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痛苦成殇
春日起的雾带着淡淡的湿气拂面而来,床榻上的佑宁羽扇一般的长睫微微煽动了一下,鹿一般的眼眸悠悠睁开。
阿房宫里已经见底的红烛光线摇曳,衬得富丽堂皇的殿宇犹如垂垂老矣的兽,沉闷而无力。药香苦涩的味道幽幽弥漫缭绕,窗外迷蒙的光透过重重叠叠的鲛绡帐落在地上,月光一样清冷黯淡。
床榻边,八,九似乎是劳累了,沉沉趴睡着。
这一切如此的熟息。一日从前的春日,一个拦腰,一个浅笑,便可以从床上挺起来,生龙活虎在宫里上蹿下跳。
然而,又有什么不一样了,身体的每一个骨节都在痛苦的叫嚣,仿佛是雾,仿佛是眼角还未风干的泪,沾湿了鬓边的发,沉重得连转头都觉得痛苦。
窗外本该开得如火如荼的凤凰花零落满地枯黄。
一树颓败的凤凰花树下,涵哥哥一身白衣站着,雾气里,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微微扭曲了。
记忆里,涵哥哥是喜欢穿白衣的,穿着白衣的他,温润如玉,眉宇间的平和慈悲像极了梦里的他——重华。
苍白的手无意识的紧紧绞着床单,冰凉的泪水再次滑落眼眶,氤氲进入墨的发丝。
四下无声,春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淅淅沥沥下了起来,蒙蒙然而起的雨气氤氲如雾。
佑宁看见赫连涵一动不动站着,仰头看着阿房宫的窗梯,清明的眼眸里有抑制不住的关切。这样的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那着青伞依依而来的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胥嵇,师父?
佑宁无意识动了动唇,干涩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还是那样美丽,美得惊心动魄,一袭黑衣缓缓而来的他仿佛是水墨画里走来的绝世佳人,悠然而美妙。
看见他将手里的伞微微往赫连涵身边一侧,心翼翼护住他的周身,佑宁苦涩笑了。他想起了在偱州的那一个雨夜,大雨倾盆,他哭得昏天黑地,胥嵇也是这样缓缓而来,带给他无比温暖的关切。
然而,此时此刻……
他俯身,温柔搂住白衣白袍的涵哥哥,低头细语,精华绝艳的面上有心疼怜惜的神色。涵哥哥幽幽转眸,目光落在他的面上,才慢慢收敛了关切的神色,点了点头,搂着他的腰转身离开。
看着两人在雨中相拥而去的背影,佑宁再一次苦涩而无奈得笑了。他深刻的意识到,曾经的温暖微笑再不是为了他,那双倾国的眼眸里再没有他的位置。一如昏迷前,如论他如何得唿唤,他始终没有看自己一眼——胥嵇,那个曾经将他捧在手心里的人,狠心不要他了!
师徒,竟是这样一个可笑无比的关系,前世今生,都是如此的可笑!
下意识将身体蜷缩在一起,他肩头埋在手臂之间,泪水滑下,雨气越加浓了起来,整个阿房宫散发出潮湿而浓重的百年沧桑。从前十分厌恶的气息,在此刻,竟然床榻上的人无比安心。仿佛一切就该如此,他就该生活在这样一座华丽而即将颓败的宫殿里,见证繁华之后,慢慢死去。
吱呀一声门响,沉重的宫门开,一道明黄身影进入,宫人们齐齐柔声请安,“皇上万安。”
机灵如八首先听见动静,翻然醒转,眉目才动,便看见床榻上昏睡了整整三天的主子已经醒了过来,鹿一般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死灰,正在黯然垂泪。
“公主,你醒了?”
他才欢喜叫出声,明黄身影便已抢身而入,一把握住那双冰冷而苍白的手。
泽皇略显疲惫的目光满是喜悦看着床榻上的人,“佑宁,你总算醒了!你总算醒了!这一次,你真是吓死父皇了?觉得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迷蒙的目光慢慢从窗外挪回,落在眼前人的面上。
半年多不见,曾经英武不凡的父皇似乎真的苍老了,明黄高贵的天子服侍掩不住他苍老的面庞,九龙抢珠的皇冠之下几缕灰白的头发白晃晃得刺眼。
父皇……
曾经的不甘,无奈,怨恨,看见这张苍老的面庞,千疮百孔的心里只剩下无声落泪的黯然。
仿佛感受到床榻上自己宠爱的公主,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泽皇赫连沣长长叹了口气,无奈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他枯瘦的手掌温柔抚摸佑宁的脸,语气恰如此刻的阿房宫,潮湿而沉重,“听你都知道?”
佑宁灰败的眼眸一颤,幽暗的眸子仿佛染上了冬日起的迷雾,苍白而冰凉,额间鲜艳欲滴的朱砂似乎跟着暗了几分,映衬青白无力的脸更加黯淡无光。他没有话,只是怔怔看着赫连沣。
那样黯然的神色,那样了无生意的面庞让赫连沣连日疲惫的心勐然一揪,他枯瘦的手紧紧握着佑宁冰冷的手,笑得苦涩而苍凉,“佑宁,你还不知道自己曾经还有一个姐姐吧?”
长睫又是一颤,他还是没有话。
“你的姐姐还在你母后的肚子里的时候,就为了政治,为了救自己没用的父亲——你们的父皇,死了。是你们的母后亲手杀了她。狠狠地撞击,让她失去了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太医那是一个已经成形的女孩。你母后常常趴在朕的膝头要是那个孩子活下来,一定是一个活泼可爱很会讨人欢心的好孩子……”赫连沣的嗓音轻颤着,带着回忆的沉重缓缓滑过他心头。
“父皇即位后,你母后一直想再给父皇一个女儿,可是天不遂人愿,二十几年过去了一直没有如愿。你母后把你姐姐的死,和王朝没有公主的责任都拦在了自己身上,觉得是因为自己当日的绝情,连累上天惩罚父皇一直膝下无女,身体也因此日益衰落。谁知,偏偏就在那个时候,上天恩赐,世华有了你哥哥和你。”
这是佑宁第一次从父皇口中听见唿唤母后的名字,世华,世华,深情而缠绵。
“她把满心的期待都放在你们身上,再苦的药她都喝,再辛苦的妊娠反应她都毫无怨言,怀着幸福而满足的心情期待你们的降临。佑宁,你们就是她的希望。”赫连沣伸手拭去佑宁眼角的泪。
“佑宁,父皇知道你不甘心一出生就生活在一个骗局里。可是,佑宁,若你是父皇,在自己心爱的人即将永远离开人世的时候,你忍心不完成她最后的愿望吗?即使是欺骗,你也会做和父皇一样的选择。”赫连沣的目光绞着深深的痛楚,落在佑宁苍白无力的面上。
“父皇不奢求你的原谅。到头来,这一切终究是父皇的错。是父皇无用,没有保护好你,你才会弄成现在这样。父皇愧对你的母后,没有实践我对她的承诺,让你永远都快快乐乐的。”赫连沣拉着佑宁的手抵着额头,温热的泪滴在佑宁白皙的手臂上,宛如烫伤一般,他浑身一颤。
“佑宁,不要怕,父皇会治好你的脚,绝对不会让你不良于行。你放心,你放心……”
不良于行?
春风暖昧,却似有无限的凄楚荒凉迫人而来,无穷无尽的痛楚哽在喉头,床榻上的人神色懵懂而惊痛。
“不良于行?”
他低低呢喃着,似是疑惑,似是不敢相信,空洞灰败的眼眸里泪水汹涌而出。他哭得无声且无力,寂静中听来,悲苦无限。
赫连沣痛苦地垂下脸去,面孔痛苦而伤心,“佑宁,你不要这样,父皇已经愧对你了……”
宛若在寒冬腊月被人从头顶塞入无数冰屑,那蚀骨的寒意,细碎而迅速地蔓延到四肢百骸。
佑宁茫然看着头顶的鲛绡帐摇摇曳曳,飘浮如云,心底泛起微微冷笑。
呵呵呵……不良于行?不良于行!
上天还真是待他不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