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中秋
明夜穿着一身白衣, 在凉亭中临水而立,水色映天, 又映着他的身影。他持笛在手,仰望着皎洁的圆月。只听身后一点微响, 明夜转身道:“阿霄, 是你么?”
赤霄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手里拿了个物什, 就这么随手抛了过去,明夜接过,却是一把油纸伞。
赤霄道:“我看快要下雨了,你出来时没拿伞。”
明夜温和一笑:“你先去睡吧, 我再待会儿便回去。”将纸扇放到石桌之上,倚栏而坐, 静静地看着水面。赤霄在他背后道:“哥哥,你放弃吧。”明夜没有话,赤霄一开口, 就再也忍不住,上前两步道:“父王是老糊涂了, 你也跟着他糊涂不成?大燕三十万大军至今还围守渠犁,粮草、军备源源不断的送到后方,他们如此兴师动众, 图的绝不是利惠,你跟他们谈也谈不出名堂,这几日, 那个狗皇帝派来的和谈使不是跟你绕弯子,就是不置一词,他们根本是在拖延时间,你看不出来么!”
明夜望着月亮照不到的远方,淡淡道:“我知道。”
赤霄声调微抬:“你知道还坚持?”
明夜神色未改,眼眸幽深如夜:“阿霄,你心里清楚,我们不赢的。或是战败而亡,或是屈从求生,全看我们自己。大燕就算攻下渠犁,也需要有旧臣替他治理属地,为了安抚民心,他不会杀了父王和母亲。”
赤霄目若鹰隼,目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父皇只是让你来割地求和,你却想卖国求荣?”
明夜道:“我只想保护你们。”
赤霄看了他许久,忽而冷笑起来:“你比父王还天真。”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无比森冷:“你还是保护好你自己吧,我宁愿死于沙场,也绝不做亡国之奴。哥哥,我的决定不会改变,你既然怕死,还是早早离开为妙。”
他没有再看明夜一眼,身影一晃,旋即没入暗夜之中。明夜叹了口气,将玉笛凑在唇边。温柔低沉的笛声从凉亭中传出,似情人厮磨耳语,亭下的锦鲤无声摆尾,偶尔溅起一点水花,又飞快的沉入水底,似羞于惊扰到这被月光浸透的笛音。
中秋那日,燕帝像平民百姓那般,在御花园摆了家宴,元惜闻讯抱病而来。燕帝许久没见过他,这一见,亲近关怀更甚往常,席间不住地与他闲聊,还与他论起朝中诸事,元惜虽上几句就气喘吁吁,但桩桩件件无不认真对答,无一遗漏。燕帝余光扫见元景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随即敲道:“你哥哥身体不好,你没事要多去看看他,别在家中躲懒。”
语气虽算不上严厉,但到底是透着一股不满的意味,元景也不知该什么,点点头:“是。”元惜咳嗽了几声,才开口道:“父皇,景弟每天都去看我,次次都不空手,托他的福,儿臣这阵子都胖了些,而且我听他这阵子成天忙里忙外,本就十分辛苦,您就别他了。”
燕帝道:“不过就是听听声,学学道理,这又算什么辛苦了?从前他是太娇了些,不然这些东西早该学会了。”
元惜道:“父皇还年轻,景弟聪颖好学,慢慢教也就是了。”
燕帝喝了一口酒,当坐在一旁的元景如若无物,漫不经心道:“也不知他是不是这块材料,看他自己的造化吧。”命宫女给他洗手剥蟹,口中道:“这是阳城送来的,你尝尝看,哦,给太子也拿一个吧。”
饭后又留元惜陪他赏月聊天,至于元景,轻飘飘一句“回去早些歇着吧”,便发了。
元景这顿家宴吃的是一点都不开心,出了宫门,一阵晚风袭来,不觉长舒了一口气。只见一辆柏木华车如约而来,楚驭从车窗中对他招手,元景没精采地上了车,见车厢中美酒在案,烦闷地端起来喝了一口,楚驭在一旁笑道:“嫌不嫌?用我的杯子?”自己也倒了一杯,以口就他方才饮过的地方。
元景一句话也不,靠到他身上,楚驭看他情绪不佳,揽住他的肩膀:“怎么了?”元景摇摇头,又把脸埋进他的胸口。楚驭思忖了片刻,给他拍着背:“皇上又骂你了?”看他半天不吭声,心里有点明白了,亲了亲他的额头:“乖孩子,咱们不理他,大哥带你去找乐子。”
掀开车帷给他看外面的热闹。此时尚未到朱雀街,道路两旁已挤满摊贩,叫卖之声、甜香之气,全被风吹了过来,元景一眼望去,满目尽是人间烟火气,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了起来。
楚驭耳力过人,听到这声音就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肚子:“宫宴上这么多好吃的,太子殿下都没吃饱?”
元景眼中湿漉漉的水气还没干,睫尾垂着,望之甚是委屈:“就没几样是我喜欢的!”着又郁闷上了,拿起他的酒杯就要喝。楚驭揉着他头发,笑道:“那是有些可怜了,不如这样,你亲我一下,我来喂饱你。”
元景正当心情低落之时,一听这话,立刻眼露凶光,张牙舞爪地要闹人,楚驭现如今与他好的如蜜里调油一般,一点都不嫌他脾气大,将他抱坐到腿上,耐着性子哄他高兴。
车行至金梁桥边的高阳楼,两人下了车,此处街景更是热闹非凡,举目皆是高楼画阁,金翠罗绮。两名仆役引着他们上了顶楼雅间,只见两壁绘满了绮丽山水,或江南烟雨,或大漠长云,当中一面玉屏风,以金沙水银制出日月同辉的美景。又有珠帘半卷,一轮皎洁的圆月落在窗前,静静的投下莹白的光辉。
元景倚在窗口,闭目深深的吸了口气,楚驭从后面抱着他,下颌轻轻的抵在他头顶:“有没有高兴一点?”觉察到怀中之人往自己身上靠了靠,心下甚慰,柔声又道:“乖。”
元景抱着他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席间楼下又有歌妓舞伎舞乐助兴,元景吃到一半就趴在窗前看个没完,楚驭叫了他好几回他都不带理的,时不时还伸伸手,讨酒讨甜果子吃,先前心中的郁郁一扫而空,听到高兴之处就笑一下。一曲唱罢,楚驭把他抱了回来:“好啊,老子哄了你一晚上,你都不对我笑一下,对着人家女孩子看个没完。”捏着他的脸扯了扯:“快点,对我笑一笑,也哄我一下。”
元景酒后微醺,心里还想装一装矜持,但脸上根本绷不住,一看他那个故意装出来的凶巴巴的样子,就笑的拱到他怀里了。其时窗户大开,他自己扣着楚驭的手不放,还很孩子气的亲了亲人家的指尖,楚驭看着他微红的脸颊,心里软成了一弯春水,晃着他道:“又不怕别人看见了?”
楼阁高耸,元景眯着眼睛朝窗外看去,只看到几片流云,一点星光,转头在他怀里蹭了一
下:“随它们看好了。”
两人吃饱喝足,便下楼闲逛。街上满是拖家带口出来玩的人,孩童们手里多提着一盏花灯,楚驭也给元景买了一盏,放到他手里时,逗道:“太子拿好,街上人多,万一你走丢了,就找个最黑最高的地方站着,我一看见,就过去把你这颗星星摘回来了。”
元景把手递给他,让他拉着自己走,口中道:“我才不会走丢呢。”看见摊上卖的狼牙手链,硬是拿了一个要给他带,还振振有词道:“这个给你,要是你走丢了,就晃一下,我听见声音就来找你了。”
楚驭哭笑不得,禁不住他闹,只好戴到手腕上。
两人且走且逛,不觉到了国寺。每逢佳节,此地香火繁盛更胜以往。功德池里飘满了莲花,乃是中秋时节寺中的新花样,给有求之人祈愿所用。元景心血来潮,也要向佛前许愿,楚驭道:“求这泥塑木雕的神像做什么?你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便是。”
元景今晚分外满足,心中并无憾事,不过是想讨个彩头罢了。楚驭无奈,只好去旁边给他买莲灯香烛。元景站在原地等的无聊,摸到旁边新建的七宝琉璃塔下看热闹,才一过去,就看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白衣玉面,声若清风,不是明夜王子还能有谁?
明夜手中摊放着一张纸,半蹲在地,在教一个女孩儿折莲灯。只见他十指轻挑慢理间,不多时,一盏莲灯便跃然出现在他掌心里,他脸上带笑,递给那个女孩儿。女孩儿拍着手,蹦蹦跳跳地拿去放了。元景心想:他们渠犁也有这些中原玩意儿么?
眼看他站起身,慌忙往塔后一躲,靠在塔身上又在想:好好的我躲什么?理了理衣服,就此走出来。他才一闪身,就看到明夜王子已近在眼前,“啊”了一声,拍着胸口道:“吓我一跳。”
明夜王子温声道:“适才好像看见太子殿下,这才来找一找,失礼了。”
元景调息凝神,摆手道:“没事,明夜王子也来这里上香祈福么?我听你们渠犁不信佛的。”
明夜道:“我受人所托,过来走一趟。”环顾了一番,有些惊讶道:“太子殿下是孤身出游?”
元景立刻道:“不是,我大哥陪我一起,他去给我买莲灯了。”
明夜一点头:“那便好。”仰头看了看明光璀璨的琉璃塔:“太子殿下,我要进塔参拜,你一起来么?”
元景四下寻找了一番,全然找不到楚驭的人影,估摸着今天人多,他怕是还要一会才能回来。恰逢一阵风吹过,他刚喝完酒,热气一散,便觉得身上发凉,犹豫了一下,道:“那我也进去逛逛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