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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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酒和鲁肇没有名正言顺的关系, 是以她祭拜过鲁肇后,便离开了信国公府。

    但她不想回府,那里有她和鲁肇的回忆, 却再也迎不回那个人。

    她的一颗心无处安放,裴君还在御史台监狱, 所以护卫问她去哪儿时, 阿酒答了“金风玉露楼”。

    大邺战败, 八万将士战死, 为祭奠将士们,引将士们魂归故里,整个京城都挂起白幡,金风玉露楼自然也空寂许多,几乎没有客人, 楼内伙计都闲下来, 只能做些洒扫活计。

    阿酒的马车一停在金风雨楼外, 便有郎迎上去接待, 他们都有个本事,但凡来过楼里一次的客人, 第二次绝对不会忘。

    那迎客的郎一见马车上露头的人,便热情地招呼:“木娘子,您来了!”

    他这话完, 注意到她的眼睛分明是哭过的样子, 然后就看见阿酒全身,那一身素服……

    郎眼神一转,忙又收起笑,心道:“您请进。”

    阿酒面上仍留哀色,轻声问:“云掌柜可在?”

    “在。”郎伸手请她进入雅间, 而后道,“您稍坐片刻,的这就去请掌柜。”

    阿酒走到面向中庭的窗户,坐下,靠在窗边看着内园的门,等着云娘出现。

    而云娘听得阿酒来,脚步微微加快,立时从内园出来。

    赶巧她一出现在中庭,便有客来吃饭,还是熟客,她便停下脚步,礼数周到地招呼人。

    阿酒在楼上,清楚地听见她的声音,清脆如常,就像先前迎她的郎,似乎完全不受楼外的纷扰影响。

    她原是想与姐姐倾诉一二,可此时忽然又觉得不该如此,何必将她的坏情绪转嫁给旁人,教人平添烦恼。

    是以,阿酒复又起身,出了雅间,出楼离去。

    这时候,云娘正亲自领着熟客进雅间,笑着了几句话才告退。

    一个熟客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雅间,语带地讥诮道:“那郝将军待云掌柜一心一意,现下人失踪了,生死不知,她倒是没事儿人一般,果真是女子无情。”

    另一个人状似为云娘话道:“云掌柜许是也有自知之明,她和郝将军到底不般配,如今也好,免了伤心一场。”

    门外,云娘驻足,微微侧耳,眉眼依然带笑,弯起的弧度没有一丝变化。

    她只停了片刻,原本想去找阿酒,下楼听伙计阿酒走了,不以为意地笑笑,“可能是忽然有事,无妨。”

    话毕,她便转身回内园,面上没有任何异样。

    待到云娘进了闺房,眼里的笑意才消失,却也没有展露出悲伤难过的的情绪,只是进内室的时候,刻意绕开了一个柜子,也刻意不去看。

    那里面装得都是这些年郝得志送给云娘的东西,最初很少,后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越来越多,柜子也的越来越大。

    一个人真心实意,没有任何杂念的对另一个人好,又怎么可能没有丝毫触动呢?

    只是装聋作哑罢了,至于骗过的有没有她自己,外人如何能知道呢?

    ……

    镇北侯决策失误,为大邺造成这样大的损失,根本瞒不下来,他现在还在边关抵御突厥,暂时无法发落,可待到有新的元帅代替他,必然要回京治罪。

    而且八万人的覆灭,还有一个信国公府世子,不信国公府彻底与镇北侯府撕破脸,若没有一个合理的交代,朝堂和民间都过不去。

    镇北侯府此时在京中极不受人待见,还有失了亲人的人往他们家墙上倒泔水倒鸡血,镇北侯府的人根本不敢出门。

    大公主从前因为丈夫位高权重,出门行走从来都是高傲的,昨日战败的消息一传回京,她就慌张地去皇宫请罪,想求陛下让镇北侯将功补过,好歹胜仗挽回些颓势,就是论罪,也能轻些,不然镇北侯府就要败了。

    若谁不希望此时换新帅,便是镇北侯一家,他们心里还觉得这次只是失误,还相信镇北侯能扭转战局。

    但是明帝根本没有见她,还派了人赶她回去。

    至于新帅的人选,民间得毫无顾忌,甚至不少人第一时间请愿,希望能够恕裴将军的罪,请她重掌帅印。

    然而朝堂上气氛十分凝滞,老古板官员们和裴君的政敌们当初如何压裴君,此时就多不敢轻易松口。

    如果松口,就像他们认输了似的,众人如何愿意向一个女子低头?

    偏偏连最不愿意承认裴君能力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若想要重拾士气,挽回战局,裴君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就是军心所在,定海神针一般。

    突厥凶悍,前去北境统军,胜负难料,朝中无人敢争。

    裴君一系的人自然要抓住这个机会,请明帝赦免裴君,命她重新掌军,并且裴君本人的意愿,也是希望能够立即赶赴战场。

    他们当然可以痛快讽刺这些对手们,可国家在前,裴君的意愿为重,他们没有这么做。

    而裴君的敌人们,即便不甘心,也没有出反对的话,默认了。

    明帝一脸病容地坐在龙椅上,他本就龙体不佳,昨日战败的消息一送进宫,悲愤之下,直接吐了一口血,今日是强撑着上朝的。

    此时他看着殿中的朝臣们,终于就裴君的事儿,语气虚弱、态度强硬地了一番话——

    “朕为君,自认并不刚愎自用,裴卿纵是女子,为官为将皆于大邺有功,然众卿奏参,朕不得不纳谏,抄家监|禁裴卿。”

    “如今尔等又想她不念旧恶、以德报怨,还要朕纳谏下旨……这江山是朕的江山,可尔等也是大邺的股肱之臣,理应有一颗为大邺为黎民百姓的丹心。”

    “若尔等想让裴卿再上沙场,亲自去请她吧,朕老了,也想让众卿替朕分忧,而不是总由朕来为尔等的作为收拾残局。”

    明帝这话,即便事实有些出入,可不可谓不严厉,一时间朝堂上众多官员都觉得受到了天子斥责,若非顾及颜面,恨不得要掩面遁走才是。

    只是众人羞愧归羞愧,让他们亲去请裴君出御史台监狱,他们也是做不出的。

    朝议就在这般气氛下暂时结束,裴君一系诸如俞尚书、杨尚书等,瞧着众人的神色扬眉吐气,扬长而去。

    其余大臣磨磨蹭蹭,便求到燕王秦珣面前,期期艾艾地想要他劝明帝收回此言。

    他们也极会劝:“殿下,裴将军本就极离经叛道,若是再由群臣请她出来,日后岂不是要功高盖主?”

    燕王面色如霜,冷漠道:“陛下金口玉言,本王为了大邺,亲自去请裴将军又如何?尔等若不愿意,大可不去。”

    似乎众官员不愿意去请裴君,就是不诚心为大邺尽忠,众人哑口无言。

    而燕王扔下话便走,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步履沉重地出了皇宫,各自散去。

    有官员半途瞧见燕王的马车没有回王府,反倒是去御史台监狱的方向,顿时便起了猜测:难道他今日便去请裴君?

    但随后又自欺欺人地觉得,下朝时就天色已晚,应该是有他事,总归是为了不去请人找诸多借口,拖延过去,兴许就不用去了。

    燕王确实是去了御史台监狱。

    但他与朝臣们得义正言辞,到了裴君面前,却是消沉黯然地沉默无言。

    裴君与他相对而立,不忍责怪燕王。

    即便到此刻,她也相信,燕王是不愿意见到这个结果的。

    可他的自负和精明也是间接害得大邺八万将士丧命的祸因……

    燕王自责,裴君难道不自责吗?

    “殿下,我们或许都太过急迫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就算他们不是为了封候拜将,不是为了个人前程而战,可沙场上那些战死的将士们,最终也不过是垒筑功勋时最容易被遗忘的无名卒。

    八万战死的将士,一个数字一个统称,便没了,就是史书上也不会有姓名。

    裴君嘴唇轻轻颤抖,请战道:“殿下,裴君愿为大邺远征,九死而不悔。”

    非是好战,只是想要更长久的和平,却能力有限,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服强敌,以震慑四方。

    事已至此,纵死不能退。

    燕王看着她的双眸,忽而道:“裴君,这八万冤魂,是我的罪孽,合该我来背负,与你不相干,你没有做错。”

    裴君不置可否,只再次坚定道:“殿下,裴君请战出征。”

    燕王退后一步,双手交叠一礼,请道:“明日本王亲送战袍至此,请裴将军出征。”

    裴君错开一步,没有正面受他的礼。

    燕王走后,裴君背手立在牢房中,没有丝毫睡意,望着窗外的夜空出神。

    她在此间,并不知道半夜又有战报入京,马不停蹄地送至皇宫。

    第二日,丰州城破的消息传扬开来。

    百姓们只知道丰州城破,不知道战报上写的是“镇北侯为护佑丰州百姓,在突厥攻丰州城时,主动退守至毗邻丰州的夏州。”

    可不战而败,士气如何,明帝已经无可言,只亲自写了圣旨再点将士和军队,命他们集结准备。

    京中官员们此时真的担心会再发生当年突厥势如破竹、威胁都城的险况,得知燕王大张旗鼓地前往御史台监狱,百般犹豫,还是赶往御史台监狱。

    明帝朝议时所的话也在民间范围传扬开来,亦有一些百姓听闻后,前往御史台监狱,不过他们不能靠近,只能远远观望着。

    阿酒很早便到了,一身不同以往的干练的利落装扮,在燕王出现后,默默跟上。

    燕王没让人拦她,默许她一同进入御史台监狱。

    裴君一夜未眠,依旧目光炯炯。

    她在这间牢房里,度过了天和二十九年的盛夏,可在国家需要时,依然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没有一丝拿乔的意思,直接接过新的军服,在阿酒的帮助下迅速地换上,换完后,便果断地踏出牢房门。

    监狱外,百官列队而战,有俞尚书、杨尚书这般满怀期待地,也有如姜少傅、谢尚书这般为大邺为百姓心甘情愿前来的,自然也有如崔家主这样被迫出现、脸黑如墨的……

    但这般多的官员,还有众多百姓,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大牢门上。

    许是过了很久,许是极短暂的时间,牢门终于缓缓开。

    燕王在前,先一步踏出牢门,而后,他身后的裴君出现在众人面前。

    曹申、罗康裕、宋乾、鲁阳……还有许多武将,下意识叫道:“将军!”

    也有许多人叫“裴将军”。

    明明隔了许久,她又被囚与监狱之中,可似乎丝毫不见狼狈,只是站在那儿,众人便不由自主地想要感叹:这是裴将军,果然是裴将军。

    而裴君乍然得见天日,刺眼的光让她微微眯起双眼,视线扫向前方的文武百官,实则并没有看清他们的脸。

    待到眼睛适应些许,裴君的目光看向远处,落在更加模糊的众多百姓的脸上。

    她原来想逼着天下人承认,她裴君就算是女子,也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朝堂上,也想过真到了这一日会是何种心情……

    可此时站在这里,脚下的土地,是她热爱的国;前方的人们,是她和万千将士守护的人……

    “世人如何看我,与我是否奔赴站场没关系。”

    裴君只留下这一句话,便驱马进宫。

    明帝见到她,只幽幽道:“只要于国有用,朕便不拘一格,亦从没想过要你的命。你归京那日,便是要丹书铁卷,朕也会给。”

    裴君抱拳,深深地拜下,“臣裴君,誓死守卫大邺,不破突厥,誓不还。”

    明帝摆摆手,“去吧。”

    裴君退离,出了宫门后,注意到人更多,除了百官,还有准备即将随她出征的将士们,以及京城的百姓。

    阿酒本站在燕王身后,此时走上前,将抱在怀中的“无刃”一横,双手奉上,“将军,您的刀。”

    裴君看向刀,缓缓接过,轻轻摩挲着刀鞘,就像是见到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般。

    片刻后,她看向阿酒,问道:“你已经决定好了吗?”

    阿酒眼中含泪,绽开笑容,“是,将军去哪儿,阿酒就去哪儿,我还想亲自带他回来。”

    周遭的人注视着两人,眼神皆极为复杂,尤其是与两人皆相熟的人。

    三郎站在四公主身边,想要上前,却又不知为何,迈不出步子,张张嘴,无声地喊道:“爹……”

    裴君一跃上马,视线扫过所有人,眼神与许多人对视,却并未对任何人停留,只侧头看了一眼同样已经上马的阿酒,高举起刀,喝道:“众将听令,随我出征!”

    将士们齐刷刷地抱拳,高声应和:“是!”

    西风拂顶,披风猎猎作响,裴君一拽缰绳,马前蹄高高抬起,落下后踢踏两下,迈开步子,向城门疾驰而去。

    阿酒和众将士们紧随其后,一往无前,前路虽不明,纵死,犹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