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捉虫) 惊雷
大雨倾盆而下, 人走在连廊里依然会溅湿衣摆。
“你别往外走了。”裴君接过伞,转身对阿酒道,“我就不去后院了, 你替我与祖母一声,我直接去公主府接公主进宫。”
她声音一停, 轻声道:“别我身体不适。”
阿酒走上前, 为她整理好披风, 劝道:“将军, 您从宫里出来,就直接回府,别再去衙门了。”
“嗯,你回吧。”裴君完,转身走入雨中。
她走得极慢, 步伐却没有一丝滞涩, 背脊也依旧挺直, 若非面色苍白, 实在看不出有任何不适。
阿酒看着,却是忍不住咬嘴唇, 恨不能以身代之。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将军吃了多少苦……
风雨极大,丝丝凉意侵袭身体, 肩膀腿脚全都在隐隐作痛, 裴君无法再走到公主府亲自接四公主,直接上了马车。
她一进入到马车中,温差便让她了个冷颤。
过了一会儿,护卫敲响马车窗,“将军, 阿酒姑娘命人给您送了手炉来。”
裴君推开马车窗,接过木盒,一开便有一股烧炭味儿散出来。手炉搂在怀中,她才终于感受到一丝暖意。
卯时中,四公主秦珈裹着披风上来,见裴君一脸病容,问道:“裴将军身体不适?”
“一到阴雨天旧伤风湿便会犯,不是大病。”裴君看四公主面上亦有倦色,关心道,“公主昨夜未睡好?”
秦珈点头,“近些日子,总是乏累。”
“是我考虑不周。”裴君将手炉递过去,“从宫中回来,公主好生休息几日。”
她们两个,裴君看起来才是那个需要特殊照顾的人,是以秦珈推回手炉,道:“裴将军自用便是,我不冷。”
她不要,裴君便收回来,手炉搁在腿上,不明显地贴紧腹部,手覆在炉身,身体靠在马车厢上,闭眼不再话。
马车内只有她们二人,秦珈在马车里东张西望,目光最终又落回到裴君身上。
若非秦珈亲眼瞧见过她铠甲披身、刀尖淌血的模样,裴君其实更像个文人,身材瘦削,面容俊秀,此时一身紫色官服,更是不出的好看。
“公主在看什么?”裴君并未睁眼。
秦珈一顿,问道:“裴将军,北境是什么样子的?”
北境啊……
裴君眼前闪过千里冰封,一片苍茫的景象,幽幽道:“北境一年中有半年都是冷的,我只记得血洒在雪地上比其他时候都要红,要活下去,要胜仗,是所有人唯一的念想。”
裴君一身伤病,燕王秦珣、鲁肇、曹申郝得志以及众多的将士们,哪一个不是如此?
所以她即便受病痛折磨,也并无抱怨。
秦珈沉默,许久之后才再开口:“如若裴将军生在世家,也会如谢少卿一般吗?”
“或许。”裴君并未给她一个准确的答复,事实上她们都清楚,没有如果。
马车停在皇宫外,裴君和秦珈下马车步行。
雨较刚出门时了一些,寒意依旧不减,裴君看似行得从容,实则步步皆艰难。
一场秋雨一场寒,太极殿中,已经烧起炭火,整个大殿皆笼罩着暖意。
裴君一踏入,便觉浑身一暖,疼痛虽未减轻,但好歹也不会继续加重。
“臣裴君叩见陛下。”
“儿臣叩见父皇。”
裴君与四公主秦珈一同拜下。
“平身吧。”明帝含笑叫两人起来,继而对裴君关心道,“裴卿,可是身体不适?”
裴君回复相同的辞:“回禀陛下,只是些许沉疴旧疾,阴雨天便会复发,并无大碍。”
明帝并不深究,只颔首道:“裴卿年纪轻轻,切莫讳疾忌医,若身疾难忍,便请太医去你府里看诊。”
裴君自然不能请太医诊治,但她面上没有显露分毫,“谢陛下,臣定然谨记于心。”
“朕原还想留你们在宫中用膳,裴卿既然身体有恙,便早些回府休养吧。”
“谢陛下体恤,臣的身体无碍,能留在宫中用膳是臣的福分。”裴君躬身道,“且臣有一事上奏,请陛下决议。”
明帝闻言,便道:“既然如此,裴卿留下吧。”
随后,明帝又看向四公主秦珈,和蔼道:“珈儿,你且先回公主院休息,午膳前再过来便是。”
秦珈含笑应下,语气亲近道:“父皇,昨日我在驸马庄上亲手钓了几条鱼,一并带进了宫,想要孝敬父皇,您不嫌弃吧?”
明帝哈哈大笑,“珈儿亲手所钓,父皇怎会嫌弃?这便叫御膳房做出来,朕要亲自尝尝。”
秦珈离开后,明帝笑问:“你们还去庄上了?”
“是。”裴君面色如常,答道,“臣出生于农户,陛下赏赐良田,臣祖母极重视,念叨多时,便想借着婚假前去看看,也带公主游玩一番。”
明帝颔首,摆摆手,“坐下吧。”
“谢陛下。”
太监搬来凳子,裴君坐在,随即奏道:“陛下,臣自归京后日日练武,仍觉久无进益,长此以往恐会懈怠,臣已是如此,十分担忧其他军士们于安乐中磨掉血性,失了大邺军骁勇善战的威名。”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裴卿所虑亦是朕所虑。”明帝乃是一国之君,思虑自然要更加长远,“裴卿可有计策?”
裴君禀报道:“回禀陛下,臣于金吾卫中设立比武,以武艺决校尉一职,初次比武之后,众金吾卫面貌皆有改变,且臣亦是于金吾卫之中发现意外之喜。”
“为将者,定军心,立于大军之后决策千里之外,对麾下将士有更清晰的了解,方能作出更好的决策。”
“是以臣建议,设立全军大比武,列各项比试,教京城各卫军皆选拔武艺高强的将士参加比武,以此激励将士们上进。”
届时各卫军为了取胜,定会尽力选出有才能的将士,一定程度上也能挖掘出埋没的人才。
明帝沉吟,问:“除武艺外,裴卿认为还应设立何种比试?”
裴君:“各兵种皆可比试,诸如骑射、斥候,亦可以卫军为阵营进行实战讲武。”
明帝闻言,忽而笑道:“若真拟战场实战,裴卿想必是各军之大敌,必要被针对。”
裴君平静道:“臣不惧挑战,若能多些能胜过臣的出色将领,也是大邺之福,是陛下圣明之治。”
“好!”明帝朗声大笑,“朕就欣赏裴卿这样的武将。明日早朝,裴卿在家中休养,下次早朝,朝议此事。”
裴君起身,拜下,“臣遵旨。”
“正好大邺与突厥的议和已进行到尾声,前日镇北侯送信回京,明年春突厥汗王将派使臣进京为朕祝寿,若此事定下,便可在朕千秋之时教各国一睹我大邺军之威。”
裴君这才知道突厥使臣要进京的事,到时各国来贺,京中必定纷乱,需得加快速度完成京城档案的统计。
于是裴君又陈明情况,请示陛下,是否可以通过吏部对京城官员建档,以此来提高效率。
明帝亦准了,命她直接去寻吏部尚书谢策便是。
君臣相得,裴君受好心情的影响,竟然觉得身体的疼痛都减弱了些许。
午膳时,裴君和四公主得明帝恩准,与明帝同桌而食。
膳房特地将四公主钓的几条鱼烹饪出几道菜,单看菜色摆盘,根本看不出是河里普通的鲤鱼草鱼。
明帝十分赏脸,直接叫侍膳侍女为他夹鱼,还大方称赞。
帝王轻易不会表露出喜好,这是明帝为数不多的直接夸赞,但并非因为鱼本身,而是因为送鱼的两个人。
秦珈见父皇喜欢,亦高兴起来,也教侍女为她夹鱼。
然而鱼一入口,她便不由自主地干呕起来,不过这样的场合,绝不能失仪,因此呕意一上来,她便强忍着咽下口中的鱼,神色不免有些狰狞。
她的异样,自然引起明帝和裴君的注意。
裴君心中忽然闪过一个不好的预感,忙倒了一杯茶喂四公主喝下去,顺便拿走装鱼的碟子,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掩饰道:“是臣考虑不周,带着公主来回奔波,昨日还教公主淋了雨,以至于公主染恙,请陛下降罪。”
明帝眼中探究一闪而过,而后便如常道:“裴卿特地带珈儿出城游玩,未曾料到会遇到大雨,自然不怪裴卿。”
裴君一脸感激,担心明帝下一句便是召太医,赶紧道:“谢陛下恕罪,我府上有大夫,待回府后,便为公主仔细诊治。”
明帝缓缓点头,“嗯,如此,用膳后你们二人便早些回去。”
之后裴君便像是极担忧四公主一般,全程招呼侍女布菜,所有荤的腥的全都不选,只要清淡的。
不知情的,只当四公主和四驸马感情好,四驸马紧张公主。
离宫后的马车上,裴君才稍稍显露出来,略显深沉地看着四公主,一言不发。
秦珈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心中莫名忐忑。
回到胜业坊,裴君没有在裴府下马车,而是跟四公主一起进入公主府,并且让人去隔壁叫阿酒过来。
一盏茶的时间,阿酒过来,将滴水的伞递给侍女,行礼后问道:“将军,您叫阿酒来有何事?”
裴君面无表情地教其他人全都下去,然后对阿酒道:“为公主诊脉。”
阿酒观四公主面色,确实有些许虚弱,恭敬道:“公主,请您伸手。”
秦珈右手攥紧左手腕,久久没有伸出去。
阿酒奇怪,又了一遍,“公主,请您伸手,我为您把脉。”
裴君不确定她是否意识到了,出言催促:“公主,拖延无意义,不如干脆些。”
秦珈闭上眼,这才缓缓伸出手腕。
阿酒覆在她的手腕,三指按住寸口脉,仔细感觉,渐渐眉头便越皱越紧。
阿酒还不信,咬紧牙关看了四公主一眼,又让四公主伸出另一只手,重新附上去,仔细感受,确实跳如滚珠,滑脉之象。
阿酒只觉一股怒气冲头,根本不管四公主的身份,刷地起身,喝问:“你为什么会有孕?!”
秦珈怔住,呆呆地摸向平坦的腹部。
裴君深吸一口气,按住眉心,良久,问阿酒:“确定是有孕吗?”
阿酒愤恨地瞪着四公主,回道:“初时确实容易误诊,多复诊几次兴许更准确。”
但算算时间,也将近两月了,想必这个误诊的几率不算大,所以阿酒才这般生气。
而事情大致落准,裴君反倒平静下来,对阿酒心平气和道:“阿酒,你先回府,我与公主谈谈,此事不要声张。”
“将军,这孩子绝不能生下来!”
裴君抬手断她,“我心中有数,乖,你先回去。”
阿酒难得失态,重重地一跺脚,方才出去。
裴君这才看向兀自出神的四公主,问:“如果真的有孕,公主算留下吗?”
四公主一激灵,抓紧腹部的襦裙,眼中既恨又复杂,眼泪直在眼圈里转。
她这样,裴君便知道她一时做不了决定。
沉默片刻后,裴君开诚布公道:“我与公主绝对不可能有孩子,如若公主真的有孕,无论是否留下,这都有可能是公主唯一的孩子。”
“当然,公主若有朝一日与我和离改嫁,另算。”
裴君见她并无反应,继续道:“我当初求娶公主,便不在意公主与谢少卿的关系,孩子留下,日后教人瞧出问题,于我的名声有碍,但影响有限,公主和谢少卿的私情才是最教人三道四的。”
“可最可怜最无辜的,是这个孩子。哪怕他家世出身论理远超世间大多数人,单是‘私生子’便是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阴影,还有可能被指为‘污点’……”
秦珈默默留下眼泪,痛苦地抱紧腿,第一次,心中竟是生出些后悔来。
裴君看着她,话音一转,“但世家尾大不掉,谢家已知危机,或许断尾方能求生,这个孩子,既会成为谢少卿的把柄,也有可能会成为谢少卿的平安符。”
秦珈抬头,她不知道裴君的意思,但她迫切希望,能有个“答案”。
裴君却有些无情道:“我必须得诚实地告知公主,我并不建议公主留下孩子,单纯只是觉得大人的错,没必要伤害无辜的孩子,但是最后如何决定,还是在公主。”
这个孩子,注定要承受许多,四公主、谢少卿,还有她都是可能伤害它的人。
可裴君再想到当初庄子里见到谢少卿和四公主,想到白日在宫中用膳时的场景,陛下真的不会察觉到吗?
或许,四公主也根本没有决定孩子去留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