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寂然上座,你哪位?
无过崖岩崖嵯峨, 深壑下紧邻长川,是灵隐禅宗背倚之地。
禅宗东西六序,外加前山禅居之所将其半面环绕。
在老祖宗寂然上座还没有一杖劈出那条能通行的路之前, 遮天蔽日的桉树林有一个怪异的名字。
叫停尸坪。
弥严尊主率先回过神来, 想到的正是此事。
他皱眉略微委婉道:“此事,姑且不论寂然上座是否会应允, 单这桉树疯长的地界,我们就无法辟出地段开设纸坊。”
容茂鹤这回也点头支持。
谷粒抬手给自己添了杯茶:“此事不难, 有寂然上座在,能辟出一条路, 自然便能随手开出一块空地来。”
念无相凉凉看了她半晌:“你是想……使唤上座?”
谷粒茶杯重重墩在桌上,责备地看向他:“师妹,不可对老祖宗无理。”
念无相:“……”
所有人都清楚, 到底谁在无理。
弥严尊主见状,便不算再隐瞒真实情况:“佛子先前对宗门内事物缺了些了解, 恐怕不知道, 老祖宗为何要在这无过崖上闭关。”
谷粒扬眉,看一眼念无相,又冲弥严摇了摇头。
瞧瞧,禅宗是个人都知道你对宗门之事一概不知。
念无相垂眸敛尽好笑之色, 他只是当做不知, 并非像面前人一样,真的不知。
弥严尊主没发现两人之间眼神往来,见佛子给了回复, 便顺着思路往下讲。
“寂然上座其实并没有到闭死关,不问世事的那一步,如今固守无过崖, 不过是因为要镇住后山上的千万亡魂之怒,意图徐徐度化之。”
谷粒诧异,从未听过,灵隐禅宗还有这等诡秘之地。
她开口问:“何事会生出如此多亡魂怒意,须得一派老祖宗坐镇度化。”
弥严尊主叹一口气,低低道了句佛号:“弥日之战,曾一度混乱到分不清谁杀了谁,便是这些人的血不甘平息,不愿草草揭过,因而才有了‘停尸坪’这一称呼。”
容茂鹤听着也是颇为感慨。
这场大战发生时,鹤鸣山不过是青城山天师道一只微不足道的分流,没人注意,自然也就幸运地躲过这一场泼天乱战。
可灵隐禅宗没有那个好运。
真相如何已经无人愿意知晓,因此,禅宗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宣泄口,成了恶念堂而皇之行于青天白日的靶子。
“弥日之战的主战场都是在禅宗辖地之内。”
容茂鹤一声提醒,谷粒这才反应过来,这万千亡魂中涵盖的不仅仅是禅宗陨落的僧人,还有各大仙门的弟子们,甚至还包含着魔煞妄念极重的入魔者。
谷粒动了动嘴唇,只觉得嗓子干涩的厉害:“所以,这些负面的死气是怎么被察觉到的?”
弥严尊主闭目:“起因是禅宗法印堂的五位沙弥突然失踪了。”
法印堂隶属于禅宗西六序,如今执掌的是悟道监院,境界只在寂然上座和弥严之下。
谷粒已经大致对禅宗的划分体系有了一些了解,点头问:“是在后山失踪的?”
弥严尊主摇头:“是否在那里失踪,老僧不确定,但,他们的尸身都被丢在了桉树林入口。”
容茂鹤忍不住问:“怎么确定就是这些亡魂在作祟?”
弥严便沉了眉眼:“后山入林处有一口撞钟,想必你二人进入林中时也曾见过。”
谷粒听了便点头应是,确实是一口古朴粗苯的大钟,吊在半山上一处凉亭里。
谷粒注意到它,完全是因为那旁边睡着个行止邋遢的钟头【】,她进入林中后,除了每隔一会听到和尚撞钟的声音,再无其他交集。
弥严:“那些沙弥发现时,已是身首异处,头颅就塞在钟罩之下。敲钟的钟头是位老僧了,听不见,但目力异于常人,轻易发现了沙弥的尸首来报后,禅宗内极为重视,于是,当夜开始,后山上的撞钟人就换成了嫡传长老结伴去。”
“发现真相的是何人?”
弥严双手合十叹惋:“正是时任戒律堂典座的老僧。”
谷粒心中种种猜测顿时咽了下去。
原来是弥严本人发现的,失敬。
弥严又补充道:“寂然上座坐镇无过崖,也是因为‘停尸坪’多次危害,然以禅宗举宗门之力,竟无法超度亡魂怨气结节,因此才有了无奈之举。”
容茂鹤感叹道:“寂然上座大义。”
弥严闭眼,默念佛号。
念无相垂眸,不知陷入什么纠结的回忆之中,看起来矛盾极了。但除了谷粒不声不响瞥了他一眼,其余二人倒是不曾注意。
谷粒想了一圈,觉得不论是关于造纸坊,还是这个“停尸坪”度化亡魂一,都有必要找到寂然上座亲自聊一聊,才能做下一步算。
于是开口问:“上师,衲僧与师妹可以见寂然上座一面吗?”
念无相回神,剜她,熟稔地识海传音。
“为何又带上我?”
“我一个外人单独会见你们禅宗老祖宗,万一被看破了二话不要我命怎么办?”
念无相:“……”
原来他是个保命工具。
弥严尊主将二人互动看在眼里,只当是有什么不能当面告诉他们老家伙的九九,需要私下交流,也不声张,反而笑呵呵瞧着,顺势摸了摸自己光洁的脑门。
他下决断向来快,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对两人了个手势道:“既然如此,两位便随老僧一道上了无过崖,去问问老祖宗吧。”
容茂鹤虽有一颗跟随而去的心,却也知道人家上门见自家祖宗,他这个鹤鸣山掌门跟着大大不妥。
他瞪着谷粒,憋出一句“护着点六”,便算是放了行。
屋外,这艘画舫已经到了挽清峰入口处,季原率先下了船,看他们鱼贯而出。
谷粒回头望去,巨大的船头冒着气体,似乎并非以灵石作为原料来支撑飞行,她瞧了半晌瞧不出个所以然,直到念无相回头喊她,才大跨步追了上去。
她贴着念无相声咬耳朵:“这船不是靠灵石来催动的?叠加了法阵?可是单凭法阵就能让这么大的画舫运转吗?”
念无相眼中带笑,回话却是淡的听不出情绪:“是法阵,我记得,你以前称它为复合型法阵。”
谷粒惊诧至极,手指在自己和画舫之间来回比划。
“你确定?”
念无相挑眉:“当年下山,从禅宗带走的唯一家当。你嫌它浪费灵石,故而研究出这一套法阵。”
谷粒:“……”
被出去还记得顺点东西,还顺这么大一块头。
真不愧是你,禅宗佛子。
.
三人施施然出了挽清峰,便在弥严尊主的修为加持下瞬间迈入桉树林间。
谷粒如今再见桉树,别有一番滋味。
她捅了捅念无相胳膊:“你,那天背后追来的老头是不是就是老祖宗?”
念无相也没见过,但想必能在后山境内横行,想必该是那位没错。
弥严在前方路上一边慢行,一边后怕。他想到这些树木下面的千百亡魂整日哭啼索命,而两个的还能若无其事站在此处讨论过开纸坊,振兴禅宗未来之事,只觉得心头堵得慌。
弥严脚程很快,穿过大片桉树林后,眼前赫然出现飞瀑湍急的万丈高崖。
崖下有一凉亭,亭中一蒲团,一尾钓竿,石桌上放着一卷刚写好的《金刚经》。
弥严带头穿过一道浅蓝色的水幕屏障,一步跨进无过崖境内。
飞瀑之后的山腰上,有一处山洞,谷粒回头看一眼弥严尊主的视线落点,琢磨着这位寂然上座应当就在山洞里闭关。
果不其然,弥严尊主带头对着山洞内合十礼道:“阿弥陀佛,老僧携两位弟子贸然前来,请与上座相见一谈。”
谷粒便装模作样也行了个拜礼,但见念无相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不由有些气笑,借着袖子遮掩掐了他一下。
念无相疑惑看向谷粒,两人还没来得及对垒,山洞内响起一道苍老年迈又气性十足的回声。
“哼!”
弥严尊主:“……”
老祖宗如今改成这么个招呼方式了吗。
谷粒这头倒是有点明白这老头意思。
昨天还被老头追着跑呢,今天俩人就主动送上门来,可不得承受一番老祖宗的无能,不,无名怒火嘛。
弥严尊主总得主动点什么,让气氛不至于太尴尬,于是再度拱手:“上座如今可方便现身?老僧带两个孩子来,实在是有要事相商。”
山洞里半晌传来一声:“不方便,闭关。”
弥严尊主顿时为难,也确实没跟老祖宗个招呼突然杀来,被赶回去也是人之常情。
谷粒立在后面,声对念无相道:“怪不得你不行礼呢,合着我亏了。”
念无相有些无言地看着她。
其他人都没来得及搭腔,谁知山洞里立马传出一嗓子:“你偷了无过崖的树,如今又有求上门,不过才是行了个礼就觉得亏了?”
弥严尊主嗔怪地看一眼谷粒,似乎是觉得这孩子怎么突然嘴上没个把门的,瞎什么大实话。
谷粒脸不红心不跳,笑了笑回道:“寂然上座看着衲僧取两根柴火带回去的,怎么能叫偷呢?”
山洞里又唾她:“胡,本座背后追了半天,你二人溜得比兔子还快。若非元神出窍,昨日就将你们送到弥严面前狠狠惩罚。”
谷粒顺着他的话答:“那岂不是正好,衲僧可以光明正大与上座提前明请求。”
寂然还挺不服:“本座不听,你没这个机会。”
弥严尊主在一旁围观半晌,心情逐渐从忐忑到毫无波澜。
念无相:“……”
您口口声声的闭关呢,这不是聊的还挺美。
寂然这一嗓子落地,再没听到回话,只当是吵架赢了,心里确实挺美。
于是,山崖下站着的众人又听到上座他老人家开始唱歌,调子跑的大约有禅宗到鹤鸣山这么远。
谷粒难以忍受,催动灵力闭了听脉,减弱这种噪音荼毒。
念无相只是轻微皱了皱眉,之后便没什么感觉了。
弥严尊主倒是也想效仿谷粒,奈何作为禅宗宗主,总是需要卖老祖宗一点面子的。只好将手收在袖筒中,忍着这难言的苦痛,等待寂然上座一曲高歌完毕。
寂然一曲唱罢,心满意足,问站在外面的三人:“本座这歌喉,比起音修如何?”
弥严尊主颤抖着伸出大拇指,扯了个肌肉不受控制的笑脸。心中疯狂向菩萨忏悔,表示自己并未口出诳语,不能算是破戒。
念无相淡淡道:“嗯,是《楞严经》。”
这么个评价惹得寂然上座心花怒放:“丫头有品位,这是本座新写的曲子,弥严呀,正好你可以带回去,让弟子们以后早课唱经改为本座这个新曲子好不啦,沂蒙腔调,蛮有意境的哦,搞不好他们能唱出新境界。”
弥严尊主是不太懂,为什么只是唱了个歌,寂然上座的口音都变了个人,他还听不出这是哪的。
而且,老祖宗您都拐到九曲十八弯了,确定有调子吗?
弥严尊主大几百岁的人了,将迷茫又满怀希冀的目光转向身边一言不发的谷粒。
这是他们禅宗最有悟性的佛子,一定能救回场子,把话题带到此行目的上来。
于是他疯狂眨眼,眨地忍不住要流下眼泪的时候,念无相才叹了口气,戳了戳身边的谷粒,轻声道:“上师在喊你。”
谷粒闭了听脉,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念无相在话,但是的什么玩意完全猜不到,于是一手附在耳廓旁,大嗓门问:“啊?你啥?”
念无相:“……”
弥严尊主:“……”
寂然上座:“???”
不敢置信,这是直接把人佛子给唱聋了?
谷粒还在使劲儿问话,她以为自己特别声,实则差点穿破后山传遍整个禅宗:“怎么样,寂然上座唱完了开心了吗?没唱过瘾可以再来一首,不着急。”
念无相已经猜出来她动了什么手脚,见弥严尊主不可置信的模样,只好传音道:“谷粒,将听脉开。”
传音是识海接收,谷粒倒是勉强听到了,无奈开后,还没来得及话,就看见弥严尊主老泪纵横,向她奔来。
另一边,山洞内忙着闭关拒不见众人的寂然上座也“嗖”地一下现了身。
谷粒惊异地看着面前只有她腰高的光头,回头与念无相对视。
无声做出口型:“这是哪位?”
光头是关心则乱,一奔出来眼一瞧,就知道刚才这佛子耍了什么花招。
此时见谷粒竟然装作不认识,恨得咬牙切齿道:“你活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