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愿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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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临出门前, 老郭氏给裴君塞了一碟糕点,还有她晒得野果脯。

    马车上,裴君抓了几枚野果脯, 碟子推到裴司面前,笑着道:“听老族长, 你和叔都考中秀才了, 恭喜。”

    裴司是前年初考中的秀才, 裴定之考了三次, 去年才考中,且裴司成绩好一些,名列前茅,裴定之则是排在桂榜后段,不过好在都是考上了。

    读书科举是极辛苦的, 寒来暑往, 皆不可懈怠, 裴君得知后, 真心为两人高兴。

    而裴司如今已经挥去刚考中秀才时的浮躁,因此对裴君的恭喜, 他欣喜却也保持着理智:“阿兄若是未入伍,恐怕也考上了,不过, 寒窗苦读数载, 也不见得能在阿兄的年纪有如今的高位。”

    裴君塞了一枚野果脯入口,嘴角微抿,口内生津。

    “当初阿兄你一心要入伍,长辈们皆担心你,我亦是担心, 却也相信阿兄定不是空有一腔意气。”

    只有日日相处,才会知道阿兄有多不同。

    裴司自诩天赋不差,只是相比某些学子家学渊源,裴家能够给予他们的支持有限,他们只能靠自己埋头刻苦。

    但是孩子不懂这些,裴司幼时瞧见村里别家的孩子疯玩儿,他们却要坐在家中读书,心里难免会有不满的情绪,便常会腻烦读书。

    他偶尔撺掇阿兄一起偷跑出去玩儿,阿兄也会陪着,然后玩着玩着裴司就会莫名其妙地产生愧疚,回去读书就会努力专心许多。

    也是阿兄走后,裴司才知道,之所以他们每次出去玩儿都没被发现,是因为阿兄跟老族长请了假。然后他再一回想,便会想起,每次他心生愧疚,都是因为阿兄先做了或是了什么,偏他那时无知无觉。

    明明都是孩童,阿兄却好像永远可以心无旁骛。

    裴司见到的人越是多,越是觉得,他的阿兄,生来便与众不同。

    “阿兄,自我便信服你。”裴司合上扇子,握在手心,“也终归是不如你……”

    裴君动了动嘴,没话,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野果脯,随手递了一枚野果脯给裴司。

    裴司接过来,没什么防备地一口全都吃到嘴里,瞬间酸的眯起眼。

    裴君笑眯眯,“想得多的人,未见得快活,祖母的野果脯生津止渴,多吃些。”

    她边,还将整碟果脯都塞到裴司手里。

    裴司端着碟子,却抬不起手去拿,只好埋怨起无辜的弟弟,“裴吉怎么给二奶奶摘了这样的果子,回去定要好生教训他。”

    裴君什么难吃的东西没吃过,神情平静地继续吃,“可以入口,莫要浪费。”

    她吃的那般轻松,裴司尝试地又拿起一枚,入口又酸又涩,直冲头顶,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二奶奶给阿兄准备的吗?为何要我不浪费?”

    裴君挑眉,“我是长兄,自然要比你们厉害些,你们听我的话,为我分担,也是应当的。”

    裴司:“……”还是哄骗他的吧?就像时候一样。

    那些客套地显得生疏的话过去,裴君倒了一杯茶,漱掉口中的酸味儿,问他:“明年春闱,你可要参加?”

    裴司立即放下碟子,一本正经道:“先前与先生、老族长皆商议过,以我如今的学问,有可能会落榜,但也该下场一试,权当阅历。”

    裴君又问:“叔呢?”

    裴司道:“叔的岳父王先生与老族长,想让叔下一科再下场。”

    襄陵县只有两位举人先生,裴定之的岳父便是其中一位,正是对方精心教导,裴定之才终于在去年考中秀才。

    裴司的妻子,则是本县县丞的女儿。

    两人的学业,岳家都给予了十分大的帮助。

    而裴家年轻子弟婚事越来越好,便是因为子弟出息,有兴家之兆。

    裴君点头,“你当初考中秀才,怎么没去晋州书院读书?”

    裴司道:“去过,只是学子间交际太多,而且很多人知道我是你族弟之后,总是邀请我宴饮,有些人我无法拒绝,老族长便叫我回来闭门读书了。”

    “我也认为,若是分心而无法读书,不如回来。”

    裴君瞧他神色没什么不满,嘴角上扬,“待我走时,你与我一起入京,我想办法为你找个先生。若是明年不中,我再作其他安排。”

    “入京后,你住在我府上,除非文会,其他全都拒绝,不必瞻前顾后。”

    其实最好的办法,还是为裴家子弟请一位好先生,裴家底蕴不够,子弟读书上多有吃亏,若能有一个好先生在族学中教导,对他们才更为有利。

    不过合适的先生,一时半会儿寻不到,也不见得愿意住到襄陵县或是南望村,需得慢慢找。

    裴司却是有些担忧,“是否会得罪人?”

    裴君不以为意:“若连这点事都扛不住,我何必还留在官场中?你只管努力读书考得功名,旁的事情,有我这个阿兄担着。”

    裴司闻言,坚定地应道:“我定会尽力。”

    裴君在战场上,有闲暇时间也是读兵书,很久没有沉下心读过经史子集,后面的路程,便与裴司随便聊聊,当是彼此学习。

    待到马车进入襄陵县城,先送裴司回到他家所在的外街,随后便赶至外祖刘家。

    刘家还是住在原来的宅子,裴君在马车中,掀开车帘,看着熟悉的街巷,听着街口与多年前相差无几的叫卖声,思绪渐渐飘远……

    她和裴司在县里求学时,外祖父常让她过来,每次都要外祖母和舅母做许多菜,还生怕她手中没钱,想要给她钱花。

    这里每一家吃食店,她都在外祖家吃过,就是父亲去世,外祖一家对她和裴婵也依旧很好。

    但裴君许多时候宁愿回南望村,不只是因为自尊,还有外祖母偶尔看向她时愧疚难过的眼神……

    “将军,到了。”

    裴君缓缓收回视线,起身走下马车。

    今日四个侍卫随行,两个侍卫骑马,两个侍卫赶车。

    到达刘家后,一个护卫上前去敲门,其他护卫看马的看马,搬东西的自主搬东西。

    刘家的门开,一个老仆人疑惑地看着面前人高马大的护卫,再看向其他人时眼中有几分忐忑,“你们是……”

    裴君走上前,道:“徐伯,您可还认得出我?”

    七年的时间能改变一个人许多,可裴君脸上依旧有少年时的模样,老仆只迟疑一瞬便认出裴君,立即敞开门,声音颤抖地喊她:“郎君,是您回来了吗?”

    裴君顺手扶了他一下,笑问:“徐伯,祖父祖母可在家中?”

    “在、在,都在。”徐伯连忙请她进去,激动道,“今日大娘子和姑爷一家也回来了……”

    他完,忽然顿住,悄悄觑裴君的脸色。

    裴君神情并无变化,淡淡地笑道:“那我今日来得正巧,无需外祖再使人去通知母亲了。”

    徐伯这才放松下来。

    今日刘家男人们都在前院堂屋招待姑爷,听到动静,从堂屋走出来,瞧见裴君,皆惊喜不已。

    “大郎!”

    裴君拱手向诸人问好:“外祖父,舅舅,裴君回乡祭祖,特来探望。”

    随后,裴君又转向他们身后,母亲如今的夫婿赵经武,客气地叫了一声:“赵叔。”

    赵经武没想到裴君这样大的官职了,对他依旧如此有礼,偏他面对继室这个先头的儿子,一直便有些硬气不起来,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应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寒暄。

    所幸刘家老太爷和舅舅足够热情,招呼裴君的同时,还不忘叫家里的婆子去后边儿通知其他人。

    裴君随外祖父和舅舅走进堂屋,坐下时随意地扫了一眼,记忆里刘家是两进的宅子,如今再瞧,好似更宽敞了些。

    舅舅刘文茂对她:“家里三年前翻修了一次,又买下了隔壁的院子,君儿看着,可是陌生了?”

    裴君摇头,笑着:“方才我在马车上,瞧着巷子里处处都熟悉,站在外祖家门外,亦是诸多记忆涌上心头,倒是没感觉陌生。”

    舅舅感叹,“其实家里早就该修整了,只是那时战事吃紧,担惊受怕不知何时便要逃走,便一直没有修。”

    “这附近好些人家也都是近几年才开始心中安定,君儿,他们都,是因为你赶走了突厥,我和你外祖父皆引以为傲。”

    裴君笑笑,并不居功自傲,“这是大邺所有将士的功劳。”

    “君儿!”

    “君、君儿……”

    先后两声不同的女声在门外响起,裴君转头,便看见外祖母、生母刘巧女、舅母并几个年轻辈儿站在那儿。

    外祖母喜极而泣,生母……眼里亦有惊喜,只是那惊喜一闪而过,只余踌躇和生分。

    裴君心下轻叹,面上并无一丝异样,再次起身拱手问好,“外祖母,母亲,许久未见,可还安好?”

    外祖母一把搂住裴君,感情外露,眼泪宣泄着她的情绪,“君儿,君儿……”

    裴君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轻声安抚,“外祖母,您别哭了,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她这两天一直在面对亲人的激烈情绪,竟是已经熟练起来,接连哄了几句,见外祖母还是情绪不稳,便侧头求助外祖父和舅舅。

    刘老太爷开口,叫儿子拉开老妻,裴君这才得以自由。

    随后,其他人上前来向裴君问礼。

    外祖母想要女儿和外孙亲近,当即便对刘巧女道:“快让几个的见过阿兄。”

    刘巧女看了裴君一眼,招呼身后三个孩子上前来,对他们道:“过来拜见你们兄长。”

    赵家的大女儿赵宝儿,是原配所生,今年十六岁了,走上前,冲裴君一福身,楚楚动人地抬眼看他,娇声叫她“裴阿兄”。

    裴君平淡地应了一声,让护卫将她提前准备好的礼物送给诸人。给赵宝儿的那份,裴君让护卫呈给她生母。

    赵家另外另个同母异父的妹妹赵迎和弟弟赵迅随后向裴君行礼。

    他们很的时候,裴君都抱过哄过,可若亲近,定是比不上裴婵的,不过不耽误裴君亲和地关心几句。

    赵迎十二岁,赵迅九岁,估摸也是从听阿兄的故事长大,与裴君话时甚至有些紧张,磕磕巴巴的。

    裴君十分耐心地听着,没有一丝不耐烦。

    外祖一家十分见此情此景十分高兴,赵宝儿脸上却是显露出几分不高兴,只因裴君对她极冷淡。

    赵父知晓女儿被宠的任性,却也不想她在刘家丢人,暗自瞪了她一眼。

    刘家人全都关注着裴君,全都没瞧见这对父女的动作。

    而裴君与两个异父弟妹完话,便转向另外的母子三人。

    舅舅有两个儿子,长子刘明智比裴君年长三岁,去晋州府城采买未归,次子刘明哲比裴君两岁,也在府城读书。

    他们都已经成婚,表嫂何氏留在家中料理家务,表弟媳则是陪表弟去府城照料。

    表嫂何氏与裴君见礼后,招呼两个儿子过来,让他们向裴君行大礼。

    裴君送了礼物,就让他们起来了。

    刘老太爷留裴君在家中用饭,让儿媳孙媳去准备,众人一道了会儿话,外祖母忽然提出让裴君母子单独话,“去西院儿,西院没人,正方便你们母子好生话。”

    刘巧女看看裴君,神情看起来有几分矛盾。

    外祖母见状,干笑着圆场:“我也想跟君儿话,那就咱们祖孙三个一起去西院儿坐坐。”

    裴君从容地喝了一口茶,并不教她们难堪,笑着答应:“好啊。”

    祖孙三人移步向西院,而裴君一动,四个护卫立即便起身,就站在院中守着。

    刘老太爷还想招呼他们坐,但四人只听裴君的,并不应承。

    裴君呢,猜到外祖母她们会到什么,便也不让护卫们离开。

    三人进入西院主屋内,外祖母叫裴君坐,裴君便自在地坐在凳子上。

    然后屋内便是一阵沉默,老太太这么大岁数,还要为女儿操心,未免气氛过于尴尬,一直拉着裴君话。

    裴君脸上始终淡定,外祖母与她什么,都平和地回答。

    突然,刘巧女消沉地问:“你是不是在怪我?可若不是你祖母一直逼我……”

    “母亲。”裴君平静地反问,“有了真正的儿子,您如今过得安心了吗?”

    刘巧女仿佛一下子被戳中逆鳞,整个人情绪变得怨愤起来,“你果然在怪我!我不想的,是你祖母逼得,是她非要个孙子,是她……”

    裴君叹气,“我没有怪你,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自己折磨自己。”

    裴君并非是个完全无知无觉地孩童,自然也就对母亲和裴家的是非看得清清楚楚。

    外祖刘家在襄陵县有好几家铺子,算是十分殷实的人家,若非父亲裴南之年少时在襄陵县颇有几分才名,且舅舅刘文茂又是父亲的同窗,刘家也不会看中父亲。

    但士农工商,若父亲身体康健,哪怕裴家家境不富裕,世人恐怕也会认为是刘家高攀,毕竟父亲议婚时已经是秀才公。

    而她祖母之所以选择答应刘家的这门婚事,一个极重要的原因便是刘家给女儿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读书费钱,养身体也费钱,当时的母子二人哪怕有族中些许支持,亦是捉襟见肘。

    所以父亲娶了娘家殷实的母亲,这是个极现实的选择。

    外祖家后来确实对父亲多有照拂,父亲对外祖家也很是尊敬,课业上常帮助指点舅兄,后来父亲年及而立便考中举人,对岳家的态度也并无变化。

    外人眼里,这就是一桩良缘,可内里如何,只能他们自己体味。

    她祖母如今瞧着慈祥,早年却因为年轻守寡,颇有几分泼辣之气,也就是裴家族里还算和谐,老族长公道,这才没让她吃尽苦头。

    而且祖母确实对香火传承几乎执念,从母亲嫁入裴家,便一直催生,父亲身体不好,她就更怕不能给父亲留下香火,如此,倒霉地便成了母亲。

    母亲大概只在初嫁进裴家时过了一段甜蜜快乐的日子,后来因为久无身孕,常有忧愁,又和婆母时有不睦,多年积压之下,才会在裴君出生之后,一念之差,做了一个改变裴君一生的决定……

    而当初帮着母亲接生并且瞒天过海的人,就是外祖母。

    裴君确实从来没怪过她们,只是她们做了又后悔,后悔又犹豫不决,反倒自苦。

    “这么多年了,母亲,您也该学会释怀了吧?”

    她的语气,过于冷静,以至于刘巧女无法接受,言语不自觉便尖利起来,“谁能像你一样?你从就不像个普通孩子,你怎么可以对我那么冷漠!”

    “我想带你们走的,我想带你们重新开始的,可是你心里只有你祖母,你还不准婵儿跟我走,我这个母亲在你们裴家就是个外人,白眼狼!”

    外祖母扯了她一下,气道:“你看你,在些什么?”

    然后又转向裴君,解释道:“你母亲不是这个意思……”

    裴君并不生气,依旧冷静地:“你想离开裴家,我了,我可以做你的娘家,你的靠山,但婵儿跟你去寄人篱下,绝无可能。”

    刘巧女张嘴要什么,外祖母又大力拉她的手腕,让她住嘴,继而对裴君和蔼道:“君儿,我和你母亲一时糊涂,害得你受了许多苦,其实她心里一直心疼你,没能让你像个寻常女子一样长大嫁人……”

    “可是……我为什么要屈就一个不如我的男人?我能做的,比你们想象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