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明心见性,明心见你。(三合一)……
26.明心见性, 明心见你。(三合一)
仙门皆传,禅宗佛子长着一张清贵俊颜,神慧舒朗。
他天生七叶莲心, 置身诸法纲常之外, 绝非人间之物,亦不该是寻常修士所能肖想。
曾经, 合欢宗宗主白惊雀在无过崖上,与禅宗闭关的老祖宗——寂然上座做了个赌约。
念无相那时正满双十, 白惊雀直言三年之内,定要他破了元阳之身。
寂然上座但笑不语。
此事过后, 谁也再未提起。
直到前几日,三年之约满,弥严尊主代老祖宗候在前山花厅, 等来这位白宗主上门认输。
弥严宗主浅笑:“白宗主敢作敢为,老僧敬服, 只是不知前山那位大长老阻碍佛事拈香, 意欲何为?”
于是,白惊雀二话不交出南玥,拍拍屁股走人。
这件事,近日来已经成了仙门的笑谈, 人人都道合欢宗功法没落, 还眼高于顶,最后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谁能想到,笑到最后, 丑竟是自己。
人群中又有人悟了。
“白惊雀这招好毒,假装认输让佛子心神懈怠,又设计将蛊术第一的大长老南玥送进来, 不声不响地就把佛子给蛊惑了!”
“心疼谷与棠,现在还昏迷着,一腔情意终究是错付了。”
“我只想知道佛子的元阳是否健在……”
?
谷粒一头黑线,听着各种画舫浮舟,酒肆茶楼间的无稽之谈,不由自主地气焰减弱下来,拿余光去瞄怀中念无相。
念无相竟然在笑。
救命,你一个昏厥的人为什么要唇角带着凉薄笑意!
平心而论,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脸上带着毫无温度,甚至莫名惊悚的弧度,都会感到害怕。
谷粒也怕了。
于是她一脱手,把念无相丢了出去。
原本倚在胸口的少艾,就这么毫无预兆倒在了沙土砾石堆里,发冠散乱,衣带微偏,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识海之内,念无相却冷淡至极地挑衅:“哦?原来谷施主竟然还藏着这样的心思,衲僧悔了。”
谷粒痛心疾首。
伤在无相身,痛在本尊心,那毕竟是她的身体啊。
于是她大方地没有在意和尚的语气,难得温柔道:“怎么好好的就悔了,何时而悔?或许……”
我可以帮你。
这四个字没机会出口了。
因为念无相温柔浅笑着断了发言:“自然是悔了,不该心软,信守承诺保你毫发无伤。”
念无相一面平静至极地自我披露,一面缓缓从沙地上睁开双眸,轻身飞起。
发丝沾上了沙土,便捏了个诀清理干净,他站在那里,衣冠虽不正,人却极为夺目,右手大袖一甩,戒刀震颤发出嗡鸣,重归于掌心。
谷粒瞧这架势,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佛子这的什么话,见外了。”
她这时候才想起来,前一夜,确认暂时无法回到自己身体时,她曾给念无相立下个一二三。
她什么来着?苟住命,防止磕碰,还不能抹了鹤鸣山的面子。
然后,这和尚不仅好好践行了,就连她神魂所在都不让磕着碰着。
反倒是她自己把自己摔了个狗啃泥,太绝了,好恶毒一女的!
念无相此时提刀挥了挥手臂,似乎是身体僵硬太久,要找寻一下斗前的感觉。
他神色恹恹:“不见外,我会很心地赢下你,得了两位掌门特许,日后便更加无需见外了。”
谷粒:“???”
这不像是和尚本人会出来的话,谷粒脚下后退一步,有些怀疑:“你是念无相?还是心魔?”
念无相无声弯唇:“本质并无区别,既是莫须有,为何要在意。”
谷粒有点跟不上趟,总觉得这和尚态度变得太快,又抓不到他翻脸的点,只好求问:“莫非,我哪里有做错?”
念无相闻言,胸中难言的憋闷似乎更胜一分。
他遥遥望来,眼神不出的落寞,直勾勾将谷粒身影埋入眼底,似乎妄图拆之入腹。
他终是闭了闭眸,攥紧手中戒刀。
你为何想要她,也不愿接受衲僧。
他还是没出来。
只换了一种方式,想夺回这个碍事的选择愿望的权力。
容颜昳丽的符师将戒刀反手上挑,带着刀背,向伫立于凉亭下的佛子袭去。
围观者俱是震惊,除了震惊,他们仿佛什么都不会。
有人言:“八年浮沉,一朝破境,谷与棠如今玄珠之境,竟落得与心念之人刀刃相向,可悲可叹啊!”
谷粒觉得这些人修什么仙啊,改行去写话本子不比现在混的好。
她自知念无相若是认真起来,压根没她什么反抗的余地。
于是仰头开口:“试手已经结束,鹤鸣山不依不饶,禅宗东西六序不算出面管一管?”
她疾退入亭中,躲过罡风再言:“还是,不愿交出合欢宗大长老南玥,因而故不做声。”
嘶——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今年这佛道大比确实精彩绝伦,堂堂禅宗佛子,为一妖女竟当场与宗门撕破脸皮?
青空之上,这座浮岛水幕一般的结界登时散发出莹莹金光。
随即传来那人墨迹半晌的回话:“嗝——”
谷粒:“……”
众人:?
禅宗作为八大宗门之首,家大业大,广分为“东六知世,西六摩首”【】。东掌清规刑罚,西掌佛事告香,其下又细致地分为统共十二类,罗汉堂便是其一,由禅宗宗主与无过崖老祖共同调派。
如今管着八百留仙台浮岛的应该是东六知世中的御台监寺——“酒肉和尚”弥戒。
谷粒知道这个人,完全是因为他跟季原师叔臭味相投,互相奉为知己。
她再琢磨这个余音绕梁的嗝,难免起了疑心,眯着眼试探问道:“季原……季师叔?”
那头立马应了一声:“嗝,在呢!佛子刚才什么来着?”
谷粒与念无相对视一眼,看对方眉头放展暂且收了攻势,谷粒才将将安心下来。
她倚着凉亭大柱,糊弄鬼似得问:“御台弥戒监寺可在师叔身旁?”
季原约莫是往身畔瞧了一眼,嘿嘿傻乐:“在呢,被我喝倒了!样儿,还跟我拼酒量。”
谷粒嘴角一抽,放眼四下。
不管是远的近的,都竖起耳朵睁大眼往他们这方浮岛上瞅。
今天别是个人的清白了,两宗门的声誉加起来都得赔在这。
谷粒心大想得开,给念无相使个眼色,设下一道禁制,将一干八卦视线隔绝在外。
这才问季原:“方才,衲僧与这位鹤鸣山谷师妹试手赢下一局,师叔允诺实现一个愿望,这没错吧?”
季原那头眼神躲闪。
不回应,并非他本意。而是身前坐着的两宗门掌权人没有发话,他不敢回应称是。
弥严尊主的脸色瞧着像是刚窜了稀,他们容掌门也没好到哪里去。
容茂鹤此时揉皱眉心,识海传音给季原:“问问他,要南玥做什么?”
季原领命,拿腔作调终于给了谷粒回应,一开口还是盘问:“还得问佛子要这南玥大长老做什么?”
谷粒扬眉:“做什么影响这个结果吗?”
季原看向俩老头,歪头道:“自是有的……吧。”
谷粒:。
我问你你问我?不对,以季原师叔的靠谱程度,压根不会问这个问题才对。
谷粒猜到季原身后有人,便也知道这人也只能是她师父加上禅宗宗主了。他们俩最近出行就仿佛穿的是条裤子,形影不离。
比她跟念无相可热络多了,怎么不八卦他们?
谷粒脑中瞎琢磨着有的没的,一不留神,念无相抢了话头。
“弟子见过法师,师父。”
好家伙,倒是比所有人都要来得实在,直接捅穿了开门见山。
念无相接着陈白:“弟子有一事不明,还请二位宗主赐教。先前在花厅时,两位将弟子召去,曾明言‘留仙台上守擂三十场,便可决定我与佛子关系’,不知这话可还作数?”
容茂鹤不尴不尬地笑了一嗓子。
这事他记得,当时气不过佛子的态度,他特意给徒弟撑场子喊的话,弥严宗主当时乐呵呵的也未反驳,如今竟被她徒弟当成了反败为胜的漏子,抱在怀里紧紧不撒手。
容茂鹤心头一片凄婉。
难道六真就如此欢喜禅宗这花心和尚,他为徒弟觉得不值。
容茂鹤闷闷与弥严尊主对了个眼神,才点头道:“方才的最后一场擂台,包括你越境与佛子的试手,为师都看到了,六做的不错。”
“修为境界什么的,反倒是其次,师父只是从刚才那两场比试中,依稀看到了你以前的样子。我们六与人对弈时,眼中流光总算是活过来了。”
谷粒差点笑出声,她师父难得起了感情牌,瞧着约莫还动了真情满是唏嘘,只可惜找错了对象。
你你跟死对头什么牌啊,直接上手挠他一脸不好吗?
念无相果然也没被绕进去,只淡淡道:“师父,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谷粒脸埋在凉亭的柱子里低低笑起来。
容茂鹤一派之首,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大方有礼地回道:“师父知道,师父就是想问你,真的要带这么个花心的和尚回山门?”
弥严尊主闻言眼角抽搐,真想给这老家伙一脚。
自家的孩子自己怎么骂是一回事,可骂归骂,别人不能他半分不好。
谷粒正想张口怼回去,把这没谱的事彻底掐死在摇篮里,念无相抢先了一步。
仿佛后面有什么恶鬼追着,语气却十分沉稳,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是。我赢了,自该信守承诺。”
是谁信守承诺,不言而喻。
两宗主无法抵赖,但一时之间,要让禅宗失去佛子,让念无相为此事弃佛修,好像也不大现实。
毕竟当初,谁也没想到她能以固元境满擂三十场,最后一站破境。
容茂鹤都没舍得,加上现在在燕来城中,他徒弟已经连升五阶,堪称仙门第一人。
生怕给六招来不必要的祸患,这才生生忍住,自己偷着乐。
弥严尊主主动开口,话却是问的佛子。
“无相,此事你怎么看?”
谷粒翻个白眼,俩老狐狸倒是又把难题甩给她。
她悄悄透过指缝瞥一眼念无相,虽然这人憋着半天没出声,但她就是平白感受到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而这风雨之势的开幕,多半落在她接下来的选择上。
念无相感受到谷粒的视线,眼帘半掩,盖住灰蒙蒙的幽深:“若无半分旖旎心思,那是假的。但我与它,尚有区别,你可以试着一信。”
谷粒没想到他会这些,倒是怔了怔,埋在臂弯之间的耳朵莫名红起来。
弥严这头等了半天,没等到佛子发言,反而迎来容掌门那六徒弟的深情告白,甚是惊骇。
毕竟除了合欢宗,还未曾见过,有人这么直白。
修士求偶,除却修炼法门特殊,其实并无必要。逆天之人,修为越高,越是子嗣维艰,亦不必体会人间老病之苦。
大道孤寂,多少飞升大能皆是千里单骑,孤身独闯。
这般道侣,自然也就成了鸡肋的存在。
可如今听到丫头肺腑之言,弥严亦是有些感叹。
他瞧着容茂鹤一副心酸的神色,不自觉语气严厉了三分:“无相,你还不能做出选择吗?”
容茂鹤一把鼻涕一把泪:“就是!不过是在佛堂和暗室里与那大长老有几面之缘,这子就瞎了狗眼,这般不知好歹!”
谷粒:“……”
看来,想把南玥要来自己身边找线索的想法是行不通了。
她一个头两个大,但见眼前人带着柔情笑意望向她耳朵,免不了装出一副纸老虎的样子,做口型:“看什么看!”
如果可以,念无相只想将人圈在怀中,摸摸她那烧得火红的耳朵,再吹一口气。
他眼中的想法裸露而直接,就这么直勾勾送到面前,谷粒有些承受不住,索性背身躲在凉亭的柱子后面。
好像有无数气泡从身体表面穿出,让她既感到不适,又有些欢愉,连带着空气都想要喧鸣发泄。
谷粒平复一下气息,努力压制住那种奇怪的感觉。
而后开口时,和尚的嗓音带着不可言的磁性:“衲僧只有一个问题。”
容茂鹤终于等到人吱声,耐着性子:“你问。”
谷粒便开口道:“方才试手,衲僧确实赢了谷师妹,此事属实?”
容茂鹤与弥严尊主看向趴在水镜台上的季原,那身边已经醉死一个弥戒监寺,根本不中用。
季原原本喝着酒,默默装醉听听趣事,此时见两位宗主无声发问,只好硬着头皮答:“我代监寺统计过,确有其事。”
谷粒乘胜追击:“既如此,那果然可以满足衲僧一个愿望?”
容茂鹤一听火冒三丈:“你休想把那妖女带回院子里养着!都什么时候了你……”
谷粒连忙否认,生怕下一秒她师父亲手杀徒:“容掌门误会了,衲僧从未想过此事。”
反正就是死不认账,干脆,利落。
亭外站着的念无相轻声笑了一嗓子。
容茂鹤翻个白眼,老子信你才有鬼。但还是勉强维持表面和平:“那佛子是何意?”
谷粒见铺垫的差不多了,才清了清嗓子,眼一闭胆大包天:“谷师妹赢了,要衲僧这个人,可以。”
顿时,所有人都为之一振,恨不得开个法阵奔到当场签字画押。
念无相立在亭外,向前迈出两步,又默默退了一步,他只是听到这句话便难以自抑的激动,这是一种,他天然无法抗拒的身体感应。
但他心里又分明很清楚。
这是个狐狸,这么,不过是在下圈套罢了。
但即便是假话,他竟然甘之如饴。
果然,念无相很了解谷粒的行事风格,甜枣加大棒,没晕个彻底也是八九不离十。
谷粒再话时,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狡黠:“谷师妹的要求衲僧答应了,但衲僧的愿望就是,不出禅宗,继续修行无相禅。”
众人:“……”
懂了,这意思是我人归你了,但我还住在娘家,任职于远方,你要是觉得不方便不如自己上门找我呀!
这简直比凡间新婚夜便离开剑门上战场的夫妻还要亲密呢。
亲密到二人关系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原点。
容茂鹤觉得自己被这子耍了,正欲发火,谁知那头传来他徒弟的声音。
毫不迟疑,甚至带着一丝雀跃,还有些急切地应下一声“好,我答应你”。
容茂鹤痛心疾首,容茂鹤欲哭无泪。
他心累的看向弥严尊主,获得对方安慰又同情的拍拍。
这事发展到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他们插话的余地。
谷粒没想到都这样了,念无相还能答应。图什么呢?
然后她有些恶劣地望着他开口:“忘记告诉谷师妹,衲僧不能与人结下道侣契。”
念无相这个真和尚还挺配合,问她:“为何?”
谷粒淡淡:“规矩。”
这头,容茂鹤胳膊肘怼了怼弥严尊主:“禅宗还有这规矩?”
弥严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想了想道:“普通弟子自然没这规矩,若是犯了色戒,已经等同于弃了佛修,自然无需再待在灵隐禅宗。”
“不过,佛子独修无相禅,其中机巧只有他自己知晓,或许,真有这个忌讳也未可知。”
老和尚暗自拂了一把汗,心不管徒弟什么考量,他都只能帮到这里了。
念无相自然知道禅宗没有这样的规矩。
一百二十八条清规戒律他比谁都清楚,甚至为了严苛的自行修炼,给自己特设到六百余条。
不只是为了重练无相禅,也是为了在强大到足以控制心魔之前,能够少出一些意外,少让它钻一些空子。
这六百余条念无相私自定下的规矩里,并没有“不可与人结下道侣契”一。
相反,他无数次梦中,发了疯一般想要求娶这个女子。
念无相收敛心神,对谷粒所言没有做出任何意外,惊诧,或是羞愤的反应,他只是平和地望向她:“那我与你的关系是什么?”
完,他似乎怕谷粒不明白,又补上一句:“就算不能结道侣契,我亦愿意。只是想问问你心中那个界定。”
谷粒:“……”
你这话,可就难倒我了。
她只想着怎么刁难,然后让人知难而退。却未想过对方接受度非常高,竟然还能十分期盼地询问关系界定。
她很怀疑就算是老妈子,念无相也能点头认下,主动做起老妈子该做的事。
如今的佛子念无相与心魔,与幻境中那疯魔的红衣僧相比,行事上果真是大相径庭。
可谷粒又心眼里觉得,越是如此,他们越是一个人。
是那一个人的不同面。
容茂鹤看着两个年轻你来我往,脑海中一瞬间想到两个人架。
一个“我反弹”,另一个“我反弹了你的反弹”,最开始那人“哈哈反弹无效,现在你是我的了”。
做师父的人了,旁若无人笑出鹅叫来。
弥严尊主很是惶恐。
水镜台的阶梯角上,季原噙着壶嘴对酒高歌,待咋舌叹一句“好酒”之后,他把眼神转向镜中。
季原一酒一剑混迹人世间的经历繁多,看遍了烟火气息,乍一听到两个年轻人如此对话,不免就想到了“外室”这存在。
他故意借着酒劲儿,也是为了给师侄提个醒。
毕竟谷粒是他看着长大的,与他脾性也最为相合,最近这丫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爱慕之情,脾气性格变了很多,整天追在那个禅宗佛子屁股后面跑。
季原一开始知道念无相可能要夺走亲亲师侄儿,自然是不爽的。
可后来不远不近地瞧过几次后,觉得这人有点意思。
跟传言里的佛子不太一样,倒是不经意露出的自然感很得他喜欢。
季原看人一向很准,这次他也觉得,这两个孩嘴上的未必就是真的。
因为眼睛里不经意间透露的,很难骗过旁观的人。
季原眼神转一圈最终落在自家师侄儿身上,用着最不着调的口吻调侃:“一不明媒正娶,二不让住进家门,这不就是……凡间子娶的外室了吗?”
话毕,他了个酒嗝,功成身退。
容茂鹤瞪着眼跟弥严尊主对视,俩人眼里都写着“他的好有道理”。
谷粒正愁于应对,没想到师叔上赶着就送来招数,还鞭辟入里,让人拜服。
她扬眉看向念无相,不置可否。
念无相张了张唇,原本想立即应下,但考虑到这是谷粒的身体,以她的身份来这话,传出去,恐怕会招来骂名。
念无相觉得很奇怪。
不论是仙门还是凡间,男子死乞白赖求娶女子便是痴情,人人赞许褒扬,他情比金坚,却几乎不会过问那女子的感受;
可反过来呢,女子若是为爱主动追求,下嫁也好什么外室也罢,但凡能抠出一点点不如意之处,人便会撇着嘴骂“让你下贱”。
若是过得太如意,也有千般酸言酸雨伺候。
一向淡然的佛子在论道时,都未觉得如此困难。
保险起见,他识海传音谷粒:“我可以愿意吗?”
谷粒觉得这人真有意思,愿意就愿意呗,还得暗戳戳征询她的意见,于是嗤笑一声:“念无相,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啊?”
念无相答:“我以前是何种样子,你似乎很了解。”
谷粒顺着话随意:“不就是囚笼嘛?”
念无相脑中却想的是八年前,不,比那更早一些,谷粒天师道才能初显,姑娘一身傲骨,屡次惊艳仙门之时。
他开口,的却是反话:“你不会害怕吗?会觉得,那样很恶心吗?”
他手藏在袖中轻微颤抖,似乎问过之后心生悔意,想要逃避这问题的答案,将头扭向另一侧,固执地不去看谷粒。
念无相想起初次见她,他叹这世间果真还残存着她的一缕神魂,叹苍天不负执念,终归是被他寻到了。
她心翼翼地远远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守着姑娘每一次惊艳各方时的笑容,盼着她下山,又重新捡起无相禅,只为了能够悄无声息潜入鹤鸣山护山大阵之内,有些病态地看着他的心头至宝。
念无相知道自己是病的。
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谷粒并不知道和尚胸中千般沟壑,藏了多年,却只敢借着前世,借着所谓的心魔之名,心翼翼问她。
谷粒眯着眼,琢磨起在那幻境中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随后不知想到什么,肉粉色从后脖子一路蹿上耳根子。
大约是念无相这本身皮厚,才没能上升到脸颊,为大好佛子添上奇异的媚态。
谷粒挥手摇头,断自己这奇异展开,草草回他:“不过是人之常情,他求而不得,困于红尘,困得久了,眼中便只剩那红尘了吧。”
念无相心头一震,仰起头缓缓闭上双目:“是啊。”
那红尘,便是他的一切。
原来,她从未曾觉得恶心。
念无相心中一点通明,便因谷粒这一句他等了许久的答案,明心见性,悟到了一些异常。
顿悟往往只在一瞬间,他人看瞧不出,但念无相再睁眼时,知道一切都变了。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他脑海中一闪而逝的画面里,是那个穿着红色道袍的女人冲他伸出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然离去。
……
谷粒觉得,这件事也差不多到这里该揭过去了。
她直截了当问念无相:“你当真愿意这样?”
念无相点头:“但若是你觉得有损声誉,我便不会答应。”
谷粒扬眉,觉得这和尚执着的一面倒是十分可爱。
她畅声一笑道:“那不算什么,你大方的认,鹤鸣山没人敢我谷与棠的不是,至于外面这些个不相干的人,关我屁事。”
念无相收拢着袖口,掩饰,并疏离着自己内心的不平静。
谷粒顺手理着僧袍前襟:“你若是在意,我们便订个婚约,一来算是堵住他们的嘴,二来,这阴阳互转还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有这层名头,方便你我见面。”
她觉得有些热,扯着僧袍开了个口子。
念无相立在亭外,一阶石阶之差的地方,仰头看着她露出的脖颈,干燥地有些发渴。
谷粒半歪着头,活动活动脖子,见念无相一直盯着自己也不话,扬眉问他:“怎么,不愿意吗?别以为前世那大笼子我没记仇,能有这婚约就不错了,不然还是做你的外室……”
一贯无波无澜的念无相有了一丝丝急迫:“我自然愿意,做什么都愿。”
谷粒就偏着脑袋看进他眸中,扯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她摇头遗憾,凑到念无相耳边低语调戏:“若非这水幕监视,加上你我互换了身体,我倒是真想看看,堂堂佛子念无相脸红羞怯,做起外室来是个什么样子。”
这人学坏起来很快,完枪就退开,还觉得特别带劲,冲念无相吹了声口哨。
水镜台这头两个老家伙没眼瞧。
原本季原完那句讽刺意味的话,他们就注视着镜中动向。但见六徒弟一直没吭声,几人心中都叹此事怕是要黄。
也对,如此过分无理的要求,若非为局势所迫,抑或有所牟求,凡间女子恐怕都不会有几个答应的。
可他们等了好半天,都没等来丫头一句拒绝的话。
季原忍不住个哈欠,转头跟他师兄道:“精着呢,人家俩自己私下谈去了。”
容茂鹤有点吃味,却只能等着。
又过了很久,他都怀疑两人是不是识海里吵起来时,就见那俊美的和尚十分不检点地当着徒弟的面,扒拉开僧服,露出脖颈和肩颈上大片白皙肌肤。
容茂鹤心中暗骂一声。
哪门子的圣僧,哪门子的云端月,分明就是个狐媚子。
然后他看到狐媚子趁他徒弟仰头怔愣之际,俯下身子贴过去,凑在她耳边了句什么。
他徒弟的耳根子一下就红透了。
从容茂鹤的角度不能很好地看到徒弟正脸,因而他也不确认有没有脸红。
当师父的总是觉得天下适婚男子都十分碍眼,面前这一个尤甚。
他指指点点,给弥严尊主递了半天眼神,正欲发作时,就看到他徒弟头都没扭,背身冲着浮岛上的水幕掐了个法咒送过去。
咒印看起来平平无奇,不是什么高深术法的样子,容茂鹤本没有在意。
那咒印却在接触到水幕的一刹那,光华大绽,这头水镜台立马就熄火了。
憋了许久的鹤鸣山掌门人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
虚空浮岛之上。
被容茂鹤破口大骂的亲徒弟谷粒一脸懵逼,反而是那个动用咒印破坏整个浮岛水幕,并加上自己独有禁制的人笑了。
念无相收回右手,看谷粒的眼神逐渐发热:“现在没有监控的水幕了。”
谷粒脚下虚浮,不有后退一步倒回凉亭中。
“这座浮岛外面,都是……”
她没来得及完,念无相便追过来堵上她的唇,顶着舌亲一口,语调都变得柔腻:“别怕,”
他一手覆上敞开的僧袍,又亲上去:“咒印上有新的禁制,”
从衣领之间为她扣好僧袍,然后喘息着降头埋着谷粒的耳旁肩颈之间:“所以,除了你,没人会知道,我这副外室的样子。”
谷粒后背抵着凉亭里的石桌台面,被念无相步步紧逼,半个身子坐在石台之上。
她也没想到,这和尚竟然来真的。
出招之迅捷,动情之速率,堪称世所罕见。
虽然鼓励很不愿意承认,念无相刚才只是欺身追过来,她就心跳漏一拍,腿软地瘫坐在了石桌上,才会给他可乘之机。
谷粒觉得很不服。
明明现在她才是男儿身,怎么能被柔弱女子占了上风。
在她的想象中,外室念无相就该是一副柔柔弱弱,含羞带怯的样子,等着她盼着她来推进某些事态的发展。
而不是现在这样,老爷被丫鬟逼近角落里,手法纯熟地吃干抹净的模式。
谷粒想到此处,不禁眯了眯眼,把埋头在她胸前的骁勇善战外室拉到一边:“站好!”
念无相有些意外,明明刚才一接触,他就知道谷粒也动情了,怎么现在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样子。
他还……没开始呢啊?
谷粒轻咳一声,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影响很严重,却也有些难以启齿。
她一腿踩在石凳上,僧袍下摆一扬,活像个山大王问话:“你元阳之身还在?”
这属于废话。
禅宗佛子轻易不能破元阳,破了差不多也离滚出宗门不远了。
念无相便淡然点头回是。
谷粒乘胜追击:“那你可曾与女子亲近过?”
念无相想了想,只是存有一些记忆应当不算,摇头道:“在你之前,从未有过。”
倒是没那么有信心。
谷粒听完两个答案,一拍桌面吼:“那老爷问你,为何你会对这事如此熟练?”
开了个话头,她继续控诉的越来越顺畅:“上回是因为心魔放出来便也罢了,他那幻境中多得是此等声色之事。这回呢?”
“我看你不像是有心魔,你怕是个色魔。”
念无相听人骂骂咧咧不满地抱怨完,终于明白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上前一步拉住谷粒的手:“我从未骗你,也不会骗你。”
谷粒拍开,食指向后勾着:“安分点,靠后站着。”
她不能大意,这是个狐媚子,一不留神老爷她就得交代在这。
念无相便乖乖后退一步。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念无相将眼神落在谷粒羞红的耳垂上,咽了咽唾沫,连忙看向亭外天边。
落日余晖,挽清峰的大雁群开始归巢。
黑压压的一大片遮住半个天空,留下半方天空则被橙橘色过渡到绛紫色的晚霞染尽。
大雁盘旋着,群鸟发出的声音惊动四方,婉转中带着某种触动人心的温馨感。
念无相侧过脸,轻轻唤谷粒,食指指向这副盛景。
谷粒抬眸,眼中从微薄的愠怒一瞬转为惊喜,然后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腔柔情。
谁也没有开口破这份安宁。
谷粒不知道念无相是何时来到她身边的。
她依然坐在石桌上,一脚踩着石凳,念无相便扯着缝隙立在了她腿间。
谷粒从晚霞中抽出深思,歪着头量念无相。
这傻和尚竟然犹豫一瞬,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他一手轻柔地覆上谷粒左肩,借着这份倚靠倾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试探性地,轻柔地在谷粒唇角落下一个吻。
两人鼻息交织在一处,念无相低声问:“现在呢,像个外室了吗?”
谷粒忍不住浅笑,眼角眉梢都被粉红韵满了春意。
她扯着这个演戏的和尚,一手覆上他后脑按住,有些漫不经心地戏谑道:“接吻得是这样才对。”
话落,轻轻扣着人的下巴吻了上去。
她的吻与念无相不太相同。
佛子有过风浪的记忆,谷粒却是靠着青涩的莽劲儿。这比见过更要人命。
因为未知与生命力,永远是唤起刺激的最好方式。
谷粒将人亲的发懵,自己都差点喘不上气的时候,才收回手,拉着念无相一起坐在石桌上。
后背传来温热感,让她觉得心中很舒适。
念无相还有些意犹未尽,坐下以后勾着手去找她,被谷粒按住。
“和尚,我发现你有点危险啊?”
念无相垂眸,咽了口唾沫:“现在发现,晚了。”
谷粒笑着,压根不把他的恐吓当一回事,反而张口戳破他的伪装:“以前的事,你不必介怀。我刚才过,那红衣僧是困于红尘,但我只了半句。”
念无相有些疑惑,转头去看谷粒。
谷粒勾着人的手指交叠,变成相扣的样子,才笑道:“与那红尘而言,哪怕只是一瞬,定然也曾犹豫过。况且,她的眼神里从来就没有恨意。”
念无相紧紧握住身旁人的手。
他知道的,只是对于困顿已久的心魔而言,一念之差,一欲之别,到底还是亲手将人拱手送出,在很久一段时间,成了世间寻不到,不可的存在。
“是不是该走了?”谷粒似有所觉,断他的沉浸。
念无想遮掩眸中万千思绪,浅笑着看向谷粒。
而后柔弱无骨地一歪,倒在她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