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秋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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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帝不自觉松了口气, 旋即又生疑惑,楚驭性情向来淡漠, 不是个爱玩爱闹的人,难得有这个机会, 他不求加官进爵, 却想要恢复灯会, 未免奇怪了些。凝视他片刻, 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转向元景身上,元景也没料到楚驭会提出这个请求,心知他是为了自己,暗地里早已乐开了花, 此刻好不容易才装作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

    燕帝收回目光,道:“这不是难事, 只是朕见你一向不喜欢凑热闹,怎么忽然对天灯会有了兴趣?”

    楚驭一怔,心中暗呼失策, 还没准备好这个辞。倒是老丞相听了他的请求,心下大安, 替答道:“元宵那日,京中的闺秀碧玉都爱出门游玩,以往都会聚于灯会, 去年嘛……”捋须笑了一下:“世子年纪轻轻,又独居京中,想凑这个热闹也是人之常情嘛。”

    燕帝恍然大悟, 笑道:“原来如此,是朕疏忽了,只是今年诸事未竟,若要重办灯会,只怕有些仓促,明年再开吧。”到这里,微微一笑,神色愈发和蔼:“你也到了议亲之年,若是看中哪家名门闺秀,只管带过来给朕瞧瞧。”

    楚驭不动声色地谢了恩,余光里见元景将嘴抿得紧紧,眼中藏笑看着自己,表情虽然如常,但长袍之下的腿都翘了起来。负手立于一旁,不以为意地想:哪来的名门闺秀?只有个磨人精罢了。

    燕帝命人将猛虎抬了下去,又为楚驭重新开宴,就安置在与元景一阶之隔的地方,席间,燕帝道:“人家替你做了这么一桩苦差事,你还不去谢谢人家。”

    若不是碍着旁人,元景早就忍不住要扑过去了,此刻被燕帝拿出来一,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他规规矩矩地走到楚驭面前,亲自倒了杯酒,仰视着他的脸,少有的拿腔拿调起来:“你辛苦啦。”

    楚驭看他忍笑忍得比自己猎虎还要辛苦万分,也板起脸,规规矩矩道:“多谢,不敢劳动殿下。”接过酒杯时果然被元景用指在掌心里划了一下,微微一笑,一口饮尽杯中酒。

    欢宴入夜才散,燕帝要留元景会儿话,楚驭便先行回去。元景见他走了,哪里呆的住,随便应付了几句,便追着去了。偏帐内并未点灯,唯见床幔上夜明珠的熠熠光辉。元景看到楚驭站在床边换衣,玩心大起,也不话,悄悄猫过去。那边才一动楚驭就发现了,他装作浑然不知,待东西近得身来,猛然朝自己一扑,才侧身错开,两手一夹,将人举了起来,笑道:“才帮你要了赏赐,就恩将仇报,来偷袭我?”

    元景哈哈一笑,腿盘在他身上就去搂他,脸贴到他深深的颈窝之中:“你真好,我最喜欢你啦。”

    楚驭被他拱的差点没站稳,口中道:“多大人了还撒娇?还不快下去。”手却是没放,单手抱着他去点了一盏灯,由着他快活够了,才道:“你去把那个笼子上的黑布掀开。”

    元景神色一喜,瞬间就明白了:“还有东西给我?”从他身上跳了下去,籍着帐中灯珠交映的明光,掀开了那块黑布。里头的东西见了光,“嗷呜”的叫了一声。元景一看就愣住了——那竟是一只两尺余长的幼虎,伸爪摆尾,煞是可爱。他看了看虎,又看了看楚驭,声音微颤:“这个是给我的么?”

    楚驭坐在床边,又开始逗他:“嗯,你孩子玩玩老虎就行了。”这一次元景没有任何不满,他蹬蹬地冲过来,用力抱了楚驭一下,楚驭还没去搂,又蹬蹬地冲回去,从笼子中取出那只幼虎,就在柔软的绒毯上席地而坐,跟老虎玩了起来。楚驭知道他一时半会是顾不上自己了,摇摇头,双手枕在脑后,独自躺到床上,身边给他留下偌大一片空处来:“玩一会儿就过来睡。”

    那边玩的兴起,压根没听见,应付般“哦”了一声。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楚驭酣醒来,元景居然还在饶有兴致地陪老虎玩。他在玩乐之事上忘寝废食的功力楚驭是见识过的,心知由着他的性子,怕是能玩到明天早上。当下沉声道:“过来睡觉。”

    元景嘴上答应着,屁股却挪都不挪一下,楚驭无奈,只得起身亲自去抓他。近前时,却见他十指上多了几个兽齿印,血痕已干,看不出伤口深浅。顿时心中一怒,蹲到他身边去查看:“怎么弄的?”

    元景毫不在意,晃了下手:“它吃肉的时候不心咬到的。”抬头看到楚驭的脸色,有点提防的将幼虎抱在怀里:“不疼。”

    他身边摆着个还带血水的盘子,想必先前刚喂老虎吃完。楚驭皱了皱眉,他抓来这只幼虎时见它身量尚,只当还是个吃奶的虎崽子,如今一看却是自己走了眼。他压着怒火道:“把它放回去。”

    元景低头看了看,恋恋不舍地又揉了它几下,这次很听话地放入木笼中。幼虎亲人,骤然离开他的怀抱,在笼中急的团团乱转,口中嗷呜个不停。元景一听这声音又心疼了,隔着笼子把手指伸进去摸它,还可怜巴巴地去看楚驭,意思不言而喻。楚驭把他的手拉回来,不耐烦道:“横竖长大都要杀的,你随便玩玩也就是了,怎么还放不下了。”

    元景与它玩了一晚,正是兴致正佳的时候,听得那一个“杀”字,整个人又急又恼,连笼子一起抱在怀里:“杀什么?这是我的老虎,谁敢杀它?”

    楚驭道:“它已经会吃肉了,身上野性难驯,长大之后谁敢留它在你身边,宫中又不豢养这等猛兽,不杀又待如何?”

    元景怒道:“我不杀就不杀,长大了也是我的老虎!”

    楚驭见他受伤本就不高兴,又见他为了别的东西与自己置气,冷笑一声:“你跟这种猛兽走这么近,皇上岂能答允?到时候他要杀,你又能怎么样?”提了他手中的笼子,丢到一边,拉着他过去擦药。

    今日的好气氛因此事烟消云散,上床时元景都背对着他,楚驭知道他在跟自己闹脾气,看了他许久,欲将他抱过来的手已经一抬,又放了下来。只将床上唯一的被子丢到他身上,自己抱臂而睡,不去管了。这一夜却是怎么都睡不踏实,梦里都是元景抱着笼子,垂眸欲泣的表情。此时帐外秋雨已经停歇,寒风吹的耳边呼啸作响,楚驭吃不住冷,在睡梦中翻身去搂身边的孩子,不想却摸了个空。忙起身查看,帐内帐外一片空荡,哪里还有元景的影子?再细细寻找,这才发现,连被自己丢在一旁的虎笼也一并消失了。

    楚驭暗骂了一声,隐约猜到了他的去向,拾起床边披风便出了门。

    夜中无星无月,唯见巡逻的御林卫手中灯笼的光芒。他悄然避开旁人,往出围场的路而去。既出营地,步伐便由疾步变做狂奔。越往前,周遭越是漆黑的不见五指,想着这样的环境里,不知藏了多少野兽,心中的担忧便在无边的寂静中不断被放大。直到他看见远处一个的身影朝这边走来,这才松了口气,反手解开披风系绳,负手立在原地。

    元景低头而行,冷不丁撞到一个人身上,当下还以为是什么鬼怪魍魉,吓得大叫了一声。楚驭扶着他的肩膀,免得他跌倒,心里恼的要命,语气却也不敢太凶:“你跑到这里做什么?”

    元景听见是他,拍了拍胸口,偏过头道:“我把它放到前面的山上了。”

    楚驭晚上睡觉时已经有点后悔,东西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细腻,自己随便一吓,他没准要难过许久。只是没想到他竟在意到这种地步,一时间,心里浮起些许愧疚之感。他将披风系到元景身上,有些不自然地开了口:“你不是很喜欢么?放走了不心疼?”

    元景低低道:“心疼,但它回去了,就没人会杀它了。”楚驭张了张口,喉头一阵涩然,不知该什么。不想元景却仰头安慰起他来了:“大哥,我想过了,你得对,等它长大了,就算父皇不杀它,也不会叫我去跟它玩了,与其让它孤零零地呆在宫里,不如回到山上更好。”

    楚驭摸了摸他冰凉的脸,低沉道:“一只畜生而已,其实配不上殿下为它花这么多心思。”

    元景摇摇头:“它是我的,我就该对它好一点。”他对楚驭伸出手,让他拉着自己:“回去吧。”

    楚驭将他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掌中,心里对他这个幼稚的想法十分嗤之以鼻:你把它放回去,怎能叫对它好?它挨饿受冻,亦或受伤生病,你都不能去照顾,既然喜欢,就该把它留在身边好好看着才对。

    他搂着元景走了片刻,见东西一直低着头,不知怎么的,眼前浮现出他梦里难过的面容,忍不住叹了口气:“老子也是你的,你怎么不对我好点?大半夜乱跑,弄丢了怎么办?”元景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仰头“啊”了一声,旋即被他抱进怀里,只听头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后背也被人轻拍着:“好了,不难过了。”

    元景强装出来的平静被这一声破了,他只觉得鼻子发酸,眼中一阵潮热,他用力把脸埋进楚驭怀中:“大哥。”

    楚驭抚摸着他的头发,音调微抬:“不过是只畜生罢了,哪配你为它难过?以后杀了或是长大了都不要紧,只要你高兴,大哥可以给你找上十只百只回来。”

    元景摇摇头,在他身上蹭掉了自己的眼泪,心道:“那些都不是我的老虎了。”

    楚驭抱着他站了许久,直到搂着的身体已不再颤抖,柔声又道:“走这么远累不累?大哥背你回去?”不等他回答,已半蹲下来:“上来。”元景乖乖地趴到他背上,将脸贴到他温暖的后颈。楚驭这一晚的诸般烦闷到此刻才算烟消云散,托了一下,让他趴的更舒服些:“风大,把手放到我衣领里,困了就睡。”

    他们在寒风微雨中走了许久,眼看围场渐近,星灯点点,元景如梦初醒般问了一句:“它会好好的么?”

    楚驭漠然地想:好与不好你也看不见了,又有什么意义?随口道:“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