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或许,你是不行?(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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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无相有那么点双重特质。

    一面是六百余条清规教出来的端方持重好佛子, 另一面却是佛塔与幻境常年熏陶的欲难自制红衣僧。

    无求在皮,重欲在骨。

    他心中清楚,一旦找到了, 只想见一面的欲望就会膨胀, 衍变为想更靠近一步,想听她亲口话, 想要触碰甚至占有。

    他曾经谨守雷池,如今只实在想逗她欢喜。

    谷粒瞧着念无相这副别扭姿态有点好笑, 她倒是认为真情流露的佛子会更引人采撷。

    多看了两眼,她才开口:“你不走?也成, 这地方姑且也算是个落脚地,那你待着,我先过了。”

    念无相:“……”

    和尚不是第一天栽在谷粒手里了。

    对此已经可以做到坦然不心虚, 满眼禅机含笑点头,然后跟上了谷粒远去的步伐。

    云霞绵延至层峦青山, 黑压压的雁群没入山林, 不见踪迹。

    不过片刻功夫,万物归巢,天色更暗了几分。

    谷粒立在念无相设下的金光禁制前,等着身后人自己解开。

    念无相稍晚几步行来, 手上捏诀探出, 光幕便骤然凝缩为一个“卍”字,窜向念无相指尖。

    谷粒抱臂观之:“禅宗的功法有点意思。”

    念无相便将那“卍”字悬停在指间之上,推来送到谷粒眼前, 方便她仔细去查看。

    谷粒亦不客气,中指引灵力化丝,点向那梵文字, 遁入无人之境,感受到其中无以言表的玄妙法门。

    半晌,她睁眼下结论:“禅宗法咒与天师道符修,似乎有些玄而不同的对应之处。”

    念无相眼底有波动:“佛本是道,你有慧心,或许还会参悟更多。”

    谷粒扬眉:“看来交换身体也不全是坏处。”

    从学习引气画符以来,谷粒做的最多的不是模仿,而是提炼。

    她喜欢沉浸其中,去感悟符中之意。符意若来自山川之力,她便去见山川;若来自市井烟火,她便去见市井。

    然后以她自己的感悟,添上一笔,再造新符。

    当年她能冲上浮世新锐榜,大约也是这么个原因。

    念无相垂着眉眼笑,正欲什么回应时,身后传来一声凉凉的嘲讽音。

    “佛子既不想与六结下道侣契,为何还要如此放荡行事,私自掐断水镜台的链接?”

    谷粒率先回头,将手中梵文字灭于一地砾石之间。

    话的是她师父,此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养着下巴正在瞪她。

    谷粒觉得她师父这颠倒黑白的功夫堪称仙门之最。

    明明是念无相披着皮,众目睽睽之下,掐了诀,大喇喇破坏水镜台联结的,怎么转头算到她头上?

    谷粒淡定甩锅:“谷师妹聪慧明悟,对法咒触类旁通,衲僧不过在燕来城用过一次,她便学会了。”

    念无相点头:“是我所为,师父不必迁怒他人。”

    容茂鹤面上依然一副“为师很生气”的样子,内心却在狂喜。

    他徒弟不仅在符修惊才绝艳,禅宗法咒竟也有天赋,难道以后要走佛道双修的路子?

    季原师叔坠在最后,调笑着缓解气氛道:“往年佛道论法,武试最精彩的便是第三日大比拼,今年可倒好,别人留仙台上刚刚热了个身,你们俩爱恨情仇全都演完了,人家还怎么?”

    谷粒双手合十:“该怎么,便怎么,若被无关之事影响,证明心性不坚定,也实在不宜进入终试夜宴。”

    季原一口酒卡在喉间,好不容易咽下去才笑:“佛子倒真好意思,你对我们六心思反复无常,可曾坚定啊?”

    容茂鹤与弥严尊主双双回头,为这个饮酒狂魔不约而同翘起大拇指。

    谷粒扬眉,心师叔,那怕是要让你吃惊了。

    她借着尚且合十的手势,深深鞠了一躬作拜礼:“弥严上师,容掌门,衲僧意欲与谷师妹定下婚约,待无相禅迈入‘落花生’域内,再与师妹补上道侣契,不知两位可有更好的办法?”

    容茂鹤原本听着前半句还开心呢,后面直接垮起脸:“落花生?”

    谷粒垂眸:“正是。”

    容茂鹤烦躁地量着面前的年轻和尚,都他是当世万千修行路中,最靠近飘渺仙途的那一个。

    或许等个几年,也不是没可能。

    于是他压制着怒气问:“敢问佛子如今是何境界?”

    毕竟这人的无相禅,让人无法琢磨出他到底什么境界。

    谷粒望天,仔细回忆一番,记起在燕来城时,念无相曾提起过他的修为境界已经从知微境倒退到了玄珠境界。

    于是淡定回:“还好,玄珠境界中期。”

    容茂鹤:?

    好个屁的好。

    下巴扬得比天高还以为你归墟境大圆满,只差一道天雷就能入落花生了,合着就是个玄珠。

    他家六徒弟现在都是玄珠境了好吧。

    容茂鹤忍住嘲讽的冲动,毕竟莫欺少年穷,他作为一派掌门,身兼师尊之职,很是懂得“不作死就不会死”的道理。

    他扭头声问身边弥严尊主:“我怎么听闻,外面传佛子早几年就踏入知微境界了,按他那个晋升速度,这……不应该啊。”

    弥严尊主也很震惊啊。

    他也以为这孩子早就越过地沧龙迈入水天色了。这怎么还倒回去了?

    俩人讲话的声音,只要耳朵不聋都能听到。

    念无相知道谷粒对这事也不甚明了,只好站出来:“佛子于半年前心境受损,因而境界跌落回玄珠境。”

    容茂鹤看向自己徒弟:“此事,你早就知晓?”

    念无相沉默不答。

    谷粒今日站了一天,实在有些疲倦。

    她索性画饼:“衲僧正是因为谷师妹心境受损,如今已经开诚布公明一切误会,心结已解,飞升指日可待。”

    ?

    醒醒,是什么糊住了你的双眼?

    你再跌下去都要筑基回娘胎了知道吗?还敢大言不惭飞升指日可待。

    别是鹤鸣山这师兄弟俩不信,就是弥严尊主也不敢信。

    弥严尊主硬着头皮圆场:“当世并无落花生,原因仙门至今未得而知,是不是条件有些苛刻了?”

    念无相自己摇头道:“不必,对他来,不苛刻。”

    谷粒没憋住笑出声来。

    不愧是佛子,我夸我自己也能进行的这么坦然。

    其余三人便无法反驳。

    毕竟人家姑娘本人都这么坚定,禅宗又确实很久没出过这么严重的事,必须严惩。

    季原开始有些喜欢灵隐禅宗了。

    饮一口酒问:“佛子就这么破了色戒,你们不逐出宗门,褫夺他佛子称号?”

    弥严一面带众人回程,一面解释:“禅宗存世已久,约莫在正法衰败以前,确实是如此规定。”

    “哦?后来怎么改了?”

    念无相落后众人半步,垂眼去看谷粒僧袍的下摆,似乎对弥严尊主撅下来的话兴致缺缺。

    弥严目光沉沉,边回想边慢慢悠悠:“因为在正法结束前,禅宗判了一位僧人,那时候发生过很不好的事情,后来,就宽和很多。”

    弥严尊主似乎不愿多提及此事,草草收尾,便向众人伸臂做邀。

    “既然我们两宗结下如此秦晋之好,今夜自当设宴开席,以表禅宗对鹤鸣山的一片诚挚之意。”

    谷粒脚下一顿,扯着抽搐的嘴角道:“这,不太好吧……”

    弥严这老和尚真的好喜欢摆席。

    关键是你吃席让人按照禅宗规矩来,没肉没酒,不能大声喧哗,碗要端起来,吃的时候不准发出半点声响包括筷子的碰撞,没吃饱添饭也只能跟师兄手势……

    吃都吃的战战兢兢,整个一大型修仙界沉默现场。

    谷粒不想再忍第二遍。

    奈何她师父重点全无,见佛子连个酒宴都不愿意摆,还当是禅宗太穷,导致这佛子抠门到如此地步。

    容茂鹤委屈了谁都不能委屈他家六,大手一挥:“这流水宴还是以灵隐禅宗的名义设下,一应开销从鹤鸣山账上扣。”

    弥严觉得没这个必要,沉默着顺便吃个饭就可以了。

    正要规劝,容茂鹤回头望来的气势吓人:“定要让今日目睹对战的各宗人士知道,我们六金贵着呢,禅宗宗主与东西十二序长老们,甚是疼爱。”

    弥严尊主:“……”

    戏本子都给安排好了,他能什么。

    季原无奈地看自家师兄一眼,这么大张旗鼓的,就差没指着人家鼻子“娶我弟子,算你们高攀”了。

    也亏的弥严尊主能忍下。

    念无相这时候整个人进入一种非常放空的状态。可能是绷着太久,他所谓的松松弦不过就是亦步亦趋跟在谷粒身后踩影子。

    谷粒走哪他走哪。

    谷粒上山习惯靠在右边台阶走,念无相便也只走右边;她浑不在意地踩了石阶内的水坑,念无相就也踩进去。

    直到谷粒等了半晌忍不住了,停下脚步回头。

    念无相刚踩上上一阶台阶的脚顿住,慢吞吞撤回来,仰头看她:“怎么不走了?”

    谷粒无奈,伸手借着僧袍遮掩,食指点上念无相眉心扣了扣。

    识海内问他:“怎么了?跟屁虫似的。”

    念无相落低眸子:“没什么,不过是跑了神。”

    谷粒暗自观察一番,也没瞧出这人哪里不对劲,见两位师父带着季原师叔回头在等他们,索性扯着念无相的手臂向前追上去。

    容茂鹤哼一声,别看眼。

    谷粒秒懂,连忙解释道:“谷师妹走不动了,衲僧拉她一把,让几位久等了。”

    念无相便收回神,对着容掌门点头。

    容茂鹤最是清楚这个六徒弟,整日里用不完的精力,识海也因此比别人更广阔,哪里会登个前山就累着了。

    哼,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一甩道袍,率先继续上行,对弥严尊主继续推进刚才的话题。

    “流水宴要摆七日,那些个食材用具恐怕明日还无法寻齐,这几日,便先让他们好好准备比试之事,待夜宴完,鹤鸣山弟子们准备妥帖,正好宴请八方来宾。”

    弥严尊主的手轻微在抖:“七日?是不是……有点太久了。”

    容茂鹤摆摆手:“流水宴,七日已经是最低限了,我原本算广邀八大宗门,摆上他一个月的。”

    弥严尊主顿时不敢再劝,生怕多发一个音节,这位财大气粗的亲家都会改了主意,强行拉着人家吃席。

    弥严觉得很是头疼。

    往年这佛道论法比试完,各家宗门都是直接回门派的。

    于是,他委婉提醒容茂鹤:“待比试结束,正值一年之秋,许多秘境赶着前后脚开启,这个机会对大宗门弟子来或许不算什么,但是门户视之如珍宝。恨不得马不停蹄地赶去,给承包下来,他们不一定愿意留下。”

    容茂鹤古怪地看弥严尊主一眼,觉得这人真是和尚当久了,脑袋都锈住了。

    “坐在这里推杯换盏,谈笑间便能摄入各种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他们是疯了吗?不等着吃还要跑去那几个秘境,早都被人扒拉个底朝天,连兜裆裤都不剩了。”

    弥严尊主眼角与嘴角齐抽。

    他知道鹤鸣山有钱,但没想到会这般挥金如土。

    堂堂八大宗门之首的上师,竟露出了明显的羡慕之情:“鹤鸣山家底丰厚,也就能为弟子们提供最好的资源,老僧属实艳羡啊。不过,容掌门也须得提防着些,须知树大招风,莫要被有心人盯上才好。”

    容茂鹤知道弥严是好心,难得露出点笑意来。

    他才不要告诉这老秃驴,鹤鸣山的财富密码全然系于谷粒一人身上。

    要是以后禅宗待他徒弟不好,他便带着松云峰剑修来接人,到时候再告诉他,让和尚们后悔去吧。

    容茂鹤心中盘算着九九,赫然不知,他家六已经变成了禅宗佛子好几日了。

    谷粒听她师父在前面大吹特吹,无语的翻了个白眼,知道是想给徒弟撑腰,但越看越像地主家的傻大儿,满脸写着“快来骗我呀”。

    她依然拉着念无相没松手。

    虽然只是细微的差别,但她确实有感受到,念无相在听到弥严提起正法时不对劲,尤其是谈到处置过一位僧人的事。

    谷粒本能的想到心魔幻境中的红衣僧。

    莫非,她于识海中问念无相:“你原本就是禅宗僧人?”

    念无相早该知道她会猜到,闻言还是没来由地顿住,将手臂从谷粒掌中抽回:“太久了,不记得了。”

    他这话的时候,只低头看着投射在台阶上的树影。

    谷粒挑眉,也不再逼问他,出声道:“马上就到了,谷师妹,回到住处再休息也不迟。”

    完,又站在高处,由上向下俯视他,坏心眼地叹息补充:“若师妹果真走不动,衲僧便背你上山吧。”

    念无相怎么会让谷粒去背他。

    看过幻象中的红衣僧,谷粒又怎会不知,这和尚护着她都来不及。

    不过是逗着他找找乐子,驱赶空气中的沉闷罢了。

    念无相果真拒绝的很快,只不过兴致不高,跟在谷粒身侧,沉默着往前山阁院走。

    鹤鸣山作为贵客,自然是被安排在灵气充足,曲径通幽的院落内。

    容茂鹤与弥严尊主脚程略快,此时已经进门,商议着今夜吃什么垫垫肚子。

    季师叔去了隔壁院落,是要找周长老问个话,谷粒眼一瞧就知道,肯定是带来的酒喝光了。

    灵隐禅宗最近的镇子上又没有什么好酒,怕是想偷摸往返黑云镇,买哪凡人酒肆中的醇香佳酿。

    她懒得戳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带着念无相进去。

    身后,已经御剑急速离去的季原竟是捕捉到了刚才发生的最后一幕,忍不住腹诽。

    最清楚他偷摸买酒习惯的六,刚才一点反应也没给,反倒是那个佛子怔了一下翻白眼。

    季原觉得这俩孩越来越有意思了。

    ……

    深夜,禅宗宗主与鹤鸣山容掌门相聚一堂,在桌上燃起大红的蜡烛,相视一笑。

    烛光在他们脸上出阴影,二人的笑意便衬得越发可怖。

    容茂鹤伸出手,借着磅礴灵力,紧盯着一滴下坠之势的蜡油,迅速将灵力抽丝导入其中,扭了个弯,封存住蜡油的形状。

    他笑呵呵递给弥严尊主看:“我赢了,听我的,今晚吃我徒弟最爱的汤锅。”

    屋外凉风骤起,弥严没来由个寒颤:“什么汤锅,老僧不能带头坏了清规。”

    容茂鹤挥手笑:“这个放心,纯天然无污染,牛骨熬的汤头做底,里面加上各式肉丸,排骨,螃蟹鱼虾,兑入特制的酱料,最适合这日子吃!”

    弥严:“……”

    这就没一个他能吃的。

    两位宗主大眼瞪眼半晌,容茂鹤才问:“我徒弟呢?”

    弥严手指门外:“刚走了啊。”

    容茂鹤瞪眼:“她走了谁来调酱料,以往都是我们忙前忙后做锅子,她坐桌上调料子。”

    弥严一反常态笑:“老僧不知,反正,老僧也吃不到。”

    容茂鹤:。

    这头,念无相确实是出去了,不过并不是离开,而是在两个老头身边站了一会后,发现谷粒不见了。

    进入厅堂时,他分明还特意回头望了一眼,谷粒就静静立在院中,仰头看着一树金桂。

    念无相只当是她又有了自然中的顿悟,生怕搅她悟到什么究极符意,这才悄无声息退入屋内,将自己和两个掐架的掌门关在一处。

    怎么一转头,这人就没影了。

    念无相仔细回忆了一番。

    方才在院中,季原师叔要去隔壁找人时,谷粒似乎翻了个白眼。

    莫非与这件事有关联。

    念无相思及此处,马不停蹄奔到隔壁院中。

    只见周师叔一人坐在长廊下,孤苦寂寥,抱着个龟壳子正在问卦。

    月黑风高,这人连灯也没点着,借着几乎等同于没有的月光,时而大笑,时而惊恐,状态不似常人。

    念无相原本要叩门的手收回来,若无其事地背在身后。

    门内还传来周长老大吼“妙哉妙哉!世间再难有如此登对之人啊!”,隔着门又听他很快喷出一口鲜血来。

    念无相有些无言。

    推门进去,在周长老身边放下一瓶丹药,装作路过此地的样子,离开。

    周长老躺在地上,看着药瓶,簌簌落泪:“瞧我们六,怎么没钱了也不一声,这么普通的药丸子都开始服用了,师伯这就给你拨钱拨材料!”

    走远的念无相:“……”

    *

    念无相总觉得,谷粒这是在故意甩开他。

    为什么呢,为了刚才宗主口中所的“惩戒一个僧人”吗?

    念无相久违地产生一丝害怕。

    唯独对于那件事,他连想都不愿意回想。

    他加快脚步,记起刚才季原师叔出门前晃了晃酒葫芦的样子,决定往山下的镇子里去寻一圈。

    ……

    谷粒确实是故意甩开念无相的。

    原本,她的算就是既然暂时不能把南玥要到自己身边,那就要尽快再见一面,从她口中获取有用的信息。

    这事本来没算避开念无相。

    巧就巧在,弥严尊主开了那么个头,谷粒又察觉到关于“惩戒”二字,念无相确实格外敏感。

    她本无意揭人疮疤,只是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不断暗示,这事对你,对念霖都很重要,你一定要知道。

    于是,她才设计了这出。

    临出门前,她就已经准备了画好的隐匿符,对付普通的追踪气息之术有奇效,只要能够给她拖延一些时间,足够了。

    她按着记忆中的路线,摸黑往弥严尊主殿中走去,得益于念无相这长脸,只需要一脸波澜不惊,无欲无求地向前走,守在外围的僧人们便只向他行个礼,不再关注。

    谷粒轻而易举地就进了弥严尊主的正殿——那个放置着木鱼开关的地方。

    她按着上次弥严的做法,将灵力灌注入其中,蓝色的丝线宛如泥牛入海,不见一点反应。

    谷粒扬眉,,想了想,按照念无相教她的无相禅运转方式,磕磕巴巴重新注入一丝金色的细线。

    明明那灵力少得可怜,却能感受到整个木鱼中酝着开山之势。

    谷粒不敢有片刻耽搁,按照节奏敲响木鱼。

    于是,天花地板之间再次轰隆翻转,出现那道书阵迷宫。

    谷粒翘起唇角,觉得禅宗也不过如此嘛。进入暗室的路上很顺,上次他虽然没有刻意去记这书阵中的各处阵法,但根据杀局反推全盘,便也八.九不离十。

    她一向擅长这些奇门遁甲之术,待阅尽藏书楼内阁上的阵修手札后,越发觉得天师道恐怕有一段空缺。

    奇门用的好,阵法便可抵落花生大境界进攻,反过来,作出杀机未尝不可。

    但如今阵修,涉及此类不过泛泛。

    谷粒收敛心神,暗暗记住此处精妙阵法,一路走向地下,以无相禅再次开了铜门铁锁上的禁制。

    开锁这么爽,她头一次感觉到做这和尚的好处诶。

    门内的人听到动静,只停了一瞬,复又疯疯癫癫地抱着铁杆摇晃起来,嘴里在唱一首梵文的诡异之歌。

    谷粒对梵语没什么兴趣,只勉强听出唱的似乎是地藏王菩萨相关的经咒。

    提起地藏王,她就觉得有点意思了。

    那位可是发过宏愿,即便有立地成佛的本事,依然敢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为何合欢宗出身的妖女会唱这样的经文?

    谷粒眼皮微抬,看向南玥,她似乎比刚来时瘦了,发型也完全散乱,让人瞧不出半分魅惑妖女的样子。

    谷粒叹了口气,蹲下身来喊她:“南玥。”

    南玥听到这声音,果真不再唱了,歪着脑袋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哑着嗓子不确定道:“你来啦?你要来进笼里躲那些恶人吗?”

    谷粒想到念无相的叮嘱,摇了摇头:“我来见你。”

    南玥急了:“你还要出去嘛?他们会设法让你死的,只有你死了,那个神器才会出世。”

    谷粒眯着眼,心中一跳,轻声引导她:“什么神器?你慢慢,谁要设计我?”

    南玥正要张口,突然歪着头毛骨悚然一笑:“你还不知道啊?嘻嘻,那可不行,主人会拔了我的舌头的。”

    谷粒与她对视良久,叹了口气:“行吧,你先出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南玥复又恢复到一副懵懂天真的样子。

    她手脚并用从那个逼仄的圈子里爬出来,又爬到谷粒面前,问她:“给我什么呀?”

    谷粒也没准备什么礼物,想了想,从僧袍袖子里摸出一把喂鼠的松子:“吃吗?”

    南玥点点头,接过来,然后一把放进嘴里,嚼都没嚼,直接咽了下去。吃完鼓掌问:“还有吗?”

    谷粒抽着眼角挤出笑容:“有,但你要乖乖回答我的问题,回答上来一个,我给你一把。”

    南玥迫不及待,乖巧点头。

    谷粒问她:“你认识我,很久以前,那里是个金笼的时候,我被锁在里面,对吗?”

    南玥想了想,觉得这个可以:“没错,但不是被锁,一开始,你是自己要求的哦。”

    谷粒眸中微动,这是她没预料到的。

    念无相竟从未想过告诉她。

    她收整好心情,又半是推测,半是套话地问:“可是后来,我反悔了,你的主人也反悔了,不愿让我走,对吗?”

    南玥点头,随即立马摇头,看起来有些心虚。

    谷粒轻笑,也不去逼问她。

    她念了个清心咒,为南玥清理了身上和头发上的污垢,又触发了她身上轻罗软纱衣的清洁阵法,见大美人终于恢复成人样,心里也舒坦多了。

    按照约定,她递给南玥两大捧松子,又教她怎么咬开壳子吃里面的果肉。南玥似乎觉得麻烦,一挥手间,松子和松子壳便被分离成两堆。

    她抱起松仁全部送入口中,一样没怎么嚼,生吞下去。

    谷粒有点怀疑这人的祖上是不是野人。

    她放弃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转而问出此行她最想知道的事情:“你的主……那个红衣僧,曾经是灵隐禅宗的人?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被罚出宗门,禅宗都对他做了什么?”

    被赶出宗门,这是谷粒猜的。

    毕竟弥严尊主那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让人不得不怀疑。

    原本正吃得开心的南玥突然就变了脸色,开始翻白眼向出咳。好半晌,她才恨恨道:“若非他们步步紧逼,他又怎么舍得将你锁入笼中!”

    随即,南玥看向谷粒的眼神也逐渐不善起来:“起来,禅宗下在他身上的恶咒可真够恶毒的。”

    “我听,他身上那恶咒平日里与常人无异,却单单对你生效。我还不信,笑他们堂堂灵隐禅宗,怎么会如此行事。”

    南玥变得逐渐疯癫:“可偏偏就是让我撞上了。你在笼中引他沉沦,诱他陷入泥潭时,可曾想过,他与你亲近时,忍着蚂蚁钻心之苦?”

    “哦,不对,不是蚂蚁钻心。”

    南玥嘻嘻笑着,右手顺着谷粒僧袍,悬停在双腿间的虚空中,指了指,低低笑道:“那咒言,施加在他这里的。”

    谷粒眸中闪过狂风暴雨。

    第一反应是灵隐禅宗怎么会有这样骇人听闻的咒言,可随即她就懂了,正法时期的密宗,比现在多了许多苦行的规矩。

    或许他们施与念无相的,便是这种消散在世间的禁咒。

    她有些担心念无相的身子,但是又觉得奇怪。

    此前她与念无相亲近时,并未感觉到有什么异常。

    于是她将这份疑问问出口:“为什么我这几次未曾有感触?”

    反正南玥似乎有什么特殊的方法分辨她与念无相,没必要再装。

    南玥拎起她的衣领冷冷道:“张口。”

    谷粒见这姑娘不像是对她起意的样子,犹豫着张开了口,又被南玥毫不温柔的用手背抬起整个头,以便可以看到口中。

    她探了一道灵力在谷粒天元,须臾之间,便看到了和尚上颚处有一枚泛着银色光华的繁杂阵芒。

    南玥哈哈笑道:“我就知道,果然是她,不愧是她。”

    “舍得了毁,才有可能新生。我便知道,她当年留下这话是有深意的。”

    谷粒一脸懵逼。

    南玥嫌弃地看着谷粒,有点想问她现在为什么这么弱,还不如最虚弱时候的十分之一,想了想,又生生忍住了。

    南玥是亲眼瞧着这妖道如何勾着主子染上色相,开了笼门将人带出来沉沦。

    自然,在主子沉迷情爱时,她却能冷静地分析妖道以二人之血,在主子口壁上刻下的法阵。

    虽然只是轻鸿一瞥,南玥却可以断定,那阵芒不会比主子被禅宗设下的恶咒差。

    如今看来,这妖道早知一切。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抛下主子?

    南玥想不明白,连带着看谷粒都觉得厌烦起来,挥手让她回去,自己重新走入笼中。

    她清醒的时间有限,需要做出一些安排了。

    ……

    谷粒被赶出来后,还沉浸在那些爆炸性的消息中,久久不能自拔。

    她顺着山路,一路浑浑噩噩跑到鹤鸣山那处院落,就看见师父和弥严尊主正坐在桂花树下品着佳酿。

    酒是御台监寺弥戒用桂花自己泡制的,没什么度数,胜在入口清甜,带着一丝迷人醉意。

    容茂鹤喝得很是惬意,再次邀请弥严:“来,你也喝一口,今天大好的日子,不算破戒。”

    弥严连连摆手,见谷粒远远回来,仿佛找到了救星。

    “佛子回来了,你谷师妹呢?怎么没见她跟你一起?”

    谷粒诧异,她以为念无相会乖乖待在这里,再不济回自己屋里休息。

    她只好摇头道:“衲僧与师妹并未在一起。”

    容茂鹤一听急了,放下酒坛子:“六不会平白无故地不跟人一声就出去,你刚去做什么?”

    谷粒硬着头皮:“坐入定。”

    想了想,她决定把季原师叔卖了保平安:“方才进门时,我见季原师叔要去找周长老,可出了门却是御剑往山下去了,谷师妹多瞧了几眼。”

    容茂鹤冷哼:“这个季原,又溜下山买酒喝,来了禅宗也是这幅鬼样,还拐着我们六一道去!”

    容茂鹤心中有一杆秤。

    称的一头是徒弟们,死沉死沉,无可匹敌。

    他刚起身想要去寻,院门再度推开,是季原师叔带着念无相回来了。

    谷粒扬眉,心这两怎么还真凑到一起了,师叔该不会带着臭和尚喝酒了吧?

    正想呢,就听到念无相歪着脑袋,了个酒嗝。

    众人:“……”

    这带坏的速度确实挺快的。

    季原见状连忙把头摆成拨浪鼓:“不关我的事啊,我确实是下山去酒,可六是我半路抓回来的,抓到人就这副样子了。”

    容茂鹤不信。

    谷粒却是信了师叔这一番法。

    如若今夜在暗室中得知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方才她问念无相的时候,他一定很痛苦。

    谷粒是不知道,一边享受极致快乐,一边又忍受无常苦痛,到底是一种什么体验。

    可毕竟关于那种地方下着禁咒,她实在有些想不通,当时幻境中,两人是怎么进行到底的。

    想不明白,她便不再去想,站出来圆场道:“谷师妹醉了,有什么事,明天再吧。宗主,夜深了,再留下于理不合,该走了。”

    这话得多么得体,只待功成身退。

    可偏偏,容茂鹤又对她不满了:“你哪次不是半夜三更翻墙来找我徒弟,这会儿知道于理不合了?别想走,给我把人照顾好了,扶回房里歇着去。”

    想了想又大吼一句:“不准关门!”

    谷粒:“……”

    这人到底想哪样?

    她叹息,认命地看向树下乖乖站立的念无相。

    应该喝的不少,脸酡红,正茫然无措地量着季师叔,似乎不明白这人是谁,为什么要把自己带来这里。

    谷粒一下就觉得自己可以了。

    和尚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羞怯,困郁,以及一丢丢呆傻,都很好地让谷粒的怜惜之心重燃。

    她走到念无相面前,低下眉眼柔声问:“谷师妹,还能认得我吗?”

    念无相眼前昏蒙蒙一片,只靠着声源辨认面前似乎有个人影,可这个人为什么跟他长得一样?

    他伸手摸上谷粒脸颊,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与神魂,才笑弯了双眼反应过来:“当然认得,你是……”

    念无相一边着,一边倚靠在谷粒肩头,最后几个字低声湮灭在风中桂花香味里:“求而不得,毕生所爱。”

    谷粒此时身体微僵,心脏在听到那四个字的时候,不受她控制地猛烈收缩,然后整个心跳都空了一拍。

    世间万物都静止了。

    季原师叔满带着笑意,量的却不是自己师侄,而是那个被人突然表白心迹的佛子。

    他已经看出点什么,却聪明的没有戳破,毫不见外地看起了一场大戏。

    容茂鹤特别嫌弃地挥手放行,让谷粒赶紧把醉酒睡着的人搬进屋里。

    谷粒半晌回神,余光扫过弥严尊主,点点头,将人扛了进去。

    容茂鹤:“……”

    “你徒弟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温香软玉在怀,又是与他有婚约之人,这是扛木头呢?我扛个木头都比这有感情。”

    弥严听着容茂鹤喋喋不休的抱怨,突然笑了笑,别有深意。

    “你啊,这分明是害羞了,故意掩饰呢。”

    谷粒听不得两人再调侃她,红着耳根子“啪”地一声将门甩上,而后抱着念无相来到卧榻之上,心翼翼将人放了上去,拉好被子,盖个严实。

    念无相恍惚中还有点意识,此时被这么闷着,不由自主哑着嗓子喊了声“热”。

    谷粒感慨这和尚还挺难伺候,将被子拉到他胸腹之间,立在床头,望了许久,才试探着问:“念无相,这话我只问一次,你若听到了不想回答,装睡也可以,我以后就不会再问了。”

    她四下环绕,确定没有人跟过来,想了想,手掩着唇弯腰悬停在他面前。

    然后悄悄问:“你……是不是不行?”

    神智刚清醒的念无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