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 未婚夫他无情无欲(十四) 生死之选与……
冰冷的海水还在翡光头发与身体上流淌, 他的手却很暖和,带着种似乎压抑已久的灼热,五指紧紧扣着缪梨的五指, 蛮横地不叫她逃脱。
可他又表现得那样无害——淡金色的眼睫湿漉漉, 沾湿了他看她的眼神,纯真又直接, 毫不掩饰他的悸动。
“好吗?”翡光又征求一次缪梨的意见。
这真是要命。
缪梨一边扭开脸不去看他, 一边坚决地道:“不好。”
“我不懂。”翡光歪了歪头,“我全照你的做了, 可还是不好。”
“我不愿意, 就是不好。”缪梨道。
热风从她手里传到翡光身上, 替他烘干衣服,好遮掩因衣服湿透而无比明显的那处, 翡光眼睛微眯,因遍布全身的温暖感到些许惬意。
他总是老神在在的表情, 要么就是面无表情, 此刻眼角眉梢无不沾染着生动的情绪, 简直过分诱人。
还好缪梨对于翡光的皮囊一向免疫, 处理好他的衣服,见他不再些要看要碰的胡话,拽扯着他起身:“走吧, 我们回酒馆去, 我给你弄点解酒的魔药。”
翡光突然甩开她的手,抱住了脑袋。
“怎么了?”缪梨问。
她弯腰瞧他,见他虽然眉头紧皱,脸上却不见多少痛苦之色,以为是他酒意上头, 闹得头疼,本来还因为他乱来生气,现在气稍稍消退,低声道:“走吧。”
翡光不应答,也不动弹。
缪梨听见什么东西嗡嗡作响,循着声音找去,发现他左脚脚踝上那圈黑锁正在连续不断地震颤。
她伸手去摸,有道无比强大的魔力将她手指弹开,爆发的那一下威力弹得她生疼。
“这是什么东西?”缪梨问。
翡光还是不答,不过在抱头静坐几分钟后,他终于肯站起身,面上恢复了冷漠的神色,对她道:“走。”着自顾自朝酒馆的方向走去。
缪梨看他深一脚浅一脚,想扶他一把,他竟不要,她嘀咕一句“不知好心”,由着他去。
月亮又隐进云从中。
这个时候,缪梨要是回头瞧他们刚才待过的那一片海滩,一定会被那悄无声息的诡异景象惊住。
海滩上的沙子全飞了起来,被股强韧的念力操纵,旋转成龙卷风似的巨大漩涡,漩涡越来越大,大有直达天际的气势,漩涡内部又极其紊乱,所有沙子都在不安地躁动摩擦,摩擦的速度被刻意压制,于是声音没能过海浪。终于,在远去的翡光那轻轻一握手的动作中,漩涡拧成一团,爆发出碎裂的声响。
缪梨惊而回头,只看见细沙像雪一样轻飘飘落下。
她再看两眼,海滩已经恢复平静,实在没什么可看。
酒馆因缪梨与翡光的再度出现而沸腾。
酒鬼们已经喝了不少,正是最容易兴奋的时候,早忘了自己是谁,却还记得这对姿容生辉的璧人,看见他们进门,一个个兴奋地吹起口哨。
老板也喝了点酒,嘻嘻笑道:“怎么样?我就猜你们会回来。”
“海滩散步多浪漫,越散越情热吧?”大汉哈哈大笑,对翡光道,“姑娘细皮嫩肉,你可要温柔一点。”
缪梨冷脸:“嘴巴放尊重点。”
翡光正盯着灯盏里的火光瞧,好像没听见酒鬼们对他的调侃。
大汉被缪梨的冷脸唬了一下,抹抹脸,又恢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厚脸皮:“房间老板给你们开好了,上去吧。”
他着随手搂过一个妞,随便地亲热起来:“喏,学着点。”
酒馆几乎坐满,缪梨在角落找了个落单的位置,把翡光塞在那里,看他眼下越发绯红,耳朵也红红的,柔软的耳垂想要滴下血来,不由很想嘲笑他的酒量,可惜现在不是时候,她只叮嘱他“别乱走”,就转身去了吧台,问老板要坩埚和解救的魔药材。
老板不正经归不正经,不像大汉那样粗鲁,对待客人还是有求必应,给缪梨指了后厨的门:“解酒药这种东西好久没有熬过了,药材发潮了也不定。”
缪梨点头道谢,拐进后厨,看见两个比老板还要只的魔种在用地沟油炒下酒菜。
刺鼻的油烟味外头闻不见,进到厨房轻易洗满整个肺腑,缪梨捂了捂鼻子,找到坩埚,再从橱柜底下翻出积尘的魔药药材。
还好,药材还能煮。
缪梨煮魔药的时候,翡光在外面托着下巴四处张望。
他似乎现在才发现她不见了,视线飘忽地到处看,脚踝那道锁的嗡鸣自他喝醉开始就没停止过,只有越来越响,响得旁边喝酒的辣妞无法忽略,过来问:“喂,你那是什么东西?”
翡光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辣妞灌了一口酒:“能不能关了,好吵。”
翡光还是没有回答。
辣妞问:“你们要去有无岛,找龙问什么事情?问怎样让跟你来的那个姑娘爱上你吗?”
翡光道:“你怎么知道她不爱我。”
辣妞伸出两指对了对眼:“我长着眼睛呢。”
“你怎么知道我爱不爱她?”翡光又问。
的酒精,大大的作用,换在平时,他怎么可能跟陌生魔种这么多的话。
辣妞还是那个指眼睛的动作。她脸上带了点嫌弃,没想到翡光看着聪明,实际上并不聪明。
“错。”翡光无表情地道,“我没有理由爱她。”
“爱不就那么回事。”辣妞道,“要什么理由?”
她见翡光直勾勾盯着自己手里的酒壶,弯唇,递过去:“来点。”
翡光非常嫌弃:“脏。”
辣妞被他气笑了:“多少男的求也求不来,你嫌脏?”她转身回座位拿了新的一壶,“给,有种一口气喝完。”
翡光开酒壶的盖子,喝了一口。
之后再回忆起这段往事,辣妞一定会为给魔王整整一壶烈酒的行为感到深深的懊悔。然而懊悔无济于事,发生过的也无法重来,只能危险来之前没有给她任何预警的征兆,毕竟翡光只把那壶里的酒喝了一口,而且喝下去之后,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他很平静,完全没有任何异常。
只有黑锁不停歇地响着。
须臾,酒馆里每个酒客的酒壶、酒杯不约而同爆裂开来。
后厨很封闭,隔绝油烟气,隔音效果也不错。
缪梨端着煮好的一杯魔药,开门出来,才发现外面的酒馆仿佛经历了惊涛骇浪扫荡,一片狼藉。
所有无生命物体都漂浮在半空——桌椅板凳、酒杯碎片、吃到一半的下酒菜、谁的假发、谁的烟斗,总之所有身外之物,浩浩荡荡,仿佛无所依托的星体,在空气中一动不动。
顾客们全挤在角落,一脸惊恐,老板坐在最顶上,鼻青脸肿,看见缪梨出来,简直像见了救星,大叫道:“快!快阻止他!”
翡光坐在扫清的吧台上,异瞳混沌,有如梦游,他什么都没有做,大家却清清楚楚地听见房梁拆动的声音,又是一阵恐慌。
“快,求你了!”老板哪里还有醉意,“他要拆掉我的酒馆!”
“翡光?”缪梨朝翡光走去。
翡光看着她,倒很轻易地把她认了出来,平静地问:“杯子里装的什么?”
“解酒药。”缪梨道。
“我不需要解酒药。”
缪梨看了下现场的兵荒马乱,觉得他这话非常扯淡:“不,你需要。”
她把解酒药塞在翡光手里:“给我喝!”
翡光看看她,再看那些被吓得挤在角落、用酒精也壮不起胆的魔种,倏然松手,装着解酒药的杯子跌落在地,四分五裂。
“他们给我喝了酒,扰乱我。”翡光道,“你已经扰乱我,他们还觉得不够。”
这一通低语仿佛呓语,得很轻,然而他抬手一扫,整个酒馆顿时陷入比刚才更猛烈的混乱。
悬浮在半空的物体开始不分轻重地四处扫射,所有能够用来安身的遮挡物全部解体,魔种们尖叫着从角落跑出,在酒馆里抱头鼠窜。
不是他们慌不择路,没有想到要逃出外面去,实在是那扇门如同焊死了一样,用再大的力气、用再厉害的破坏魔咒,都没能将它开。
大家这才意识到,老板那句戏谑的“漂亮东西”是多么无知,翡光可不是空有一张脸,他是处于食物链最顶端的捕食者,折磨得在场所有魔种哭爹叫娘,而他始终轻松得像折了一张纸。
“快停下。”缪梨道,“你会把他们弄死的!”
“死就死了。”翡光道。
“什么叫死就死了,那是命!”缪梨道。
她伸手放出两道藤蔓缠了翡光的手,但就算是把他捆成木乃伊也没有用,翡光不需要用手写魔符,不需要开口念魔咒,操纵一切,只需要他心意动。
缪梨意识到,跟一个醉酒的魔王是讲不了道理的,赶忙捉了他的肩:“你现在要乖一些,好么?”
翡光摇头:“我不愿意,就是不好。”
他用她的话回敬她,逼得她一时无语凝噎。
“我不会用他们要挟你,我已经不想让你给我摸摸了。”翡光道,“我现在要放手,不受束缚。”
他做了个放飞的手势,整个酒馆为之战栗。
翡光从吧台跳下,望着随他心意乱舞的这一屋子东西,还有逃无可逃的魔种们,手指在空中拂过,如同指挥乐团。
他的背影真是叫人胆战心惊,缪梨放了冰去冻他,寒冰被凌空击碎,用雷电劈他,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再这么下去,酒馆就要给夷为平地了。
酒馆老板啊啊叫着。他曾试图用魔法抵挡翡光,但是无济于事,眼看事情越来越坏,他算跟翡光拼上一条命。
正当他下了必死的决心,要一头朝翡光扎去,忽然看见缪梨做了跟他一样的举动。
只不过缪梨不是要杀翡光,她扑过去,从后面将翡光一把抱住。
闹剧戛然而止。
所有发动攻击的无生命物体一下子落地,魔种们还维持着逃命与自我保护的姿势,听得叮叮当当下雨般的落地声,世界顿时和平。
许多双眼睛瞪大了,看向翡光,也看着阻止了这场混乱的、伟大的缪梨。
缪梨压根儿没想到这一个举动能把翡光叫停。
在魔法不管用的情况下,她是算来场实实的进展,从背后突袭把翡光摔倒在地的。谁料熊抱上去,他身体一僵,就这么偃旗息鼓。
缪梨的手扯着翡光胸前的衣服,她的手腕贴着他心脏的位置,感受到由剧烈逐渐变得缓慢的搏动。
翡光低着头,大家瞧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缓缓转过身去,将还愣着的缪梨一把抱在怀里。
翡光脚上的锁在缪梨抱过来的一瞬间停止了嗡鸣。
两道灵魂无限贴近,失控的洪水猛兽被瞬间制服,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让猛兽折服,对于翡光来,他的心忽然非常非常安稳,满世界的杂音被涤荡得干干净净。
扰乱他的,最终也将把他安抚。
缪梨有点儿发懵,抬头看着翡光。
翡光那一双异瞳离她如此之近,她在里面清晰地看见了自己。
他什么也没,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随后一闭眼,竟睡了过去。
翡光没有睡太久,天一亮他就睁开眼睛,发现跟缪梨身处其中一座通往有无岛的桥上。
海风徐徐吹拂,没了夜晚的冷意。
发现他醒了,缪梨递过来一个壶和一个面包:“吃吧,吃了好出发去有无岛。”
翡光接过壶,往酒馆的方向看一眼。
托缪梨的福,酒馆保住了,至少没有粉身碎骨。
“你还看。”缪梨道,“他们怕了你了,老板只差没跪下来求我,让我把你弄走。因为你,我在这里吹了好久的风。”
翡光现在非常清醒。他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对此他表示完全没有后悔。
“我想也是,你是最无情的。”缪梨道,“以后前往不能让你再沾任何一点酒精,否则全世界都要毁灭。”
“不会。”翡光道,“我的力量还没有壮大到那种程度。”
“你懂不懂什么叫夸张?”缪梨问。
翡光开壶,发现里面装的是黑乎乎的醒酒药,他闻了一下,味道并不好闻。
但他还是就着面包,把那一壶醒酒药喝了下去。
动身前往门亭的路上,翡光与缪梨并肩而行,伸手牵了她的手。
缪梨像被猫踩了尾巴,忙不迭要把手收回:“干什么?”
“没什么。”翡光道。
“那不要牵手。”缪梨把他的手挥开了。
门亭里还是昨天那个守卫,缪梨问他:“有没有有无岛这个地方?”
守卫摇头:“没有。”
缪梨从翡光那里拿了珍珠,在守卫眼皮子底下晃一圈,再问:“有没有有无岛?”
守卫立马道:“有。”
他话音落下,门亭的闸门顿时对缪梨敞开,一直隐没的通往有无岛的那半截桥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顺着桥望去,一座葱绿岛屿坐落在海的正中央。
果然金钱是全世界通用的敲门砖,缪梨连连摇头。
她跟翡光来到岛上,发现岛上有许多居民。龙居住的地方,竟有魔种大胆踏足还定居,并且他们生活得十分和乐,真是相当罕见。
缪梨转念一想,主要是魔龙和它的另外两头亲戚给她留下刻板印象,事实上大部分龙还是可以跟魔种和平相处,她的波波就很好。
缪梨发现一个坐在树下玩耍的女孩,走过去问:“妹妹,岛上有没有龙?”
女孩不怕生,用滴溜溜的大眼睛将缪梨瞧着:“有没有办法把我的风筝从树上拿下?”
缪梨抬头一看,果然有只风筝在枝头挂着。
她笑道:“当然有。”伸手在树上一贴,树受了她魔力的驱使,弯腰降下枝头,女孩雀跃地跳起,轻松摘下风筝。
缪梨再问一遍:“有没有龙呢?”
女孩摇摇头,又点点头:“有知道龙踪迹的屠夫。”
缪梨跟前出现了一条路。
缪梨跟翡光踏上那条凭空出现的道路,道路尽头就是屠夫的肉铺。
屠夫的肉铺今天没有开张,他坐在门口晒太阳。
缪梨问他:“有没有龙的线索?”
屠夫抠抠鼻子:“有没有绝顶锋利的刀?”
缪梨听出来了,这是跟她要刀的意思,但她手上现在没有刀,左看右看,旁边也是没有刀。
翡光伸手指了一下墙壁。
缪梨抬头看去,看见墙上贴着擅长做好刀的铁匠的广告。
如果有合适的工具和足够的时间,缪梨有信心磨出一把绝顶锋利的刀。
她按照地址找到铁匠铺,表示想借铁匠的工具一用,铁匠却摇头表示不同意。
“那有没有绝顶锋利的刀?”缪梨问。
“有没有我的信?”铁匠反问。
缪梨从他口中得知,这座岛上的邮递员很久都没有送过信了,铁匠的言下之意,是要她去寻找那个唯一的邮递员。
无论找刀还是找邮递员,都没法儿用魔法,缪梨拖着翡光,按照铁匠给的邮递员家的地址走去,去到那里发现邮递员正坐在一堆信件旁边伤春悲秋。
“有没有铁匠的信?”缪梨问。
邮递员伤感地抬头反问她:“有没有丽莎姐的消息?”
缪梨明白了,寻找龙的过程,就是从一个接一个魔种口中,以“有无”交换“有无”的过程,她当然不能没有,于是又按照邮递员给的地址,来到丽莎姐的家。
在这之前,缪梨曾向邮递员建议:“你可以自己去找她。”
邮递员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缪梨起初不理解为什么,到达丽莎的家之后才发现,丽莎是富商家的姐,而她的父亲并不同意女儿跟一个贫穷的邮递员交往。
缪梨跟翡光作为魔王,虽然是别国的王,还是得到了富商的热烈欢迎。
缪梨倒不是没想过寻找捷径,直接问富商有没有关于龙的线索,毕竟都是住在岛上的居民,问谁不是问。
但她走捷径的想法随即落了空,富商听完问题,直截了当摇头:“没有。”
“怎么会没有?”缪梨惊奇地,“龙就在岛上,你们应该都见过。”
“面对上岛来寻求解答的异乡客,每个居民有每个居民的任务和分工。”富商道,“龙的事情别问我,问了就是没有。”
缪梨只能趁机会摸到丽莎的房间,丽莎姐正坐在窗口为那个久久没见面的邮递员垂泪,听到缪梨的来意喜出望外,拿了一条项链,请缪梨转交给邮递员。
缪梨离开富商的家,来到邮递员的家,将丽莎姐的信物转交给邮递员。
她随即得到了一封寄给铁匠的信,拿着信来到铁匠铺,从铁匠手里交换到了那把绝顶锋利的刀。
屠夫坐在门口,还在抠鼻子。看见缪梨拿着刀回来,他挺满意,连连点头。
缪梨问:“有没有龙的线索?”
“有啊。”铁匠弹着刀道,“龙居住在宫殿里。通往龙宫殿的路,不就在你们身后吗?”
缪梨闻言回头看,原本的来路变成了一条陌生的去路,路通向树林,树林的顶上正露着宫殿高高的尖顶。
缪梨不由松一口气,心想寻找魔龙之旅总算可以划下句号,笑着问翡光:“陛下,现在你感到高兴吗?”
她看向翡光,发现翡光正在看她。
他不是这一刻才在看她,来到有无岛后,准确地是他醒来之后,目光就一直似有若无地在她身上黏着,带着某种深沉的意味,每当缪梨有所感知朝他望去,他却总是提前一秒收回目光。
缪梨知道他在关注她,只是找不到证据,现在终于逮了个着。
“你不对劲。”缪梨道,“为什么一直看我?”
“为什么不可以看?”翡光反问。
“你有事才会这么反常。”缪梨直觉敏锐,“有什么事吗?”
翡光答非所问:“你心里很高兴。”
“当然。”缪梨道,“我替你高兴,魔龙的诅咒终于要解除了。”
“我的心里没有高兴。”翡光道。
缪梨没听出这话里真正的意思,不假思索道:“我知道,你产生不了情绪,所以我才替你高兴高兴。”
翡光没有话,越过她率先往魔龙的宫殿去。
真是嘴硬,明明就很期待解开诅咒。缪梨看着他的背影想。
这一次,缪梨跟翡光没有扑空,龙就盘踞在金光闪闪的宫殿里,生龙活虎的,没有遭遇任何的厄运,也没有被魔种冒名顶替。
那是一头年事已高的母龙,由于视力模糊,两只龙眼前面别着镜片。在龙的旁边,站着一个同样戴眼镜的青年,那是龙的代言人,负责在龙跟魔种交谈时担当翻译。
“尊贵的两位陛下。”缪梨跟翡光一踏入宫殿,青年就代龙开口道,“你们的过去扑朔迷离,好在我已看清属于你们的去路。”
“什么去路?”缪梨问。
翡光却挡下她的问题。
“不问去路。”他道,“有没有解除魔龙诅咒的办法?”
龙从镜片后面眯着眼睛看着翡光,似乎有些惊异,开口道:“现在我对你们的去路也不那么肯定了。真是稀奇。”
翡光抬手,手中飞起一道银光直逼龙的左眼,等银光停顿,大家才看清那是把锋利的匕首,随时能够穿破镜片,扎入龙的眼中。
翻译青年从未见过这么不客气的异乡客,胆敢挑战龙的威严,不由大惊。龙却淡定得多,摆摆爪子,示意翡光不必如此心急。
“有啊。”龙慢悠悠道,“我不白给,需要你拿宝贵的东西来换,魔王陛下。”
“要换什么?”缪梨问。
“爱。”龙道,“我最喜欢品尝男女之间甜美的爱意。你有吗?”它看着缪梨。
缪梨后退一步,迟疑着摇头:“我想应该没有……吧?”
龙的目光穿透镜片,在缪梨心口的位置。
须臾,它摇头:“果然是没有噢。”
龙又看向翡光:“那么您呢,陛下?您对女王有没有爱?”
翡光冷冷看着龙。
他的手还停留在那个操纵匕首的姿势上,手指一动,匕首竟一分为百,森森然地针对了龙身上每一个脆弱的角落。
龙用看孩的眼神看着翡光:“我已经活了很长时间,陛下,并不害怕死亡。你用死亡要挟一头不怕死的龙,只是做无用功。我死之前也可以再给你下一个牢不可破的诅咒,到时候可没别的龙给你解了。”
翡光眼里有了一点愤怒的锋芒。
缪梨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腕:“冷静些。”
翡光终究没有下杀手,龙逃出生天,没有半点儿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是慢吞吞追问着翡光:“你对她,有没有爱?”
翡光以沉默应答。
这对于他来,不应该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世界上有着比爱复杂一百倍的命题,解决那些命题需要无数复杂的公式,而眼下,翡光只需要在有跟没有中轻轻松松地选择一个。
缪梨莫名地希望他选没有。
片刻,翡光终于开口,不出她所料地道:“没有。”
龙喷出火热的鼻息,点了点头:“噢。”
它突然旋身,看着老迈,动作却迅捷得出乎魔王想象,巨大的尾巴横扫过来,一下将缪梨扫飞。
地面突然洞开,露出一方深不见底的紫色毒液,缪梨不受控制地落入咕噜冒泡的毒液中,瞬间没了踪影。
翡光瞳孔剧烈收缩,没有丝毫犹豫,一同纵身跃入毒液,在扑面而来的黑暗与窒息中摸索缪梨。
毒液发作得很快,他几乎瞬间麻痹,感官模糊,四肢无力,只能奋力向前伸手。
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怒火席卷了翡光,整个毒液池晃荡起来,毒液往上翻涌,冲出池子,向龙卷去。
极度混乱中,翡光终于抓到缪梨的手。
他的力气几乎全用光了,也没办法再思考,付诸实践的唯一一个念头,是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将缪梨护入怀中那一刻,翡光脚踝上的锁啪地一下,断作两半。
桎梏解除,难以形容的庞大魔力从四面八方涌向翡光,包围了他与怀中的缪梨,魔力越积越多,终于由内而外爆发开来,轰然扫平了龙的整座宫殿。
缪梨觉得脑子出现了断片。
她被龙的尾巴扫中,闭了下眼,再度睁开眼睛,竟是被翡光抱着坐在一片废墟里,她身上湿哒哒,翡光身上也湿哒哒,形容狼狈,但更狼狈莫过于那头充当先知的龙,宫殿也没了,眼镜也没了,身上的鳞片也被刮下许多。
龙用尾巴啪啪地鞭笞着地板,火冒三丈:“至于吗?你们又没死,至于吗?”
缪梨嘴里发苦,咳出一口紫色液体,液体滴落地面,腐蚀起一片烟雾,吓得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吐的这是什么东西?”
翡光对龙道:“你忘了,你虽然不怕死,但我可以折磨得你生不如死。”
“先知面前谎,就算是魔王也要受惩罚。”龙道,“诅咒早就解除了。你爱上她那一刻,什么狗屁诅咒都不起作用了。”
“你胡!”翡光削了龙的尾巴尖,“我还感受得到她所有的情绪。”
“你爱她,当然会跟她共情。”龙痛得直吸气,“你不爱她,为什么要冒着被毒液腐蚀的危险,跳进去救她?爱她才会为她牺牲。”
翡光怔住了。
缪梨从龙跟翡光的对话中,也大概听懂了她断片时发生的一切,顾不上震惊翡光对她居然有爱,一个鲤鱼挺起来,生气地去踢龙的断尾,把龙踢得嗷嗷叫。
“我不是你测试他的工具!”缪梨道。
龙开始还端着先知的架子,任由缪梨踢,后来疼得受不了,非常痛快地认错,希望缪梨跟翡光求求情,把它的宫殿重建回来。
“谁要给你重建宫殿!”缪梨道。
她忽然发觉已经好一会儿没听到翡光的声息,朝翡光所在的方向看去,看见翡光捂着脸。
“没事吧?”缪梨过去问。
翡光的十指还残留着紫色的毒液,她刚才没细看他,以为他的脸受伤,心翼翼碰了下他的手指,请他放下手给她看看。
翡光放了手,面容完好,没有半点儿损伤。
他伸出右手的指尖,与缪梨的指尖对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气息,明明没有紧密贴合,依然能够听见缪梨那跳动的心音,他的心音也跳动着,逐渐逐渐,与她的同步。
翡光忽然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与他从前那挑衅的笑意不同,无比释然。
“对。”他对缪梨道,“我爱你。”
他如此坦然,缪梨却惊慌失措,连忙缩了手,道:“你想错了,你不爱我。为什么会爱我?我也不喜欢你,我对你也不好。”
“爱不就那么回事。”翡光无视她的那些瞎话,回应道。
龙的宫殿,最终还是需要龙自己重建,鉴于翡光的破坏力,龙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到有无岛上,它还想过一个安乐的晚年。
缪梨跟翡光回到酒馆,酒馆老板也表示希望永远不要再看到他们两个。
日夜兼程赶回秘境,侍官桃子高兴地跑出老远来迎接,看见翡光跟缪梨,欣慰地道:“感觉真是好久没有看见陛下跟女王了。”
缪梨也觉得像是过了很久,算算时间,其实寻找魔龙总共没花上半个月,半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太多,才觉得日子过分地漫长。
如今回到秘境,缪梨的心情并没有轻松起来,反而越发觉得度日如年。
翡光表明心迹之后,没有过分热切,原来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甚至在回来的路上,他都没跟缪梨多少话。
但缪梨知道,的的确确有什么不同了。
爱不爱一个魔种,不是能够由自己掌控的事情。可翡光一旦确认了他爱缪梨,就不会轻易放开缪梨。
缪梨想起系统过,不爱她,才会心甘情愿地跟她退婚,这果然是一句很有先见之明的话。
她又想到,她的系统已经很久没有话,叫它它也不回应,好像死了一样。
翡光没有表示,这让缪梨惴惴不安。
眼见又一次失败即将到来,她决定不如在失败之前,跟以前一样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想得很简单,做起来很难。
出入秘境需要翡光同意,缪梨提前准备好满腹的措辞,如何如何想家,以及自古以来没有不让未婚妻回家的霸道先例之类,才鼓起勇气去找翡光。
只是没想到,翡光倒先了她一步来找她。
“你跟我去个地方。”翡光道。
“我进去了还出得来吗?”缪梨问。
她随后想,应该是出得来,因为翡光又在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她。
翡光带缪梨来到他的宝库,却不是要赠送给她什么奇珍,他开那道隐藏在宝藏之中的门,从里面取出个装着混沌的瓶子。
“我听,这是你的梦。”缪梨道。
翡光道:“不错,我想让你看看。”
缪梨很好奇,一时倒忘了跟翡光述她的思乡之情:“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翡光不答,拔掉堵住瓶口的塞子,将瓶口在缪梨鼻端一晃,五彩的混沌便从瓶中溢出,迷雾一般笼罩了缪梨。
的确是迷雾。
缪梨眼前朦朦胧胧,瞬间失去了翡光和宝库的形状,只看见一片雪白,她往前面探去,前路无尽,却没有出口,徘徊来徘徊去,还是停留在雾中,反复做了几次无用功之后,缪梨放弃挣扎,蹲在原地。
一只蝴蝶从她眼前飞过。
蝴蝶本是无色透明的,飞着飞着渐渐有了颜色,扇着金光闪耀的蝶翼,往前方飞去。
缪梨心神一动,伸手去捉却扑了个空,不由站起身追着那蝴蝶跑,奔跑着穿越了雾,跑进一大片花海。
一双臂膀从背后将她抱起,青年狠狠香了一口她的面颊,低声埋怨道:“藏在这里,叫我好找。”
缪梨想也不想,笑嘻嘻地反亲回去,撒娇道:“我从昨天忙到现在,好不容易有空,你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只好自己在这里玩。”
“我去给你做这个。”一条吊着戒指的细链垂在缪梨眼前,青年问她,“喜欢吗?”
缪梨欣喜地将戒指接在手里:“你要跟我求婚吗?”
“我跟你求了几百次婚了。”青年道,“你愿不愿意跟我结婚?”
“好啊!我很愿意。”缪梨想也不想,“等我忙过这一阵,我们就结婚。”
她亲亲青年的鼻尖:“我很想做好这个女王,所以需要很多很多的努力,再等我一段时间,好吗?你知道我最爱你了。”
“永远爱我吗?”
“当然。”缪梨道,“爱到我死。”
“子民跟我,你更爱哪一个?”青年问。
“女王爱子民,缪梨当然是爱你咯。”缪梨道,“你是不是吃醋?”
“没有。”青年道,“我比你爱我还要爱你,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我是谁。”
“那我对你做坏事呢?”缪梨问。
“一样爱。”
“我变得很不好看呢?”
“一样。”
“我很穷呢?”
“一样。”
“我浑身长疮呢?”
“当然一样。”
缪梨道:“那我死了呢?”
雾忽然又浓郁起来,冰凉的水落在缪梨脸上,她抬手去摸,才发现头顶下了雨。
她没有伞,在雨中奔跑,突然撞上一个青年,那青年将伞交给她,转身就要走了。
缪梨认出那是她爱的那个青年,急忙叫住他:“为什么要离开我?”
她扯住他的衣袖:“我受够了你忽然给我一段没头没尾的记忆又突然离开,为什么不给我看所有的真相,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到底是真实的,还是欺骗我的幻象?”
青年转身看她。
他怜爱又悲伤地抚一抚她的头发,道:“直到你找到开启全部真相的钥匙。”
“钥匙是什么?”缪梨问。
青年不答,忽然问:“我是谁,缪梨?”
一个名字在唇边,就要脱口而出,但张开嘴巴那一瞬,所有的言语消失殆尽,缪梨看着他的脸,发现他是模糊的,再仔细地想他的名字,想来想去,始终是一片空白。
她急得喉头泛起血腥气:“你是,你是……”
越是着急,越想不出来,缪梨头痛欲裂,闭上眼睛,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再度睁眼,又回到明亮的世界。
她看见翡光站在她眼前,她正紧紧揪着他的衣袖,被封缄的唇齿终于能够开:“翡光——”
缪梨呆愣愣地瞧着他,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你是他吗?”
翡光道:“我不是他。”
“那他是谁?”
“是我的命运。”翡光道。
缪梨懵懵地想着,片刻,她放开扯着翡光的那只手。
“这是你的梦。”她道,“只是一个你的梦。我不知道你跟他有什么关系,但你是翡光,并不是他。”
“不错。”翡光道,“这个梦大约是我掌握的全部,也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
“然后呢?”缪梨问。
“然后你就可以启程,返回卡拉士曼。”翡光道,“带上你想要的东西。”
他伸出手来,手中握着一卷被郑重封好的纸,缪梨刚才还沉浸在翡光梦中,看见这卷纸,顿时什么残念都没了,只有震惊。
她知道,那是缔结她跟翡光婚约的婚书。
缪梨当然很想要这纸婚书,事关她的性命,想要得半夜做梦也会梦见解除婚约,屡屡碰壁之后,猛然对上可能实现的事实,反倒觉得很不真实。
“你。”她深深吸一口气,“你要把这个给我。”
翡光牵起她的手,跟她一同握住了婚书,他运转她的魔力,魔火就从她手心燃起,火舌将婚书一点一点舔舐,终于令整卷婚书都燃烧起来。
翡光的一双眼在火光中无比明亮。
“你自由了。”他道。
缪梨反手握住翡光,微微颤抖,不知这颤抖出自她,还是来自翡光。
“你怎么肯?……”她问。
“我爱你。”翡光道,“我愿意为了你牺牲很宝贵的东西,愿意为了你。”
他将她的手凑到唇边,落下一个吻,“背叛我的命运。”
缪梨望着翡光,忽然眼眶发酸,有了落泪的冲动。
她不知道,在她的泪珠子落下之前,魔界所有的重要地界,都在同一时间发生了极大震动。
中心坐标。
赤星望着燃烧殆尽的婚书,红瞳几乎逼出了火,他脚下是成片被威压震得伏地不起的大臣,唯有录雪勉力支撑起身,道:“陛下!陛下冷静,先……”
他的脸被赤星扬起的袍尾刮过,魔王抛下满殿大臣,扬长而去。
永冻雪域。
冰雪爬满了整座宫殿,奇闻婆婆突见异兆,不由大惊,连忙寻找身处书房办公的陛下,却见世岁坐在地上,面白如雪,手指紧握,婚书燃烧后的灰烬从他指间飞落。
高傲冷漠的面具碎了个彻底,世岁心绞难忍,抬头看着奇闻婆婆,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慌。
“梨梨出事了。”他道。
光耀森林。
百兽震惶,树木疯长,整座森林突然被遮天蔽日的黑暗笼罩,到处弥漫着危机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婚书的灰烬从窗口飘出,那站在窗边、最平和温柔不过的征月陛下手握巨大黑镰,紧闭双眼,竟自发唤出了危险的斯渊。
征月道:“去找她。”
“去找她。”斯渊道。
穹顶城。
天空的秩序乱了。狂风大作、雨雪交加、电闪雷鸣,侍卫们忙着阻拦在大殿中狂奔的魔王,他们瞧见帝翎追着一张正在燃烧的纸,追得美丽金发散乱、碧眸含满泪水。婚书完全烧去之后,帝翎像是着魔一般,突然推开所有侍卫,决意去往陆地。
“陛下,现在不是时候,外国使者还在……”侍卫十四道。
他突然噤声,只因从帝翎眼中看见了将死的疯狂。
“我要去找我的梨梨,她需要我。”帝翎微笑着道,“谁拦我,谁就死。”
而在那遥远的遥远的极乐之地,静寂的王宫深处,魔王坐在窗边,正抬头看着明灭不定的天色。
他穿得单薄,风吹来,身形似越发清瘦。
侍从慢慢上前,心翼翼地道:“陛下好像很高兴。”
他从来没看见过魔王这么高兴的样子,即便只是从侧脸,也能看见那薄唇微微扬起的弧度。
“是啊。”魔王轻声道,“我非常高兴。翡光做出了他的选择。而缪梨……”
他唇边噙着浅浅的笑窝,指尖在空气中,虚虚描摹着想了许多年的缪梨的模样:“我想我跟她很快就能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