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区区地缚灵。(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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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隐禅宗, 八大宗门论资评辈起来它得排首席。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大宗门的老祖宗,竟然是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和尚。

    谷粒觉得这事委实有点玄妙。

    她故作镇定疑惑地看向弥严尊主, 却见对方连忙躬身行了个大礼:“恭迎上座出山, 可见是闭关守寂大成。”

    立在几人之间的和尚瞧着虎头虎脑长相可爱,穿一身百衲衣, 衣服上的洞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颈上一串砗磲【】挂珠如血色艳阳天,分外惹眼。

    此时和尚负手而立, 一派大师风范地随意甩了甩手:“算不上,总共进去没睡一个时辰, 又被你徒弟唱大戏给骗出来了。”

    谷粒:“……”

    好的禅宗老祖闭死关呢,合着是在洞里睡大觉?

    如今看来仙门传言概不可信,以后不管听到什么还是得自己求证。

    一时无人话, 寂然和尚绕着谷粒转悠了一圈,又走到念无相身边, 拄着下巴点点头, 然后才回头冲着弥严道:“我看这个丫头倒是有些佛子的味道。”

    他又将目光落在谷粒身上:“他嘛,不太行,一身铜臭味儿太重了,别是堪破红尘了, 我看他就没想放过红尘。”

    谷粒忍不住心里翻好大一个白眼。

    弥严尊主品出点别的意思来, 低下头仔细想了想。

    连日来事务繁重,如今静下心仔细回忆一番,他也察觉出佛子似乎不对劲。他原本以为只是陷入情爱, 才会有着诸般变化,如今看来,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师父倒是还不如老祖来的心细。

    弥严叹惋, 爱怜的看着谷粒道:“苦了这孩子了,为了禅宗竟是生生折损了自身佛性。”

    寂然和尚:?

    我是这意思吗?

    谷粒察觉出来这位看起来可爱的老祖不是个好糊弄的,与念无相对视一眼,识海里问他:“怎么办?这老子好像看出来点什么?”

    念无相眼角一抽:“好好喊人。”

    谷粒诡辩道:“这老妖精装娃子,可不就是老子?”

    念无相默了默,发觉这个称呼确实很贴切,便默许了这一行径,回答谷粒刚才的问题:“不必担心,他没有恶意,只需把事情向他讲明即可。”

    谷粒半信半疑:“你确定?你不是不认识这老子吗?”

    念无相沉默片刻:“时隔太久,他的声音先前没想起来。现在看到脸,倒确实是位故人。我也没想到,他竟然还是这副样子,不知道是一直这样,还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

    谷粒扬眉:“能让你称得上故人,看来这是个王八命啊。”

    毕竟千年王八万年鳖。

    念无相嗔怪的看她一眼,也不再瞒着寂然的身世:“我想,他应该是我离开禅宗前捡的那个孩。”

    谷粒来了兴致:“嚯,这就是兜兜转转的孽缘啊。几百年前,你给禅宗捡了个老祖宗,今日,这位老祖宗要替禅宗来拆台了?”

    念无相眼神与寂然上座对视,随后轻声笑:“他不会。你放心讲,有我在,没事的。”

    谷粒侧目望了半晌,只见念无相与寂然和尚仍在对视,寂然眼波流转,似乎触动了不少往事。

    另一边,被所有人蒙在鼓里的弥严尊主整个人都不好了。

    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呢,是佛子那定下亲的道侣正与禅宗的老祖宗深情对视吗?

    弥严觉得大概是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这两人还在对望,老祖宗眼中似乎还有莹莹泪光一闪而过,弥严觉得自己还不如瞎了呢。

    瞎了好,瞎了不闹心。

    谷粒不忍心再折磨弥严尊主,总觉得这老和尚最近提心吊胆的,头都更秃更亮了。

    她抚平衣袖的褶皱,上前一步,挡在念无相身前,冲寂然和尚假模假式行了个合十礼:“阿罗汉果,衲僧念无相,见过寂然上座。”

    这回她刻意换上了念无相常诵的佛号,整个人也是往沉稳持重,无挂无碍的腔调上走的。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希望能顺着这个思路迅速推进完纸坊建造的事情,完事立马走人。

    但这才刚开了个头,寂然上座就拉下一张脸,身上的威势让谷粒这个玄珠境界有些难以抗衡。

    她强撑着,看着眼前的和尚冲她挥了挥手,嫌弃道:“挡路了。”

    谷粒:?

    她回头看自己身后正站着念无相,从寂然和尚的角度,应该只能看到念无相被挡了个严实。

    弥严正要上前挑明佛子与这鹤鸣山道友的婚约关系,念无相先一步站出来了。

    他此时虽然用着谷粒的身体,但只要寂然和尚认得出,是谁都没有关系。

    念无相冲寂然和尚点了点头,平淡道:“今日拜见虽有些早了……实不相瞒,这位佛子乃是我的婚约者。”

    弥严尊主暗暗捏一把冷汗,期望着老祖宗能听懂这话背后的意思,到此为止。

    寂然和尚脑筋转得确实够快,在他眼中,就是念无相亲口在警告自己:旁边这个没规矩的是我媳妇,你对她客气点云云。

    这老妖精活得久了,还真是鬼精,一瞬间联想到几百年前,红衣戒僧下山时,那义无反顾的样子,也是如现在这般。

    于是,寂然很轻易就猜到了谷粒的身份。

    他试探着问面前两人:“大婚之日,可是要穿红色道袍,绣着仙鹤定然好看。”

    念无相看向谷粒,一副但凭她做主的样子。

    谷粒便懒洋洋答:“很多年不穿红了,她如今喜欢简单些,现在这身就不错。”

    寂然连忙点头应是。

    他再看谷粒时,眼中的不可一世全都敛去,只剩下极度的恭敬。

    毕竟,这可是当年叱咤仙魔两界的妖道转世。

    寂然心中拎的很清楚。

    他们三人对暗号一样地确认了身份,放在弥严尊主眼中,谷粒这个佛子就有些不像话了。

    老祖宗没规矩,他应该维护自己的道侣才是,怎么反而还浑不在意的样子。谁家仙子大婚之日会穿一身与往常无异的道完成大礼?

    弥严转念又一想,佛子这怕是囊中羞涩,又不好在老祖宗面前掉了脸面,才如此辞。

    到底,都是禅宗穷啊。

    弥严连日多番刺激,此时终于生出一丝强烈的世俗之心,想为灵隐禅宗弟子争取更多的资源,更好的修行条件。

    他突然上前,双手合十弓身做大礼:“上座,为今有一计,可使禅宗振兴再度崛起,只是需要上座首肯点头,并帮我们一个的忙,日后,禅宗未来不可限量,还请上座给机会,听两个孩子讲完。”

    寂然和尚之前就听他罗里吧嗦磨叽,如今再次听到,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触。

    什么,他的恩师与准师娘有一点点要求,竟然还得多跑这么远的路,来让他这个不肖子孙拿主意。

    呸,弥严这老家伙真是个浆糊。

    他自己刚才玩过了火,也是个浆糊。

    寂然这么想着,一脸懊恼地看向谷粒,扬起个和尚能摆出的最可爱笑脸:“佛子有何要求,但无妨。今日便是要本……要我把这座山铲平了也照办!”

    谷粒:“……”

    看来大几百年前念无相不求回报,施与出去的恩情,此人尚且历历在目,并且时刻想着要报回来。

    谷粒有些唏嘘,表情柔和下来道:“铲平到也不至于,哪用得着老祖宗动那么大火气呢。”

    她着,轻笑着往身后来时的方向遥遥一指,淡然引声:“不过是,需要您出点力,从那桉树林里辟出一块空地给我们用罢了。听闻昔日老祖宗一禅杖扫出条路来,这种粗糙的活儿想必更不在话下。”

    弥严:。

    他现在着实佩服佛子的厚脸皮。他似乎只有一条准则——只要自己足够淡然,跳脚的就会是别人。

    弥严正做好准备迎接老祖宗的暴怒,谁知寂然上座连连挥手道:“……不用,都是自家人,叫什么老祖宗。我们要讲求平等,还是叫我寂然吧。”

    弥严:???

    她想不明白,索性试探着开口:“老祖宗,那老僧也可以称您为……”

    寂然上座一秒冷漠:“老祖宗称呼腻了?”

    弥严尊主一头雾水,连连摇头,算将自己的嘴封严实,再不多开口。

    谷粒被这寂然和尚逗得不行,硬是忍着抽搐的嘴角问:“这么,寂然师父是答应开山之事了?”

    寂然很茫然。

    开什么山?开哪的山,为什么开山?开山为什么要找他?

    他这一连串刚问出口,念无相便连忙顺着将话题扯上此行目的:“我们发现禅宗境内到处生长的桉树其实大有作用,可以作为新型灵纸的唯一原材料。”

    念无相着看向谷粒,谷粒很是上道,掏出先前自己制成的那张灵纸递给寂然和尚。

    “寂然师父且看,这纸是否够格,取代如今各家仙门的用纸。”

    寂然和尚几乎是将纸接过来的一瞬间便亮了眼。

    纸张洁白细腻不,最要紧的是韧性极强,不宜毁坏,正是制作符篆和传送卷轴的上好选择。

    寂然上座比在场的谁都要清楚这些桉树数目有多广,要根除有多艰难,就算他带着一根禅杖到处挥舞,将这些桉树尽数铲平,可收获的也不过是灵气逃散的废土。

    禅宗要那样的土地做什么。

    只要没有找到弥日之战到底被偷偷施加了什么样的禁咒,这些土地就不如让桉树一直占着。

    这个问题困扰了寂然很多年,如今寻到解法,还是他最为仰赖之人给出的,寂然觉得自己多年困守于此终于熬来了一线生机。

    他态度称得上是恭谨地问谷粒:“确是好纸,不知道,这样一张纸制成的时间是多久,还有需要投入的人力……”

    谷粒笑了笑道:“这便是此行前来寻您的目的了。我们想初步在后山桉树林里开辟一块地方,作为禅宗自己最开始的造纸坊。”

    寂然和尚按耐不住激动道:“事一桩,你们要多大地方,尽管开口,我劈就是了。”

    弥严尊主觉得老祖宗实在让人没眼瞧,如果他有尾巴,这会儿恐怕已经欢乐地起了转儿。

    谷粒觉得这事发展的出乎意料的顺利,笑道:“这事好,不够了多劈几掌便是了。”

    “如今的另一个主要问题,便是您刚才提到的所需人数。”

    寂然点点头。

    禅宗缺灵石和资源不假,可是真要让弟子们放下修行之事,转身来造纸,这不就成了本末倒置了吗。

    谷粒猜出他的忧虑,包票道:“几位放心,这造纸坊要想正常运转,其实用不到师弟师妹们白天黑夜地来,耽误了修行不,他们本就不是长于此项技艺之人,并不具备高效性。”

    寂然点头问:“你待如何?”

    谷粒回头望向远方茂密到发黑的林中,回他的话:“用不到其他弟子,但是可能会劳烦到法印堂与千针门的弟子们周期性来后山加持法印与结阵。”

    千针门其实是“千阵门”的别称。

    只因为禅宗阵修以佛法为阵,千变万化,无孔不入,才有了千针门这个称呼。久而久之,仙门人人皆知,有禅宗西六序千针门与法印堂在,这个老派宗门就不会倒。

    乍一听谷粒提起这两序弟子,寂然和尚眼前一亮,大约也猜到了新的造纸坊要如何运转。

    只是,他有点顾虑索性提前清楚:“二位给出的法子自然是十分之好,只不过,要在这停尸坪上修建纸坊,恐怕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念无相直截了当问:“是因为停尸坪上的亡魂怨气?”

    寂然见他们已经知晓,再开口便利索多了。

    “正是。我在这无过崖上多年,与他们抗衡也只能做到平分秋色,你们若要在山腰上开设纸坊,我未必能够时时护得住。”

    而纸坊内到时候恐怕会有千针门和法咒堂的弟子多次往来,若是出了情况,实在是得不偿失。

    既然的第一反应是下山寻一片其他的桉树林,在那里辟出一块地方做纸坊。

    他正想劝二人,就听见立在背后的念无相淡淡道:“不过是几缕亡魂怨气作怪,用不着为它大举搬迁。”

    “山下的桉树林到底有些距离,加上不在禅宗护山大阵庇佑之内,到底有些泄密的可能性。法印堂与千针门的弟子们往来也算不上方便。”

    寂然和尚顿时变成了苦瓜脸,瞪一眼弥严仙尊,示意他出个面劝劝佛子。

    弥严:?

    当空气当的好好的,一有什么锅就找上我了?

    于是弥严眼观鼻鼻观心,也开始装傻。

    这两个孩不傻,相反还很精,既然能这么,想必是有点把握了。

    弥严这么想着,一脸寄予厚望地看向谷粒,希望她能再次给出什么震惊整个禅宗的好法子。

    谷粒这头正忙着跟念无相识海里讲话。

    压根没功夫搭理弥严。

    念无相开门见山道:“亡魂怨气之事,你先接下来,自己有法子。”

    谷粒半信半疑:“真有法子了?”

    念无相淡淡道:“记起一些往事,若我没猜错,此事今夜你我二人,足以解决。”

    谷粒认命地叹一口气,出了识海回神,满脸自信地冲着寂然上座和弥严尊主包票:“这件事情交给我与谷师妹,今夜,最迟明日,我们便给两位一份满意的回复。”

    弥严尊主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头,警惕地看着两人道:“不可私自冒险,胡作非为。”

    谷粒重重点头:“自然不会,谷师妹又不傻。”

    念无相:“……”

    三人这方大致确定了再度相见的时间,弥严又带着两个的原路返回。

    只不过行到念无相的住处时,谷粒熟门熟路跟了进去,还冲弥严尊主挥了挥手,似乎对方停在这里不大礼貌:“师父,您……还不回去吗?”

    弥严差点想吐血。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你是个和尚呢?

    他几次张口,看到门边的念无相眼巴巴看着佛子,只好捏着鼻子转头一甩僧袍离去,还在识海里叮咛谷粒“早早回禅房,你在此处太久于理不合”。

    谷粒囫囵应是,把人发走了,又见容茂鹤与季原师叔还没归来,便伸着懒腰往摇椅上一倒,大喇喇只会念无相道:“想吃桂花糕。”

    念无相半垂着眸子,站在她面前,影子遮在谷粒面上,淡淡道:“禅宗没有这些。你若想吃,我现在下山去买。”

    禅宗要啥啥没有。

    谷粒撇了撇嘴,叹口气道:“算了,也没有那么想吃了。休息一会我们晚上再进后山停尸坪吧。”

    她完话抬起眉眼时,却见阳光的余晖已经撒到脸上,照的她眯起了眼。

    好半晌,她双手扣在眉前适应过来,才发现念无相已经没了踪影。

    大约去买桂花糕了。

    念无相走的很急,回来的更快。

    谷粒刚砸吧着嘴叹了一句“这和尚,跑的怎么这么快”,然后倒在摇椅上哼一只无名调,哼了不过半阙,面上又是一片阴影。

    谷粒停了哼调声,倒是没睁开眼:“舍得回来了?”

    念无相:“……”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是不懂谷粒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只平静地开两个包的精致的油纸包裹:“刚做好的,一个桂花糕,一个栗子酥,你尝尝?”

    糕点的清甜香味一下就窜入谷粒鼻中,顺着味蕾勾起了一条昏昏欲睡的馋虫。

    谷粒猛地坐起,脸上带笑,就着念无相摊开的手掌从包裹中各取了一块糕点:“你怎么知道我还爱吃栗子酥?”

    念无相没回答,心中却想,果真还是和前世一样。

    谷粒也不是真的要他回答什么,抓着糕点一口咬上去,甜度在舌尖绽放,让她不由心生欢喜。

    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看向念无相,见他双手承着这两只油包裹,空不出手来,便将自己咬过一口的桂花糕递到他嘴边:“快尝尝,真的好甜。”

    念无相不喜甜食。

    入了禅宗之后,更是几乎没再碰过。此时见谷粒这副欢喜的模样,竟不由自主点了点头,想要分食哪怕一点点她的快乐。

    那桂花糕入口即化,酥得不像是凡人可以做出来的东西。

    念无相一瞬间便感觉到了谷粒的那份欢喜。

    于是他浅笑着看向谷粒:“是很甜。”

    容茂鹤进门的时候,就看到夕阳下这幅让人不忍心搅的安心画面。

    然后他毫不客气地插一脚进去。

    “你进了我们院子,让我徒弟在一边站着你躺着,这佛子当得可还舒服啊?要不要我这个师父再给你捏捏肩?”

    谷粒吓得立马站起身,佛家礼都行成了道家礼。跟在屁股后面进来的季原师叔顿时没憋住笑出声。

    谷粒狠狠瞪了他一眼。

    季原这才连忙缓和气氛:“你们俩回来了也不一声,背着师父和师叔又在偷吃什么好东西?”

    话得好似怪罪,但眼神里满是笑意。

    念无相双手拖着两只油包裹,又迈步平移到容茂鹤跟前,挡住他瞪着谷粒的目光:“师父,吃糕点。”

    容茂鹤低头瞧了一眼:“这都是你爱吃的,自己留着吧。那子买给你的?”

    念无相回头,谷粒手里还捏着半块,正使劲往袖筒里藏着。

    他笑了笑道:“正是。他刚用缩地术跑了一趟带回来,我便让他坐在师父的摇椅上了,您莫怪。”

    容茂鹤从鼻子里又哼了一声,这事大约就揭过去了。

    夕阳没入群山之间,天边只剩下一层烧得耀眼的霞光。

    容茂鹤见这佛子半天没有离开的意思,笑了笑,问道:“要不,您留下吃个饭?”

    谷粒望一眼念无相,不无遗憾道:“这不巧,衲僧正要与谷师妹出去,恐怕没法与容掌门和师叔用晚饭了。”

    容茂鹤:?

    他把怀疑的眼神投向自己徒弟,似乎在质疑这话的真假,念无相十分无奈,点了点头。

    容茂鹤便冷笑一声问:“你带她去哪?做什么?几时回来?”

    谷粒:“……”

    她师父亲生老爹的味儿快压不住了。

    看季原师叔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欠揍笑容,谷粒恶向胆边生:“衲僧与谷师妹想向季师叔讨教剑意,他先前也应下了,今夜会指导一番。”

    容茂鹤回头看季原,得到对方无奈笑着点头后,顿时放下大半心来。

    有自家师叔在场,这佛子也做不出什么出格之举来。

    他还是照旧盘问道:“为何偏要今夜讨教,这黑灯瞎火的,便是有照夜阵,到底也不如青天白日来的爽快。”

    谷粒磕磕巴巴犹豫了一会,想起明日便是武试终试,福至心灵:“衲僧明日便要与通过武试的其他宗门高手试手,如今境界跌落,有些没把握……”

    她故意把话没满,等着容茂鹤自己发觉。

    果然,容茂鹤在猜出佛子害怕在各宗门面前丢人之后,总算脸色变得好看了些。

    在他看来,能有这些荣辱之心,或许都是因为这和尚心里有他们家六的表现。

    被坑的季原师叔:“……”

    ……

    月上柳梢时分。

    通往后山的路上多出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季原虽然不知道这两个孩具体要做什么,但想到白天他们在画舫内聊了些事情,心中也有了个大概范畴。

    他挑眉问谷粒:“六啊,你做这些,禅宗宗主知道吗?”

    谷粒佝偻着腰,看师叔的眼神像在看白痴:“当然不知道了,你以为禅宗我了算啊,想干什么干什么。”

    季原咋舌:“那你还带上你师叔我?这万一被发现了,鹤鸣山也就跑不了。”

    谷粒的笑容在月下透出一份狰狞:“你放心,扯你进来是为了出门,现在出来了,我自然有法子让你脱离嫌疑。”

    季原很相信自己的师侄,笑呵呵点了点头。

    于是,等他们到了桉树林中,季原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谷粒用捆仙绳捆到了入口的树上。

    念无相:。

    季原哭笑不得:“这就是你给师叔找的好办法?你师祖把金光捆仙绳给你,不是让你危害同门师叔的!”

    谷粒还挺心安理得,拉着念无相指了指树上,率先窜上去道:“师叔这的什么话,太见外了,师祖和师祖祖都过,一家人就要互帮互助,我帮师叔下山过无数次酒,师叔偶尔也帮六一回,有来有往嘛。”

    季原被捆着,腰间佩剑似有所觉想要出鞘,却被季原制止了。

    他得搞清楚这个师侄到底在搞什么鬼。

    谷粒和念无相坐在高处,等了许久,差点睡着时,便听到身后静谧林中突然传来“咔嚓”的断裂声。

    像是哪处树枝被拦腰折断的声响。

    谷粒与念无相对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收敛气息看向声源方向。

    这段路没有照夜阵,只有一盏寂然上座亲自添上法咒的风灯。

    林间范围很大,这盏灯不过是海中一叶扁舟,作用不甚明了。但对于谷粒观察远处的状况,却是足够了。

    很快,他们听到脚踩在枯枝残叶上,压断这些失了水分的干树枝与叶片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近时,树下的季原还有心思调侃:“六,这是拿你师叔当诱饵啊?亏我这么疼你……”

    谷粒从树上懒洋洋看他:“毕竟师叔不来,做诱饵的可就成了我。”

    想了想,她又给自己找补道:“我权衡了一下,师叔你剑术高超,剑意更是有跨越大境界之势,如今差的只是一个越境的时机,师侄跟您关系这么好,自然要把机会让出来。”

    季原好气又好笑,大约明白了谷粒这是要引出来什么危险的东西。

    引这种东西出来,要不就是拔除,要不就是纳为己用。

    季原第一直觉是这东西不是他们能够处理的级别,于是废话不多,大喝一声“剑来”,腰间银芒一闪,径直向林中来路不明的东西袭击而去。

    季原趁这个机会仰头道:“还不把师叔解开,待会儿黄花菜都凉了。”

    谷粒见那东西速度奇快,翻手将捆仙绳收回来放入芥子须弥中,对树下喊道:“师叔可以应付多久?”

    季原顿时笑了:“合着你们两个压根就没算,直接这么冲上来了?”

    谷粒看一眼念无相,不置可否。

    毕竟是这人当初让她先应下来,晚上要来,也并没有告诉她,到底要如何应付停尸坪上的亡魂怨气。

    念无相从上后山之后,再没过一句话。

    此时,见谷粒眼巴巴看着自己,才道:“应该就是这东西了,此物并非什么亡魂怨念,非要的话,可以称它为地缚灵。”

    谷粒眉梢一挑,总觉得这东西似曾相识。

    季原听死于夜南天的师兄提起过此物,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凝重:“你从何得知?”

    念无相自然不能这东西的来源其实是谷粒创制的一种术。

    他平静地看了季原一眼,捡能的:“地缚灵不是自然生成的,是有人将这一方的亡者困于大阵之内,反复让他们经历最恐惧的一刻,无法解脱,直到生出怨怼仇恨,便生成这凶灵。”

    “困于阵中的亡魂越多,仪式越是残暴,这地缚灵便会越强大。”

    谷粒似有所感,无声以口型问念无相:“是我?”

    念无相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却还是装作糊涂道:“我让谷粒前来,是因为她善于阵法。这桉树林中有阵,而且是只有夜晚才会显现出阵型阵眼的暗阵。”

    季原活动着手腕,一闪身避开虚空中无故袭来的一爪。

    曾经,他的师兄告诉他,若地缚灵为祸一方,做为剑修定要战到底,让那些可怜的亡魂解脱。

    季原想想便是热血沸腾,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想起过这种感觉了?

    如今将剑握在手中,竟隐隐有了一种与师兄重新并肩作战的畅意。

    季原以脚下树身做踏点,径直横空而出,闭上了双目,他似乎感应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玄妙境界从心口而生,只是闭上双眼,却好像头一次对这个世间的风向水流都了解起来。

    黑暗中,夜成为他的眼睛,风便是他的剑罡。

    季原畅然大笑:“六,你果然给师叔让出了好机会啊!你们俩快去破阵,我来拖住这东西。”

    谷粒与念无相在桉树林的树顶上跃动,有些不解。

    念无相便低声道:“你师叔要破镜了。”

    季原如今是洞玄,洞玄之后,便是归虚了。

    谷粒诧异之后十分欣喜,一边忙着找阵眼,一边大吼:“师叔,你入归墟境我可是头功一件!”

    季原连连应是:“行,师叔给你记着呢。”

    话间,谷粒已经踩上桉树林之间最高的一株树身上。

    俯瞰全局,她才察觉出点不对劲来。

    上次来时,她也觉得这林子的方位和地形似乎十分怪异,不像是自然生成的,但因为忙着致富,到底没多在意。

    如今登了顶,才发觉这林间整个布成了一道七星阵。

    七星自带天罡之威,对亡魂来,想必是极大的煎熬。

    她有些气愤,压住胸中一腔恼火,喊了念无相过来。

    明月千里,清风依旧。

    谁会知道,这月光照射之下,原来藏着这般阴沟之事。

    念无相也沉默了,他虽然有千年的记忆,可到底也是两度在禅宗长大的那个沙弥。

    这片土地被禁锢住的禅宗亡魂,恐怕只多不少。

    “你有什么怀疑的人选吗?干出这样的事,绝不能让此人再在背后苟存。”

    听到谷粒这样的问话,念无相似乎并不意外。她骨子里还是与前世一般,遇上了,如是不管,心里便过不去这个坎。

    他将脑海中当年害死谷粒的人先一个个捋了一遍。

    不是他们,那时候他找上门,他们的血染遍了自己僧袍的每一个角落,不应该活在这世上。

    然后是八大仙门对禅宗有些心思的恶人。

    念无相垂眼看着脚下的七星阵,觉得这些宗门如今越发不成气候,恐怕布不出这样的阵。

    实在想不到,念无相摇了摇头:“暂时没有什么头绪。先破阵,背后之人我们早晚清算。”

    谷粒点头,将视线落到了桉树林外。

    就是那个入桉树林之前,必然会经过的凉亭撞钟。

    阵眼不在亭中,也不在撞钟之上。

    而是在亭边枯井中。

    那口井的井口很,里面已经没了水,加上周围枯叶枯枝堆了一地,井边又生出许多半人高的茅草来,一时之间很难发现。

    谷粒拉着念无相飞身而下,落在枯井边,才发现这井口上竟然还布了一道隐匿的法咒。

    她与念无相对视:“禅宗的法咒?”

    念无相摇头:“也不是鹤鸣山的?”

    谷粒点点头,以术破咒,又对念无相道:“这种法咒我似乎在哪本书上见过,当时觉得技法微末,不算入流,便没有特别注意。”

    念无相想了想:“或许是故意而为之。”

    谷粒笑了笑,跟他想到一处去了:“如果是为了故意掩盖某个宗门的施术核心痕迹,那恐怕这事后面牵扯不。”

    念无相道:“禅宗开了纸坊,便是投石问路。”

    谷粒又笑了:“你怎么老是讲我想的话?”

    念无相十分无辜:“难道不是你引诱我去这样的吗?”

    远远地,季原师叔一边应对不知会从何处钻出来的地缚灵,一边大哭道:“别在那卿卿我我了,师叔的命都要没了。”

    念无相轻笑一声,示意谷粒尽快破阵。

    谷粒冲她师叔翻个白眼,凌空取来三枚石子丢入井中:“投石问路。”

    井中没有水,石子落入其中应该有些声响才对,但就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发出一丁点动静。

    谷粒挑了挑眉:“三才阵【②】入阵眼之内,就算不能破阵,也不会这么快偃旗息鼓。这底下另有玄机。”

    念无相向下瞧了一眼,准备挽起道袍:“要下去吗,你在上面,我下去看看。”

    谷粒连忙将人拉住。

    “这好歹也是我的身体,能不能娇弱一点,当回事一点?”

    谷粒决定将人发去干点别的:“你能引水入这井中吗?不能的话去挑点。”

    念无相:“……”

    这好像比下井还不当回事。

    所幸念无相知道转角处的茅草屋里备着一缸水,是钟头偶尔取用所备,先用了,他明日再去挑满也不迟。

    念无相去取水的过程中,谷粒便蹲身在地上。

    她在井口的四个角上各做了个简易阵型。还是“天地人”为主的进攻性三才阵。

    等念无相过来,她努了努嘴:“倒进去吧。”

    念无相是用无相禅让水缸自己凌空而来的,大水缸发出烨烨金华,瞬间倾入枯井之中。

    他们顿时听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交织在一处,从井中骤然涌出。

    就像是指甲刮在什么铁器上的声音,让人挠得心慌,却比那来的震撼。

    有尖叫,有哭喊,有咒骂,还有疯癫大笑。千百种声音混在一处,被这一杠水浇灌着活了过来,于是不管不顾地冲上来,帕如他们的耳内神经,似乎分分钟就要将三人撕扯成碎片。

    就在这时,井口四角上的三才阵发出微弱而浅淡的蓝光。

    就像是鹤鸣山中每一次画符取阵生出的光彩,虽然淡,却有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三才阵生效了。

    它不是单纯的以暴制暴,虽然是进攻性阵法,手段却十分温和,是尽量将少伤亡和损害的基础性阵法。

    谷粒放下捂住双耳的手,看着井中一瞬间波涛骇浪的水纹逐渐平复下来,那些尖叫声也在逐渐消失。

    等到水面彻底平静,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三刻钟。

    季原那头似乎也停止了斗,地缚灵似乎躲进林中不愿再出来。他飞身而来问谷粒:“这就成了?”

    谷粒摇了摇头,单手做引,吐息在虚空画出一道安魂祈雨的符咒。

    这道符是她从夜南天出来之后,时隔整整三年,悟出的第一道符意。

    她以为这辈子不会用的上这道符意。

    随着一声“去”落音,虚空神符向井中飞袭而去,随后蓝光在一瞬间形成耀眼的明光,井中之水尽数消失,很快,桉树林上空响起一阵阵闷雷。

    季原和念无相对视,开口问:“六祈雨了?”

    谷粒笑了笑,有些虚弱到:“是祈雨,也是师叔你的雷劫。”

    念无相:“……”

    季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