝自言自语。
如果是师傅清理过的地方,该更应当不会留下任何的错漏之处。
无论是出于责任……还是毁尸灭迹。
既然没有任何线索,她也不算继续浪费时间,准备翻墙出去,只是刚站在墙边, 无数的火光骤然亮起,阮家侍卫长抽出大刀,对着身后的属下发布命令:“捉拿贼人!”
侍卫长的眼睛还没有适应突如其来的火光,看不清墙上的人脸,冷然笑道:“也不知那个不长眼的毛贼, 竟然跑到这偏僻的地方, 难道没有听过, 这里早就荒废了……”
侍卫长的声音戛然而止。
阮今姝神色无辜, 阮府是她家,来荒院的时候,自然也不会注意到需要抹去足迹,没想到被侍卫长当成了毛贼。
可这个时候再解释,也已经来不及了,安全起见,侍卫长早就派人通知了府中的主子们注意安全。
自然,阮今姝被“捉拿”到了阮相面前。
阮相看着阮今姝裙摆上面的泥巴和干草,久久无言。
“你怎么跑哪里去了。”
阮今姝不想把最近的异常出来,除了让爹娘平添担忧以外没有任何的益处,只道:“前几日被世子所救,世子对姝儿极好,所以我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所以,就回采风院看看。”
阮相没有应声,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阮今姝:“我去之前,恰好被宋姨娘看见了,她规劝我远离哪里。”
她抬起眼,眼神闪烁:“是哪里有什么吗?听闻师父当初也交代了不许我靠近哪儿?”
当初阮今姝落水的事情虽然消息被封锁得严严实实,可在府中闹的动静也不,听到宋慢知道这件事,阮相倒是没有表现出诧异,也没有发现阮今姝语气中的试探。
他们都理所当然地以为,阮今姝还记得时候的事情,即便印象不深,但起码,知道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那到没有,只是个意外而已。”
“只是个意外?”
阮相察觉到了阮今姝的反问,皱了皱眉:“难道事情另有隐情?”
阮今姝没有想到阮相的直觉如此敏锐,遮掩道:“因为女儿听宋姨娘,当初我和世子身边都没有任何随从跟随,这已经足够奇怪了。”
“这一点为父当初也想过,但是——”阮相摇了摇头,“的确是巧合。”
“就是刚好那么巧。”
阮相:“后来道长要求封存院子,也是因为你落下了心症,一靠近哪里就害怕,整日整夜地梦魇,所以才把哪里封存起来,也不许你再往哪里去。”
“再者,就当为父杯弓蛇影罢了。”
阮相被侍卫叫起来的时候正值深夜,只是简单地披了件深紫色的长袍,里头是雪白的里衣,在朝堂上锐气风发的眉眼在油灯下被一点点地压平,挤压成一条条的皱纹,阮今姝已经分不清倒是是他的衣服白些,还是鬓角的发丝更胜一筹。
她忽然想起,这趟回家之旅其实到底,不过是临时起意。本来以为很快便能解决完婚约的事情,再陪爹娘几天,就当休沐,而后……而后她会回到灵云山,如同过去十年每一个日夜一般,做早课,练剑,偶尔犯懒了,便接下下山的任务,到人间游玩一趟。
她已经有了筑基的修为,她的寿命足足是凡人的一倍。
那时,人间沧海变桑田。
一种奇特的感觉在心底发酵成浓重的苦涩,阮今姝不由地放轻了呼吸,像每一次害怕被责罚一般。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阿爹——”阮今姝猫儿似地叫了一声,可还没来得及完,书房门就被敲响了。
“老爷,宫里有要事禀报。”
阮相神色一凛,目光又恢复了锐利。
阮今姝知道自己不适合再呆下去,先行告退。
回到房间的时候,青杏已经撑不住困意,靠着桌子支着脑袋一点一点的。
阮今姝觉得心里的寒冷被驱散了一角,她把青杏叫醒,催促:“回去歇息。”
“唔,”青杏揉了揉眼睛,从阮今姝手中接过灯笼,“姐不需要我了吗?”
“有事我会唤你。”
“嗯,”青杏应下,她提着灯笼照亮脚底的石子路,嫩生生的声音在夜中响起,“有事了,一定要叫奴婢啊。”
阮今姝笑着应了一声“好。”
.
也许是今日接受的信息太过冗杂,阮今姝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她梦见了那日偷溜进忠王府看见的场景。
“姐啊,这二月的花,六月的雪,都是看不得的东西……”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阮今姝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听见过这句话,她努力想去看清那个人的面孔,可往往是还不等自己靠近,那个人就变成了一盘砂砾,随风散去。
阮今姝虚脱地睁开眼睛,望着床底的纱幔,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当初在忠王府的幻境里,自己也是没有看清。
又怎么能够奢求一个梦境来揭穿谜底呢?
只是,当时自己的身边真的没有任何人吗?
阮今姝很快放弃了思考,喉咙又干又涩,是火燎过也不正确,更像是呛了一大口水,然后被迫连带着血沫子吐出来。
疼痛驱使她下床走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透的茶。
有些冷。
阮今姝握紧发凉的指尖成拳,下一刻,猛地朝身后出拳!
而后,她的手陷入的泥潭里。
是荷塘底下,又烂,又腥臭的淤泥。
“阿阮。”
黑色的阴影唤了她一声。
阮今姝的心一寸寸地冷了下来,像刚才饮下的那杯茶终于散发了温度。
“容卿,”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静,以及,不近人情。
“你怎么在这里。”
浓稠的黑色忽然极速地扭曲起来,以一种凡人根本无法想象的过程,缠绕拉伸卷曲,最后,传来一声丧气的声音:“我受伤了,变不回去了。”
阮今姝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容卿等待了许久,都等不来声音,他有些惊慌:“阿阮是害怕了吗?”
“……无事,”阮今姝往院子里设下一道禁制窥探的结界。
她早就做好了,容卿已经非人的准备。
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污渍,淤泥沾染在莹白的指腹上,充满着水份。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它的来源,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她曾到达过那个地方。
采风园,的的确确地存在过什么。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东西的时候。她翻出自己从灵云山带出来的伤药,把东西摆在了容卿面前,虽然她也不确定如今面前的黑影是否还具备视力。
“如果有能帮上你的,尽管拿就是,”她顿了顿,“我不擅长医术。”
凳子被拖出呲啦的响声,紧接着就被一片黑影淹没。阮今姝大胆猜测,容卿正坐在上面。
“如果需要我帮忙包扎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回应她的是容卿的低笑。
“我很高兴……高兴、我很高兴呢。”
几近喃语的音调不大,但却让阮今姝条件发射地了一个寒战,容卿的语气不对劲!
这种,她似曾相识的语气。
——在每一个流连人间的恶鬼身上,听到过的语气。
所有强留人间的恶鬼,都不可避免地渴求活人的肉躯,不可避免地走向疯狂。
阮今姝觉得嗓子更痛了。
“我能……看看你吗?”
黑影停止了重塑,滴答滴答的浓稠的黑色从顶端留下,吞噬掉光。
在阮今姝的眼前,容卿所在之处,那是一个不规则的、扭曲的、黑色的空洞。
“阿阮真的想看吗?”
阮今姝从他的声音听出了颤抖。
“可是我很丑。”
不等阮今姝回答,他先接上了话,“我忘记把‘衣服’穿出来了,下次、下次一定让阿阮好好看看……”
阮今姝突然明白了“衣服”是什么。
也许是因为包裹在空洞中,容卿仿佛褪去了世家子弟的儒雅和风度,只留下人性中最肮脏龌蹉的部分——贪婪,扭曲、自卑……以及对阮今姝的渴望。
无论是肉躯还是魂魄,都想……一口气嚼碎。
容卿死死地咬着后槽牙,身躯因为想象而兴奋地颤栗起来。
而这一切,阮今姝一无所知。
“我现在能做什么?”阮今姝目光澄澈,没有因为刚才的异样而波动。
也许是因为愧疚,又或者是因为其它。
她无法区分,也不想区分。
“呆在阿阮身边就好。”
黑洞微微扩大了一点,“在阿阮身边,就足够了。因为——”
烛光飞快地闪烁了一瞬。
他舔了舔牙齿,“我的命,是阿阮给的。阿阮知道吗?是国师用我们的庚帖……”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从阮今姝脊背攀升。
这件事当时阿爹告诉过她,只不过并没有被她放在心上而已。
国师他……究竟做到了什么地步。
阮今姝艰涩地挤出一句话:“你是怎么受伤的?”
“国师昏迷了。”容卿,“所以受到了些影响。应该有人来报信了吧,阮府在宫中的眼线。”
阮今姝的眼皮狠狠地一跳!
容卿却是越越顺,好像抛开了皮囊之后,现在才找回了身为人类话的能力。
“今夜皇后突发恶疾,陛下紧急请国师入宫诊治,可就在刚才,佛堂倒塌了。”容卿的声音竟然有了一丝笑意,“无论是国师府的,还是王府的。”
都“轰”地一下,被夷为平地。
那是“仙人”才有的力量。
容卿咀嚼着这两个字,逐渐兴奋起来。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