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相托
那一夜,重华来到泽宫的时候,他被震惊了,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看见的一切。
偌大的阿房宫里,殷红的鲜血蜿蜒而下,就像大雨倾盆过后,四处都是血,鲜红的血,腥气的血,看得人胆战心惊。然而,最可怕的还不仅如此。
沉水香缭绕在宽阔的殿宇里,清冽的香气遮不住死亡的气息。阿房宫里到处都是宫女,内监的尸首。他们的身上大大满布鞭痕,鲜血从伤口里流出,汇聚成河。
河的源头,一个少年面无表情坐着,他的眼神漆黑而空洞,手里的黑影鞭若隐若现,鞭尾蜿蜒在少年绯色的衣衫上,衣衫被染成血红。
“煌儿?”重华试探叫着,声音有些颤抖。
少年眸光一变,凌厉抬头,目光触及重华的那一刻,二话不挥舞着黑影鞭冲了上来。
他的速度那样快,在重华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他眼前。
重华心头疑惑,他不知道这个浑身散发着杀气的少年是谁。他的神情是陌生的,灵力却是深厚的,几乎不在自己之下。浑身上下,唯有那件绯衣是熟悉的。——那是佑宁最爱的衣色。
可是怎么会在这个少年身上?
然而,不论他怎么疑惑,足尖已经本能一点,像鸟一样轻轻后退开去。
少年一击不中,黑鞭一甩,急急追了过去。
两个人的速度极快,黑暗中,就像两道光影在阿房宫里飞掠,一道红,一道白。
渐渐得,少年逼得更近了,重华这才看清他的长相。
这是一张再熟息不过的脸。俏皮可爱的唇角微微上扬着,好像在笑,秀气挺拔的鼻子可爱极了,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掐一掐。只是那如鹿一般的眼眸和记忆里不一样了,空洞,漆黑,叫人害怕。
“煌儿,快住手!”重华凝眸看着他,一向淡然的面上竟有沉痛的神色。
佑宁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手里的鞭子挥舞得更加快,唿唿作响,似乎一定要把重华落鞭下才开心。
重华眉心微皱,指尖灵力迅速凝聚,幻化出一柄光剑。明光剑气以肉眼不见的速度迅速向佑宁击去。
空桑尊主千百年的灵力,要是被击中,就算西天佛祖也难救一命。
佑宁恍若未觉,竟迎着剑气冲了过去!
重华大惊失色,他万万想不到佑宁为了杀他,竟然连自己的命也不顾!
现在想要收回灵力已经不可能!这一世他难道还要因为自己而死!不!不要!这一次就算自己掉了性命不得轮回,他也不能再让煌儿伤在自己手上!
重华眉心一皱,已然准备好要收回灵力,即使代价是反噬!
忽的,一阵飞雪落下,纯白的雪漫天凤舞。
下一刻,一个剔透如白雪雕成的少女挡在了佑宁身前。
明光剑气刺进身体,少女的唇角有鲜血花落,她的灵魄慢慢变得透明而稀薄。
“雪女!”
重华认出了她。这个一身纯白的少女就是千年前的空桑之战站在羽化棠身边的魔族雪女!
重华足尖一点,飞奔过去接住雪女下坠的身体。
“你怎么样?”他着,不断将掌心灵力输进她的身体里。
雪女痛苦摇了摇头,她看着重华浅浅笑了,笑得爽朗而坦然,“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先不要话,你伤得很严重。”重华心将她放在一株梧桐树下。
雪女靠着树干摇了摇头,正要开口话,苍白的面上忽得露出惊恐的神色,“心!”
她的语音刚落,佑宁的黑影鞭已甩了过来。
“哗啦”一声响,三人高的梧桐树在面前轰然倒下,树叶被鞭力震得漫天飞舞。
重华心头一滞,几乎可以想象这一鞭落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样的后果。
一鞭就将千年梧桐树拦腰击断,这样的灵力,这样的修为,就算他修为千年,恐怕也不能与之抵挡。
只是佑宁年纪,哪里来这样的灵力?这灵力里的魔性,杀性,又是怎么回事?
似乎看出重华的疑惑,雪女捂着胸口,忍痛道:“他的身体里有魔族舍利,魔性深重,有人又借机激发了他心底的怨念。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自己的意识,完全被心底的魔念控制。”
“是谁这么恶毒?是魔君?”想起魔界那个恐怖的圣君,重华心头蓦然一颤。
雪女咬唇摇了摇头,“应该不是。我感觉不到魔尊的力量。应该是魔族里的其他人,这些天,我总感觉……总感觉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牵引他的魔性。很熟息,但绝不是魔尊。咳咳……”
雪女一句话没有完,重华感觉自己抱着她的身体越来越轻,“为什么要救他,你……”
雪女苦涩扯唇,“他的太子哥哥死了。我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不如就这样去……了。”她微眯着眼睛看着重华,“我该谢谢你……我想他哥哥会高兴我救了他的。”
雪女的灵魄仿佛一阵雾,漂浮在重华手臂上空。
“你先不要话。我会想办法救你。”重华一壁躲避佑宁的凌厉黑鞭,一边低头安慰。
雪女淡淡一笑,那笑也是飘渺的,“我知道自己什么情况。你不用哄我。仙魔不两立,你就算救了我……咳咳咳……我也不会感激你……我……我只求你……好好照顾他。他其实也很可怜,心底的恨和爱太深……太重……咳咳咳……”雪女的声音一句比一句低,散落在风中,随风飘去。
最后,雪女轻薄如烟的灵魄也朝着深不可测的夜,远远飘荡而去。
重华感觉自己的双手好像有千斤重,他吃力收回手臂,眼眸沉了又沉,忽的足下几个轻点,跃上阿房宫的上空。
辽阔的半空,月色迷蒙,一席白衣在风中瑟瑟而起,姿态出尘。
似乎感觉到目标不见了,佑宁空洞的眼神四处转了一圈,目光触及那一袭白衣,足下一点,一跃而上。
然而,他还没有靠近,只听见半空中一阵如弦乐悠悠的颂词随风飘荡而来。
那声音那样祥和慈悲,就像千年古刹里的梵音,压在他头上却如泰山压顶。只见他痛得叫喊出声,重重跌落在地,抱着头在地上不住滚。“痛!好痛!住口!住口!”
不知道痛了多久,在地上滚了多久,他的绯衣破了,身上的皮肤也蹭破了。
“住口!好痛!好痛!容储救我!容储救我!”他痛得从地上跳起来大喊一声,彻底昏了过去。
半空中,重华定在那里没有动,白色的衣袖被夜风吹得猎猎而舞。
佑宁的那句“容储救我”,让他心里如刀剜。千年了,不论是修仙养性,还是踏过三生池水之后的无情无爱,他的心都没有这样疼过。就像被人拿着刀子捅进心窝,然后慢慢,慢慢拔出,拔出的过程听得见血管分裂,细胞死亡的声音。
心疼原来是这样的感觉,直叫人生不如死。
不知过了多久,重华回过神。他像纸鸢一般滑落到佑宁身边,心将他抱在怀里,喂他吃了一枚护心丸。
佑宁渐渐从睡梦中醒来,他迷蒙揉了揉眼睛,鹿一般的眼眸在重华面上转了三圈,然后,笑嘻嘻道:“原来还没醒。”着,又沉沉睡了过去。
重华眸底划过一丝疼惜,心将佑宁抱起,正要带他离开,忽的听见身后有清越的男生响起,“你要带他去哪里?”
重华定睛看去,只见一树梧桐树后转过一个男子,身姿卓卓,黑发如缎,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叫女人看见羞愧,叫男人看见痴迷。他身穿一袭黑衣绣暗纹银丝,月色之下,细细看去,银线之上已染上了一层水汽。
他显然在这里很久了。
这一切他都看见了?
重华脚下一滞,宁和的眼眸里有些许疑惑。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正该在虚海的胥嵇会出现在这里,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胥嵇居然会看着自己的弟子发癫发狂而不出手相救。
“我还以为这辈子,你永远不会再理他了。没想到,你还是来了,重华。”胥稽慢慢从梧桐树后走出,姿态从容而优雅。
重华心搂住佑宁在怀,“海皇不也是放不下他吗?”
“哈哈哈……”胥稽仰头大笑,“你以为我放不下的是他?”
重华没有话,施施然看着他。
胥稽止住笑,看着昏睡的佑宁怔怔道:“千年前,我以为飞煌喜欢男人,于是我进了转生石试图改变自己的性别。谁知道那不过是一场谎言。那时候,我就明白,爱情,不是你以为努力了,付出了就会有。千年前,我爱错了人,千年后,重华,我希望你不要犯和我一样的错误。”他低低笑着,语气里有掩不住的怆然。
“身为海皇,你本不该为自己的情爱所累。你有你自己的责任,自己的臣民,你该对他们负责。”重华默然看着他。
胥稽好看的唇角微微上扬,“哈哈哈……重华,你还是老样子。一千年了,你这样活着不累吗?为天下,为苍生,为空桑,你什么时候可以为自己活一活?”
重华宁和的目光浅浅落在佑宁沉睡的脸上,“为自己活吗?”他怔怔出神,好像没有听见胥稽的话。
胥稽无奈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多无益。我们暂且将这一切放在一边,好好讨论一下破军的事。”
重华抬头看着他,“你似乎早就知道我会来?”
胥稽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我自然知道。魔族不日就要攻进泽国。飞煌转世在这里,破军怎么能不他的主意?而你,身为空桑尊上,一身兼济天下,又怎么能放任一切不管?何况你还是飞煌前世的师父。”
“你不也是煌儿今世的师父吗?你难道可以看着破军将煌儿夺在身边?”埋藏在心底的疑问问出,重华定睛看着他。
胥稽无所谓一笑,“我做他的师父,不过是想尝尝被飞煌叫师父的感觉。她前世那样爱你,痴恋你,为了你偷石进天牢,不惜和天界撕破脸。即使到最后被逼下诛仙台,她还一口一个师父叫着你。这样的感受,我真的很想尝试一下。”他一瞬不瞬看着重华,出神又入神,“重华,你永远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有多羡慕你,嫉妒你,恨你!”
重华面色冷然,转身背对着他,“你不配做他的师父,胥稽。”
胥稽扬着头朗声大笑,“哈哈哈……我不配!我当然不配!谁叫我是个有眼无珠的瞎子!可是重华,难道你就配吗?你知道自己怀里抱的是谁吗?他可是魔族舍利的继承者,未来真正的魔王!”
重华默然许久,终于浅浅道:“我自然知道他是谁。前世今生,他都是我重华的弟子,永不改变。”
胥稽一愣,笑得更加张扬。
重华足见一点,清风一般飘然而去。
月色如洗,阿房宫炼狱一般的殷红里,胥稽怡然独立。他望着重华消失的地方,喃喃冷笑:“重华,你可知道你怀里的飞煌,早已不是真正的飞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