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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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人, 又在等您孙子啊?”

    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笑吟吟地点头,“我孙子信上想我了,我得在村口等他, 让他一回来就看到我。”

    一旁,年轻的娘子忙前忙后, 给老太太盖腿倒茶赶蚊子, 又贴心又孝顺。

    还有一个少年, 人高马大的, 靠在老树干上,嘴里咬着根草,瞧着有些吊儿郎当,但是一直老老实实地守在一老一两个女人身边儿。

    老太太和娘子,正是裴君的祖母老郭氏和亲妹妹裴婵, 少年则是二房三太爷家的二孙子

    裴吉, 今年十五岁。

    裴吉读不进书, 反倒爱武, 最崇拜的人便是裴君,因而其他人没时间时, 都是他自告奋勇地照看老郭氏和裴婵。

    十来日前,裴君凯旋后的第一封信送回来,信上了她会回乡, 但没具体时间。

    前几日, 第二封信又送来了,信上标明了确切的回乡日期,而信到老郭氏手里时,裴君已经在路上。

    老郭氏思孙心切,明明知道孙子不可能这么快到, 还是每日都要去村口等,谁劝都不行。

    而她头一日过来等,裴君要回乡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村子,谁经过,都要跟老太太搭几句话。

    方才话的婆子姓孙,跟老郭氏差不多的岁数,儿孙都是土里刨食儿的普通农户,就住在村口,每次从村外干活回来,她都要第一个到老郭氏面前来话,且次次都是那些羡慕讨好的话。

    “您可真有福,孙子都是大将军了,以后在京城里当官,还不得接你们一起去京城享福啊。”

    老郭氏极乐意听村里人她孙子如何如何出息的话,每次一听,脸上这笑容,好长时间都下不去。

    这次亦是如此,她听孙婆子一提起裴君,便笑得又骄傲又得意,根本不掩饰,嘴上也不谦虚,“我家大郎,从就不一般,不过我当祖母的,只要他平安回来,旁的不求。”

    这时,村里牛家的媳妇路过,听到老郭氏这话,附和了一句:“可不是,战场那是多危险的地方,前几日我去镇上,见到隔壁村的大海娘,这大海没了一只胳膊,回来两年了,还没娶妻呢。”

    老郭氏闻言,叹了一口气,“那是个好孩子,是以前在大郎麾下当兵,大郎救过他,逢年过节都要来送礼,放下东西就走,啥也不。”

    “谁不是呢,听就一只手,家里家外干活也不耽误,从来不用大海娘操心,也有人家不在意,咋就不成亲呢?”

    那牛家媳妇又问老郭氏:“您家大郎这次回来,也该成婚了吧?”

    老郭氏笑容满面地点头,“是得成婚,都二十一了,他大弟裴司膝下两个娃娃,大娘子都四岁了。”

    孙婆子抢话:“肯定要娶大官家的娘子嘞,那么大的官儿,也得像别的贵人似的,三妻四妾,到时候老夫人您家人丁就兴旺了。”

    方才被牛家媳妇抢走风头,孙婆子便存了气,此时抢回老郭氏的注意,一张嘴便不住,又看向裴婵,语气夸张,“诶呦!以后七娘子也是官家千金了,跟你阿兄进京,也要嫁到大户人家去的,到时候十个八个丫鬟伺候着,再不用干乡下这些粗活了。”

    “哪像我家这赔钱丫头。”孙婆子嫌弃地推了一把杵在她身后的孙女,“一看就是没好命的。”

    裴婵乖巧善良,听到孙婆子的话,便看向孙娘子,目露安慰,可惜只对上她的头顶。

    裴吉自诩是个大男人,不爱掺和女人们话,原先一直盯着村口唯一一条道瞅,可越听孙婆子话越烦,便吐掉嘴里的草,呛道:“那还不是你们家的男人没本事,怪什么丫头没好命。”

    “而且,我们裴家的娘子,可从来不下地干粗活。”

    裴家的女儿个个认得字,家务事要做,可从来不下地。

    上一辈儿的三个姑姑,因为裴家那时还不算好,闺中并不如何轻松,绣花卖钱所得皆要交到家中。但这一辈儿的,长大后绣花卖得钱基本都留在自己手里,所以寻常出门,手头都比较松。

    受不受宠,从脸和手就能看出来。

    皮肤有些黑的孙娘子抬头看了一眼裴婵,又深深地低下头,将常年干活而粗糙的手蜷起来。

    她更想将手缩进袖子,可乡下人家为了干活方便,几乎没有宽袖的衣服,她……没有裴婵那样漂亮的袖子藏手……

    而老郭氏斥了裴吉一句“不要无礼”,便罢了。

    偏偏孙婆子不会看人眼色,忽然扯过孙女,热情地谄笑,“老夫人,那些大家千金肯定瞧不起人,您看我孙女,好生养,您看……”

    老郭氏道:“我们家不兴三妻四妾那一套,这是裴家老太爷定下的规矩。”

    孙婆子还不甘心,“您家老太爷那时,哪能跟现在一样……”

    裴吉看了一眼天色,断道:“二奶奶,日头都落山了,阿兄今日应该不能回来了,咱们回去吧。”

    老郭氏瞧向村外,又没等到孙子,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又一眼,还是起身和牛家媳妇、孙婆子告别,带着裴婵裴吉回家。

    孙婆子瞧着郭氏的背影,还是羡慕地不行,“怎么裴家就能养出那么有出息的孙子呢?”

    孙娘子也抬头看向裴婵,虽未话,眼里也是深深的羡慕和嫉妒。

    牛家媳妇瞥了祖孙两人一眼,提着锄头回家,跟家里人起孙婆子:“也不撒泡尿照照她自个儿,还想送孙女给裴家大郎做妾?可真可笑。”

    牛家男人是个闷汉子,听着妻子的话,只管点头。

    牛家媳妇忽又感叹:“还是裴家有见识,瞧瞧他们那些年为了供子弟读书,个个都勒紧裤腰带过活,再看看现在……”

    然后她又摸摸两个儿子的头,“裴四郎可没错,男人有本事,家里人才全都好命,你们在裴家族学一定要用功读书,就是考不上功名,像裴家四爷一样,做个账房先生,也比种田出息。”

    这个村子,位于晋州襄陵县北,叫南望村。原只是一个十分普通的村子,村子里几十户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多不晓得外面的世界有多广阔,有多繁华,也不晓得努力走出去看看。

    七十年前,裴家十几口子人带着六七辆牛车搬到南望村安家落户,整个南望村的村民都出来围观,却不敢上前,而且第一次知道了“书香门第”。

    现在南望村年纪稍长的,个个都听家里长辈起过裴家来时的场面,他们一落户,就盖起阔气的砖房,还有漂亮的瓦盖,衣服也都是长衫长袍,没有一个补丁。

    是以最开始,裴氏先祖声称自己是“书香门第”,在当时的南望村村民看来,定是极了不得的。

    但一年两年……十几年过去,这种敬畏就变了。

    因为裴家人与他们这些农户一样要男耕女织,偏偏还都肩不能抗手不能挑,头些年地里根本赚不到什么钱,后来渐渐转好,也比不得村里好的庄稼把式。

    后来三房分家,比起当初第一座阔气的烧砖房,分出去的两房在村中自建的房屋都只是普通的土房了。

    裴家人也不穿长衫了,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一样饭都吃不饱。

    可即便这样,裴家还要供家里子弟读书。

    村民们大字都不识一个,不出“虚有其表”这样的形容,聚在一起来去,就是一句“穷讲究”。

    后来,裴家举全族之力,终于培养出第一位童生,就是如今裴氏一族的老族长。

    老族长当时已经年过而立,天赋有限,又考了几次都没能中秀才,他便放弃继续考下去,也没在县里找活做,而是留在村中培养裴家子弟。

    也是那时开始,南望村的裴家像模像样的办起了族学。

    半大的少年,早就是家里的劳动力了,可裴家的子弟,还要一边干活一边读书,村民们全都在看笑话。

    读书?读书能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待在村子里,家都败光了。

    牛家夫妻俩幼时,都听长辈们用那样嘲笑的语气过裴家,可仅仅十来年,又变了。

    裴家分家后,族里也都是按照序齿一起排序,裴家搬到南望村的第四代,有六个郎君,裴君父亲裴南之在族里行二,当时都称一声“二郎”,天赋最好。

    裴南之十几岁考上童生,没几年又考上秀才。

    那可是秀才老爷!

    南望村从来没考出过秀才,裴家有了。

    南望村也从来没出过举人,裴南之也考上了,可惜他身体不好,早早便没了,可南望村村民都在,如果他康健,兴许裴家上一辈儿就能出一个官老爷。

    裴南之病故后,同辈之中,裴家二房的四爷裴闻之做了账房,娶了铺子老板的女儿高氏,留在了县里;

    二房的五爷裴庆之也终于考上秀才,托妻子马氏娘家的关系在县衙谋了一个书吏的差事。

    这个时候,下一代的裴君和裴司也开始读书了。

    当一个家族资源有限的时候,往往要进行资源倾斜,以此来达到最优获益。

    裴君、裴司以及当时三房他们最的叔叔裴定之,获得了家族最大的资源倾斜。

    村里人不懂什么“资源倾斜”,但是优先供给最优秀的孩子这个道理,没人不明白。

    而当裴家人提起裴君时的骄傲和期待丝毫不逊于当年的裴南之时,村里人便隐隐感觉到,裴家几代人的努力,终于要有结果了……

    待到裴君再一次更新了裴家考上童生的年纪之后,村里人早就已经不再什么“读书无用”的话,甚至等到裴家长房的裴英之因为天赋不佳,勉强考上童生然后回到村中继续教导裴家的孩子时,开始有村民们求裴家老族长,送自家的孩子去读书。

    到现在,南望村因为出了一个战神裴君,不再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子,在整个晋州都极富盛名。

    附近几个村子也有家境相对殷实的人家送孩子到裴家族学念书,牛家并不是唯一一家送两个孩子都读书的人家。

    裴家的例子就在身边,他们让南望村和周围的百姓知道,王侯将相,并非生来便是王侯将相,寻常百姓家也有可能养出麒麟子。

    一代没有结果,就继续努力,下一代,再下一代,总会有鱼跃龙门的那一日,否则,他们世世代代都只能是农户。

    裴君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后的七年,南望村的村民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她此时已经进了襄陵县境内,到达县城后也没有进城,归心似箭,乘着夜色,快马加鞭地赶回南望村。

    他们一行七人,在凌到达南望村村口,整个村子都安静地睡着,归家的游子却是近乡情怯,胸口满是涨意。

    “将军?”

    裴君应了一声,轻声道:“还得让你们随我辛苦两个时辰,我祖母年岁大了,夜半惊醒见到我,恐怕会睡不着,身体不适,我们在我家院外等到日出吧,你们可以在马车上稍事休息。”

    “将军的心情属下们都懂,属下们陪您一起等老夫人醒。”

    于是,他们留下两个人在村外守着马车和马,另外四个护卫随裴君悄悄地来到一处院外。

    那院子,跟裴君记忆中已经不同,从前低矮的篱笆墙变成如今高高的泥墙,泥墙上插满尖利的碎瓷片,泥墙外,种满了芍药花。

    的时候,裴婵极喜欢艳丽的花儿,裴君就会去野外挖漂亮的野花回来,每一次,裴婵都会抱着她欢喜地:“阿兄最好了!”

    祖母那时还埋怨她:“金贵人才有闲心养花,不能吃不能喝的。”

    没想到现在,她的家已经被鲜花包围,裴君嘴角上扬,这大概就是他们这些将士们在前线奋勇杀敌的意义——希望回首之时,鲜花着锦。

    天空破晓,露色渐消,南望村第一声鸡鸣响起,便有勤劳的村民起床农作。

    裴君家旁边就是三太爷家,院门“吱呀——”一声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拎着篮子走出来,看到几个人的一瞬间,篮子落地,篮子里还有镰刀,刀头朝下便要扎在老人脚边儿。

    裴君一急,“三爷爷,您心些。”

    三太爷错脚,跨过镰刀,紧紧抓着裴君的手臂,哽咽不已:“回来了!回来了!”

    没多久,他家院里,又跑出几个人,是裴君的叔婶和裴吉——

    “真是大郎!”

    “大郎回来了!”

    “阿兄!”

    这时,她身前的门匆匆开,老太太还光着一只脚,一见到裴君,一把抱住她,大哭:“我的孙儿啊,你可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