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夺灯

A+A-

    他待人从来都是温柔宽和, 像这样对什么避之不及,楚驭还是头一回看到, 见他脸色发白,便下床点了一盏安神香。元景倒是不见外, 轻车熟路地自己躺好了, 摸到枕边放着的那本棋谱, 开看了几眼, 耳边听见楚驭的脚步声,立刻把书盖在脸上装睡。楚驭回来后把书丢到一边,看他还双眼紧闭,心知他是怕自己问, 有点好笑道:“这么不喜欢她们?”见元景一动不动的,就过来挠他痒痒, 元景忍笑不住,扭糖似的求饶起来,不敢再装睡了:“也不是不喜欢……”他偏过头, 勾着楚驭的手指玩:“但我不想跟她们睡觉。”

    楚驭一时没弄明白他这个“睡觉”到底是什么意思,沉吟道:“要是……不喜欢她们, 就告诉你父皇,换你喜欢的来?”

    元景很轻地摇了摇头,有点困惑道:“我觉得现在就很好了, 我不想让别人来陪。”

    楚驭由着他在自己手上颠来倒去,还很有兴致地陪他玩贴手:“那你要谁陪?要我?”

    元景不好意思似的把脸转过去,楚驭不依不饶, 又问了一遍,他才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楚驭这才满意了,将他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里:“繁衍子息是大事,陛下只有你一个儿子,难免会着急,你要体谅他。这两个侍妾你大可以不要,可过两年册封太子妃,总不能也躲到我这儿来。”

    元景闷闷道:“我就是不喜欢……”将下巴抵在他肩头,看了他一眼:“大哥,你想娶亲么?”

    楚驭年少英伟,又是太子身边的红人,想与他结亲的多不胜数,只是他全不理睬罢了。经元景一提醒,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元景看他发愣,更有兴致了,翻了个身,几乎趴到他身上:“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叫父皇给你找。”

    楚驭飞快道:“没想过,也没有喜欢的。”忽然觉得不对,捏了捏他的脸:“你的事,怎么扯到我头上了?”

    元景有点得意了:“你看你也头疼嘛。”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又粘了上来:“那咱们俩都不娶了,就这样一直在一起。”

    楚驭听了他这个孩子气的话,有点想笑,抚着他的后背,要推不推的:“你是太子,怎么能跟我一样?”

    元景声道:“我不想做太子。”

    楚驭怀疑自己没听清:“什么?”

    元景把脸埋在他胸口,半响才道:“要是让我元惜哥哥来做就好了,他什么都会,性情也好,宫里人人都喜欢他,太傅也夸他聪明,他来做皇帝的话,肯定比我做得好……”一语既出,又叹了口气。

    房内安静了一瞬,楚驭抽回手,枕到了脑后:“你要想让他少活几年,这种话就继续到处。”

    元景听他声音忽然变得冷硬,一下子惊醒过来,暗忖这话要让父皇知道可不得了,立刻含糊不清地遮掩道:“总之他就是很好,如果你见了他,肯定也会喜欢他的。”

    他每次一提元惜,语调都会欢快些,今天更是连让位的话都出来了,楚驭搞不懂他是脑子不清楚,还是元惜在他心里的分量太重,但不管哪个可能,都叫他抑制不住地烦躁,大手一挥,把元景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翻身冷道:“喜欢你一个就够我烦的了。”

    他力气大,元景又没提防,差点滚到床下面去,顿时不高兴了,用力撞了他一下:“推我干嘛!我又哪里烦啦!”

    楚驭不耐烦道:“再不老实就把你送回你宫里。”

    元景知道他真干得出来,瑟缩了一下脖子,咕哝道:“就会吓唬我!”怒气冲冲地翻了个身,也拿屁股对着他,闷声睡了会儿,后面又有异动,却是楚驭转过来,把他搂在怀里。元景还记着这个仇,气呼呼地挣了两下:“不是嫌我烦嘛!”

    前有元惜,后有曹如意,这深宫之中处处都是威胁,楚驭再怎么窝火也不想跟他有隔夜仇,何况元景这点力气,发脾气都像是在撒娇,窝在他怀里,顶多像个会挠人的猫崽子。楚驭脸还冷着,手却是不放,讽道:“不是你先要跟我在一起的?骗我的?”

    元景哼哼了两声,半真半假的拿乔片刻,不跟他计较了,再开口时语气软了些:“那明天父皇问起来……你能不能……那个……帮我……”

    楚驭心道,你拂了他的美意,跑我这来,就算我不开口,只怕他也要来问。嗯了一声,让他不必担心,隔了一会儿又道:“你也很好,刚才的话不许再了。”

    他很少会用这种温柔的语调对自己话,两人离得又近,热气一扑,元景耳尖子都红了,用指尖在他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楚驭已经做好了将一切都扛下来的准备,不想燕帝的质问来的晚了好几天。听刘林,他这几日身体欠佳,一直在静养,可楚驭见到他时,却觉得他的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整个人神采奕奕,像是有什么喜事一般,态度也比往日温和的多。听闻他为太子的事来请罪,漫不经心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子还,他既然不愿意,就过几年再吧。”斥责的话是一句也没有,就将他发走了。楚驭跨出殿门之时,听燕帝让刘林来给自己捶腰,猜度着他大概是累了,所以懒得话。

    那两名宫娥到底还是留了下来,不然太子宫里来了又走,只怕会遭人耻笑,便在宫内单辟了两处给她们住着,日常用度比照太子良娣来。元景心中大石落地,围着楚驭了很多好听的,他高兴起来是坐不住的,楚驭看着他满宫乱跑,心想燕帝的不错,还是个孩子。

    在他眼里的孩子这一年却长得飞快,楚驭跟他朝夕相对,原本看不出来什么,只有一次,元景跟他耳语什么时,楚驭像往常一样低头聆听,不想耳垂却撞到他鼻子上,这才发现他长高了不少,连带身上的稚气也退了许多,时候还是纤细秀美的长相,如今五官轮廓变得鲜明深刻,平添了几分少年英气来。燕帝见他似可当大任,也有意让他担起些事。

    十一月初七,燕帝寿诞兴宁节,元景携百官前去相国寺为他上香祈福,楚驭随皇家仪仗前行开路,至山门下,他越过重重人山回头一望,见元景玉冠锦服,神色庄重地从礼舆中起身,金辉清风落在他少年的面孔上,他眼眸半垂,已有些清朗华美之气。许是离得远了,楚驭忽然觉得有点认不出他来。

    回宫之后,燕帝在集英殿大宴群臣,还破例让元景也喝了点酒。御酒滋味醇香,后劲却极大,元景第一次喝酒,不知道厉害,喝了三盏,就觉得脸颊发烫,整个人飘飘然的,起身时站不住,一头撞到楚驭身上。楚驭扶着他:“醉了?”

    元景像是没听见,双手揉着发红的脸,推开他往前走。回到自己宫中手还挡着,楚驭拉开他的手,发现他一直在忍笑,心下一松,坐到他旁边:“在高兴什么?”

    元景双眸亮如朗星,华室之中的明灯都被比了下去:“父皇的生辰过完了,马上就轮到我了。”他神色狡黠地看着楚驭,甜腻腻的叫了一声:“大哥。”

    楚驭搞不懂他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执着,以先前所见,他出宫也不像真的为了玩的,但看见他这么高兴,用手在他脸上冰了一下:“嗯,我记得。”

    这一年的元宵比以往更为繁华,据京中大半百姓都出来看热闹了。街上人流如织,商贩们便把生意做到了水上,汴河边满是五彩描画的泊船,头尾堆满了红梅木香之类的花卉。夕阳落后街上也无暗色,每隔一个时辰,宣德楼前便会大放烟火。但见流光逐天,银星若河,天幕璀璨若白日,次次各有不同,连內宫中也能看得到。

    元景在榭空屋之中,已换好了常服,他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罗衣,腕口以金丝锁出一朵射香花,殿内温暖,遂将貂绒披风搭在臂弯上,他转身道:“不是该扮的不起眼点么?”

    楚驭以手撑脸,半倚在罗汉榻上看他,捏起身边玉佩,示意他过来为他系上:“跟我在一起还怕被发现?”理了理他领口的毛边,笑道:“你平常怎样就怎样,不用怕别的。”

    元景喜笑颜开地抱了他一下:“你今天真好。”

    楚驭顺势把他圈到怀里,逗他道:“以前不好?”

    这一年多来,楚驭待他的确是很好,凡他所求,无有不应,就算偶尔脾气上来,凶声凶气的吓唬起人,过不了一刻,也会过来哄他。元景想了一会儿,只觉得时光荏苒,竟想不起来他以前的样子了,笑道:“以前也好。”扣住他的手:“我们快走吧。”

    他们前脚才踏出门,柳就慌里慌张的破门而入:“太子,陛下来了!”

    往年这种时候,燕帝都在升平楼中与群臣同乐,不到后半夜是不会离开的,怎么会突然来这里?楚驭在脑海中飞快的过了一遍今日的安排,确定并无纰漏。此时十二名少年已在榭内,重新更衣进去是来不及了。楚驭见元景满脸慌乱,当机立断道:“进去躲着,不叫你别出来。”

    元景拉着他不放:“我跟你一起去……”

    楚驭摸摸他的脸,将他推了进去:“没事,乖。”

    燕帝席间听人起今晚京中盛况,不禁想起了楚驭一年前那个请求,他心知楚驭不可能对这种事感兴趣,多半是元景的意思。可元景该在水榭中守岁,京城再热闹,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燕帝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只是看着温顺怯弱,偷跑出去也犹未可知。心念一起,便匆匆来看了。

    楚驭转廊而过,已听见御舟靠岸的声音,疾步而行,赶在御驾到来前站定了。燕帝看到他在这,心下稍安,问:“景儿在里面?”

    楚驭半跪在地:“回陛下,在里面。”

    燕帝一点头,又看了看紧闭的的门:“朕进去看看他。”

    楚驭眉弓一蹙,沉声道:“是。”起身要为他引路。刘林在一旁插话道:“陛下,国师守岁时不宜冲撞,现在进去只怕不妥。”

    燕帝今夜喝了不少,头脑不甚清明,经他一提醒才想起这桩事,笑道:“朕给忘了。”他环顾了一番,见此地清风环绕,银波微漾,倒是别有一番静谧之感,临时起意:“那朕便陪他守一会儿吧。”

    几个宫人鱼贯而上,将软椅、火炉、足蹬悉数摆齐,燕帝舒舒服服地坐下了,见楚驭还在一旁,和蔼道:“要你为了太子在这里吹一晚冷风,辛苦你了。”

    楚驭心道:吹一晚冷风算什么?他今天要是去不成,我才要头疼。恭谦道:“不辛苦,这是为人臣子当做的。”

    燕帝道:“景儿可没拿你当臣子。”今日神武将军派人送了一面琉璃屏风过来,内里中空,以奇石、花枝、青松、木亭、水银制成江南一景,那是燕帝第一次微服出游去的地方,他一见之下,想起许多年轻时的往事,连带看楚驭也顺眼不少,见他面有不安,嘉勉道:“你知道顺安侯元惜吧?景儿自幼便跟他玩在一起,他离开的时候,跟你差不多大,朕将他送走,景儿虽没什么,但朕知道,他是怪朕的,在你来之前,足有一年,朕都没见他笑过,也就是有你陪着他,他才开心起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楚驭:“你比元惜叫朕放心。”

    楚驭听到前半句,心里隐隐有点不痛快,不过听到后面,便觉得不怎么可信——元景那个性子,怎么可能有这么大气性,至于让燕帝安心的缘由,他更是想不透,沉吟了片刻,道:“太子肯叫臣陪着,是臣的荣幸。”

    燕帝淡淡道:“什么荣幸,朕知道你的本事,让你成天陪着他胡闹,是屈才了。”

    这句话的暗含锋芒,楚驭心头一紧,仗着天黑审视的看了他一眼,却见燕帝已闭目养神起来。如冰的月华照的夜色空明澄澈,远处笙歌不断,燕帝在这与世隔绝的寂静一隅里不知不觉睡着了,周围数十人无一人出声,刘林着手势指派宫人悄然上前,为他挡风。楚驭耳力过人,隐约听见身后有些声响,他看也不看,单手负于后,了个手势,示意元景回去。那边却是动也不动,楚驭没办法,只能期盼燕帝赶快走。

    燕帝却是睡了许久,醒来时嗓音微哑道:“什么时辰了?”

    刘林替他理好滑落的绒毯:“回陛下,子时三刻了。”他担忧道:“这里风大,要不还是回去休息吧。”

    燕帝见时候确实不早了,估摸着应该没什么事,也不欲在这里多呆,略嘱咐几句便走了。楚驭看着御舟逐岸而去,这才转身,没走两步元景就跌跌撞撞扑了过来,楚驭知道他自出来就躲在那里没动过,不怎么高兴地问:“不是叫你进去么?”

    元景脸上的后怕还没褪尽,他仰头道:“我担心父皇发现了会怪你。”

    楚驭听到这一句,再有天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了,只好认命地拉起他的手:“带你出去玩。”

    出宫驾马行了大半个时辰,这才上了州桥,楚驭见前面人多,将马交给方青,令他在这里等着。他本算带元景在街上逛逛,可元景看到行人都往河边涌,哪里还有心思玩?拉着他往前冲,楚驭看他这个样子,正觉得有趣,索性由着他带自己走。他们出来的晚,到了河边,放灯台上已站着个面容白净的书生,俨然就是今晚夺得魁灯的人了。那盏由轻罗制成,六尺有余的巨大天灯被四人高高托着,笔墨列于其旁,书生提了笔,正欲在天灯之下的金笺上写字。

    元景紧赶慢赶了一路,就怕被人抢先了,远远看到这一幕,“啊”了一声,再也迈不动了,垂头丧气道:“要是我们来早点就好了。”

    楚驭一低头,看见他睫尾微颤,眼角也垂了下去,顿时心生爱怜,摸了摸他的头:“一盏灯罢了,你既喜欢,大哥这就去帮你抢过来。”他将斗篷风帽一戴,遮住了头脸。足尖一点,凌空跃去,衣袂翻飞,几个纵落便跳到灯台上,托着灯的两人只觉得眼前一空,天灯便脱手而去。楚驭夺灯后不欲多留,披风一展,将已经看呆了的元景裹在怀中,破空而去。

    作者有话要:  曹如意:你不是才吓唬完太子么?怎么又回来了!能不能给想撬墙角的伙伴一点点机会?

    楚驭:老子只烦他三分钟,一秒都不带多的!

    谢谢白露横江、山雨、反派爱笑GN的霸王票,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