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智王
仿皇后的字不难,沈飞柳就着他们找来的只字片语,练了半个时辰,已经了然于胸。
难得是,皇后写字用的纸,那是内务府专供凤仪宫的纸笺,淡白的纸上印有凤纹,凤仪宫的所有纸张都是管事嬷嬷亲自理,想偷出来甚难,即便能够偷出来,写好再送回去,也需得万分心才行,一出一进多了两层风险。
而最保险的办法是,把人送进宫里,拿到纸,写好直接去泰安殿,不需要往回走,即便被凤仪宫的人发现了,调查以后,再追到泰安殿来,也晚了一些。
以秘府这些年的布线,塞个人进宫里,不是什么难事。
屋里几人商议过后,一直认为送人进宫是最稳妥的方法,只需静等王爷拍板。
景晞担忧,不肯发话,把人送进宫里就失去了掌控,他不能保她万分安全。
沈飞柳走出来立在他身旁,挽住他的手,语气坚定:“我可以的,相信我。”
严承风知道,王爷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只是一旦事情牵扯到他的王妃,他就会变得不像他自己。
张机觉得王妃都同意了,此事皆大欢喜,正准备附议赞同,被严承风一眼瞪了回去。
此事,谁来劝都不合适,不如把时间留给他们自己。
严承风开始把人往门外推:“出去等着。”
张机无奈被严承风推出了门,严承风走在最后,临关门时,不忘煞风景地叮嘱一句:“也别腻歪太长时间,都在外面等着呢。”
沈飞柳朝严承风一笑,转回头安慰景晞道:“不是都好了吗,你还迟疑什么呢。”
景晞抚着她的脸颊道:“不放心你。”
“我很厉害的,宫里我很熟。”为了让王爷放下疑虑,沈飞柳讲起了自己时候的英勇事迹。
“我时候好几次跟着外公去宫里赴宴,趁他们吃饭,我就溜走,到处转悠都没有迷路,很厉害吧?我胆子也大,还教训过几个皇子呢!”
景晞唇角噙着笑,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哦?你还挺厉害,怎么教训的?”
“我用弹弓的,得他们嗷嗷叫疼,他们都是活该,谁让他们欺负……五……”
谁让他们欺负五皇子的!
这句话硬生生憋了回去,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跟五皇子的关系颇深。
进宫那几次,她年纪尚,许多事情,不刻意想很难想起来,今天提及,好似洪水泄了闸,所有的回忆都涌了出来。
那日她溜出宫宴,踏上走廊就听到有人嬉笑,她看到一个少年自坭坑里抬起头来,白皙的皮肤沾着泥污,头上粘着几根枯草,一双眼眸似受惊的鹿般看着她,她觉得可怜,拿起弹弓就去了那些欺负他的人。
后来他们约定了,来年再见,以至于时候的沈飞柳,一到宫宴就去求着外公带她来。
直到七岁那一年,母亲病逝,父亲接了周氏母女回府,她再也无心记起这些事情了。
那边,景晞还等着她的话,挑眉问:“五什么?”
沈飞柳全都记起来了,他们时候就认识了,这么一来,所有的事情都解释通了。
沈飞柳扑进他的怀里,仰起脸问:“你一直都记得我?”
“你呢?”景晞揉了揉她的发,“谁都像你这么没良心?”
外面严承风搞出了些动静,煞有介事地长叹道:“戌时的夜里可真冷啊!”
沈飞柳笑,他点名了时辰,分明是在催促。
她抱着景晞的腰,央求道:“让我去吧,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
景晞将她抱在怀里,没有再什么,良久,自腰间取出一把贴身的匕首来,塞给她:“你藏在身上,以防万一,他们不会搜你身。”
夜幕侵袭,冬夜寒冷至极,宫门外静坐着书生们,有的已经受不住了,浑身着哆嗦,但无人退却。
凤仪宫里灯火通明,安国公顾慈言、刑部尚书史卿汝,分列而坐,阶上皇后头疼欲裂,斜躺在榻上,嬷嬷给她按头,太子坐在另一侧。
几人商议了许久,都不能统一意见。
顾慈言主张,给宫外那群书生发放棉衣厚毯,以彰显上位者怜悯天下苍生的心胸。
史卿汝略显耿直,他主张让圣上出面,暂且安抚住那群人,让他们先撤走,剩下的事随后再议。
太子既不同意给书生发棉衣,也不同意把父皇抬出来,他有另一层意思,但不敢讲出来,只能听从母后的意思。
皇后被他们吵得头疼,她想索性把人全杀了干净,但殿里的另三个人全部反对,怕激起民愤。
此事必须尽快解决,拖得越久,书生们情绪越发激进,将会愈发不好控制。
顾慈言开口道:“现已是深夜,外面的人若是冻死几个,百姓会怎么想?史官会怎么写?君如舟,庶人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娘娘,三思啊!”
史卿汝似是忽然想明白了,转了话锋,同安国公一道:“顾大学士此言在理,当务之急,还是先发放棉衣棉被的好。”
皇后听得皱起眉心,不愿松口。
太子犹豫半晌,下定决心起身道:“不如让儿臣先去安抚住那群书生,儿臣乃一国储君,自当为父皇母后分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了过来,这话得露骨,这个关口,他要代替皇上去答复那些书生的诉求,内里想法不言而喻。
皇后睁开眼眸看向她的儿子,这个诸君之位,是她给儿子争来的,孩子当了太子,继承皇位,她怎会不开心呢?
只是这些年,随着儿子年岁渐长,与她不似以前那么亲密了,甚至连她给他安排的婚事都不满意,面上恭顺,暗地里却无声地反抗着,成亲这么多年了,连一个子嗣都没有,不就是防着他外祖父的吗?
若真叫他当了皇帝,恐怕第一时间就要反过来拿李家开刀了。
皇后坐起身子,看向帘外:“体恤苍生当是皇家本分,就照大学士的提议,将棉衣棉被点个数发下去吧。”
太子一番话无人搭理,只得讪讪地坐了回去。
皇后余光扫向太子,这是他唯一的儿子,她怎会阻挡他登基,着实没必要如此心急。
殿里众人又商议起余下的事情来,内侍宫女进进出出,奉茶,上宵夜,保暖的衣物点好了,列了清单呈上去给皇后过目。
凤仪宫内外各自忙活,无人注意一个宫女偷偷拿了盖着凤印的书笺,出了凤仪宫。
泰安殿门口两名禁卫军分站在门两侧,站得笔直,一言不发。
远远地一名宫女,带着两名侍卫走了过来:“娘娘有令,宫外事态紧急,稳妥起见,自凤仪宫调拨两名侍卫过来,与你们一同防卫。”
禁卫军见眼前宫女眼生,正待要问,那宫女拿了皇后娘娘亲书的纸笺出来,上面的字迹以及凤印都准确无误,没有起疑。
宫女带来的两位侍卫默默占到了禁卫军身后,宫女嘴甜站在前面柔声道:“您俩位辛苦了。”
那宫女长得俏丽,禁卫军不自觉话温柔了起来:“都是给主子办事,应当的——”
话未完,最后一个音呜咽在喉咙里,后面两名侍卫下手利落,一手捂嘴另一手用力,直接将人的头拧到了后面。
沈飞柳眼睁睁看着两个活生生的人在她眼前瞬间毙命,心跳得厉害,纵然她知道成大事不能计较这些,若是瞻前顾后,拖泥带水,会害了更多人的性命,道理都明白,但真的身在其中时,还是免不了心惊。
沈飞柳冲到一旁树下,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两名侍卫在旁催她:“须得赶紧将皇上带出来,不可耽误时辰。”
进到里间,太监很配合地把东西收拾妥当,皇上不知是昏迷还是沉睡着,一直未醒。
他们按计划形势,将皇上就近转移到泰安殿西边的冷宫。
这里曾经也是金碧辉煌,皇贵妃在世曾居住于此,大皇子暴毙后不久,皇贵妃自缢于房梁,此处就成了无人扫的冷宫。
两名侍卫守在门后,太监在屋内伺候,沈飞柳独自站在院中,空中昏暗的云层遮蔽了月光,不知外面的事情可否顺利……
屋里传来几声轻咳,随后又加重猛咳了几声,沈飞柳听到声音转回屋内。
床上躺着的皇上咳得满脸通红,由太监扶着支起身子,倚在床头,望着房梁双目无神:“怎会在此?”
沈飞柳进门,见皇上无大碍,便谨守着宫女的本分,垂首立在一旁。
皇上却从她进门起,目光就追随着她:“抬起头来。”
沈飞柳依言缓缓抬起头来,皇上见她气质清冷,一双眼眸却透着娇美,双手叠放在腹前,手指嫩白细长,不似一般宫女经常干活的手。
大半夜把他转移到此地来,绝不会是皇后的意思。
转念间,皇上心中已猜了个大概,感叹道:“老五出息了。”
皇上犹记得上次中秋,皇后特意来告知他,太子看上了智王妃,想来智王妃必是绝色。再看向眼前此人,一身宫女扮也掩盖不住眼尾眉梢的娇艳,着实是个红颜祸水。
皇上眯起了眼:“见到朕,也不行礼?”
沈飞柳听他提及“老五”,便知他猜到了自己身份,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皇上,于是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叩见父皇。”
“你们的计划是什么?送朕出宫,还是挟朕上位?”
沈飞柳听到此言,心底生出一阵悲凉,她真切地明白了,皇家父子之间只有心计,没有亲情。
她不是替皇家悲,她只是心疼景晞,自幼大哥暴毙,母妃自戕,唯剩的父皇,也不值得依赖,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沈飞柳不想再跪,站起身来,声音冷了几分:“父皇无需多虑,王爷必会保您无恙。”
京城夜静,但却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明日睡醒会是个什么样子。
一路十几个紫骁卫在街上仓促奔逃,如无头苍蝇般一头扎进窄巷,被人断了去处。
郝吉胜持刀护在胸前,眼睁睁看着那人带着熟悉的黑色面具一步步逼近:“肃黎,今日你放我一马,我保证解甲归田,再不与你作对。”
“郝都督这是与本座谈条件吗?”肃黎陡然出手,一跃上前,握住他的手腕一掰,虎啸刀掉落在地,另一只手抽出匕首,划向他喉间,一击毙命。
“可惜,本座赶时间。”
郝吉胜双目空洞,一只手奋力地举着,想去揭那张面具,可是直到倒地他也没能碰到那张面具,至死都双目圆睁。
处理完紫骁卫,有探子来报:“京郊两大营有调兵迹象。”
皇后并不是被那群书生堵在宫里坐以待毙,暗地里早已向外传了密信,京郊三大营一同收到密信,只有近京卫按兵不动。
“让近京卫分两拨去拦截,竭力将他们抵挡在城外,坚持两个时辰。”
安排好外围,景晞叫严承风上前:“定西王的人马什么时候能到?”
严承风道:“派了一支先行部队正往这边赶,最快也要明日辰时才能到。”
“来不及了,先去宫里。”
他的柳儿还困在宫里。
宫外的对峙已经到了后半夜,书生们有了棉被可以裹身,有些扛不住困倦的,已经歪到一侧暂且眠。
大半禁卫军已经撤回到宫内,宫外五城兵马司倒是一个不少,仍旧保持着白日的包围态势。
安国公顾慈言领着内侍到宫门外发完棉服后,就一直同这些书生待在一处。
远处行来一队人,五城兵马司率先立起手中的长.枪,挺直脊背站成两排。
书生们听到动静,纷纷向后看去,安国公也睁开眼来,看清了来人,为首的人披着黑斗篷,一身素黑,长发束起,衬得肤如白瓷清冷至极。
书生们未反应过来此人是谁,但见安国公迎了上去:“拜见智王。”
智王拖住安国公的胳膊扶他起来:“外公请起。”
书生们窸窸窣窣起了议论声。
“这是那个智王吗,那个傻王爷?”
“今早还听人,智王的傻是装的,没想到是真的……”
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突然下令列队,分列两队的士兵齐刷刷屈膝跪地:“恭迎智王!”
过半书生惊得愣在当场,也有人反应及时,叩拜行礼。
如今皇上病重,皇后失德,太子登基必定继续纵容李家张扬跋扈,细想来,若真能还王朝清明,智王将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
想明白这个道理,书生们跪倒一大片,俯首叩拜。
智王景晞穿过众人,来到宫门前,看着这一群怀着赤诚之心的年轻人们,感慨之情浮于心头:“大家快快请起,今日感念大家心怀百姓,忧心社稷,为求世道清明,不惜以身试险,尔等赤诚之心,本王铭记于胸。”
书生们凭满腔热血汇聚于此,挨冻受饿,热血难凉,从白天抗到黑夜,那些手握皇权之人,无人出来表态,等到深夜将明,终于等来了智王,肯定了他们所做的一切,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听着智王一番陈词,纷纷红了眼眶。
“然则皇后失序,怀执怨怼,残害我兄,放任外戚权势扩张,欺压黎民,复又独揽皇权于身,肆意妄为,扰乱朝纲,皇后失德如斯,何以母仪天下?李氏不除,何以为国?”
“李氏不除,何以为国!”
“李氏不除,何以为国!”
众人群愤激昂,振臂高呼。
“智王——”一声浑厚的喊声,破了众人的激愤。
众人回头看去,李阁老一身大红朝服,率领众多官员立在那里,乌纱帽下双鬓斑白,但威严不减,他半眯着眼,语气掩饰不住地傲慢与威胁:“智王,你这是要造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