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 浮生尽 身在局中,无人不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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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 永康八年十二月,大魏举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而从燕国郦城调出的七万大军, 正横渡澜沧江, 欲要攻入魏国。

    从燕国而来, 既走了水路,最快也需两月之久。故而魏国的军队便于澜沧江岸严阵以待, 更从沿岸起, 每个三十里,布于兵甲, 预备层层阻击,灭燕国军队于半道。自然,设于此处的基本也尽数是魏国的精兵良将。

    一时间, 朝堂之上, 文武百官,双目皆盯于此处。

    是故,谁也未曾料到,另有一支由八千兵甲组成的精锐先锋抄近路, 越汤山, 穿峡谷,不过十余日,便已经奔至邺都皇城。

    从燕国至魏国, 知水路外还有这么一条路, 并且能不惧汤山之深, 峡谷之险的,唯有曾经走过此路,且如今身负十万火急之事的人。

    此人便是当年举兵反出皇城, 如今大魏天子胞弟,魏珣。

    奇兵突袭,朝中精力又皆在沧澜江上,是故精锐之军入邺都,便是势如破竹。转眼,银装铠甲的男子已经入了重华宫清正殿。

    然而,他长剑直指,并未见到预想中的敌人。坐于殿中赤红了双眼的,乃国相谢颂安。

    谢颂安困兽挣扎,横刀挟制魏泷。

    亦不过片刻的僵持,魏泷乘其不备,撞于胞弟剑上。不求其他,唯求他看在山河众生面,除奸佞,护疆土。

    至此,魏珣基本明白,谢颂安早已挟天子以令群臣。

    重华宫内,自有谢松安咬牙切齿、含泪泣血的控诉。魏泷伤重,听得迷迷糊糊,难辨真假。

    而魏珣自是理清了此间仇怨。

    更有谢颂安最后的话语萦绕在耳边,“不是天绝于我,实乃陛下和其母一般,心慈手软。即如此,我代他操劳些,又何妨!又何妨!”

    “魏氏的江山,不容他人代劳。”

    魏珣长剑划过他脖颈,话虽得这般硬,却也到底失尽了力气。与地上那具尚且还有余温的尸体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

    当他拼尽全力逃开胞姐的控制,于燕国朝堂之上设计斩杀亲姐,以此得了他国军队返回故国时,他要护的人,却都不在了。

    母亲已亡,妻子已逝。

    他跪在母亲的陵前,大雪落了一身。只是母亲尚有陵寝可慰,而他的妻子,却连坟墓都没有。

    魏泷和凌澜都告诉他,杜若已经死了,死在今岁十一月的大雪里。

    他晚归一月,与她长诀。

    可是他不信,母亲死了,有尸身,有陵墓。她什么也没有,不是死要见尸吗?他没有看见,如此,她便没有死。

    他回到旧日府邸,想寻一寻她的痕迹。

    当真有无数她的痕迹,蘅芜台上钉木封窗。他在门框的边缘看见条条纤细凝血的抓痕,在寝殿中寻见一缕缕花白发丝,在门边看见掘土透光的一点缝隙……

    从此,他便将自己也关在了蘅芜台。

    无论凌澜来告知魏泷如何伤重难愈,无论天子送来多少文书封赏请他入朝理政,他都不曾理会。

    他只等着自己派出的人,寻来有关她的消息。

    过往四年的点滴,和现下她的生死。

    后来,他大概慢慢理清了。

    永康五年,他离开的第一年,杜若的日子并不算难过,魏泷甚至给了她医官照料。这一点,于永康八年二月初杜有恪前往燕国求他时所述,并无异议。

    却也是因为如此,蘅芜台才会彻底被封。谢颂安见魏泷优待杜若,无有杀心,德妃更是多次前往探望。便横心一摆,以药物控制了魏泷。

    而杜有恪于永康五年逃离魏国,同年谢颂安挟天子,魏国国中便被粉饰太平。他亦听不出任何讯息,故而告知魏珣的,原是杜若的早年情境。

    魏珣便觉可以等一等,何况彼时杜直谅与杜怀谷的死因也即将浮出水面,他与黎阳的厮杀已到了关键时刻,一旦按计除了黎阳,燕国政权连着军队不日便将落入他的手中。如此回去,当有更大的胜算。

    永康六年,谢颂安困着德妃,囚禁杜若,却尚未敢下杀手。主要是不知魏珣到底何为,怕他举兵回国。而德妃太后之尊犹在,亦可为谢颂安掩住耳目。

    毕竟,当今陛下,奉孝至亲。魏泷早已无需这样的虚荣,但是谢颂安却需要,以防天下悠悠之口。

    直到永康八年,魏珣为麻痹黎阳,收下燕国城池和封赏,正式封侯拜相。是为除去黎阳的关键,却不想亦是对母亲和杜若的一剂催命符。

    消息传回国内,一生磊落的母亲于后廷之内,愤而撞柱而亡。杜若失去利用价值,无人看守,走出蘅芜台,死在风雪中。

    “本王没见到她尸体,她就没有死。”魏珣撕掉一贯的平和温谦之态,终于蘅芜台中扯着外出寻找的明兵暗子怒吼。

    “阿蘅真的死了。”进来的是凌澜,她手中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只浅浅道,“那样的磋磨,常人都受不了。何况是阿蘅!她诞下孩子后,便已经彻底伤了根基,加之这些年暗无天日的囚禁,便是你早归一月,亦救不回她。”

    “斯人已逝,但你们还有一个女儿。”

    魏珣目光落在那个孩子身上,他曾经确实在黎阳暗藏的发黄信件中,看到这样一封信。

    是杜若亲笔:

    永康五年十月二十三,诞下一女,择名为安,望君看稚子面,归来护其长安。

    寥寥数语,是她全部的期待和他从未见过的卑微。她已经不求他回来救自己,只求他救一救他们的孩子。

    “她不是我的女儿,我不信。”魏珣抬手抚过孩子发顶,兀自摇头,“阿蘅都活不了,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不,阿蘅离家出走了。她那么爱孩子,肯定是会一起带走的。”

    “你好好瞧瞧,她就是你的女儿。”凌澜难得的,语气坚定,只勉励压制心中惶恐,“或许不怎么像阿蘅,也没有你的影子,可你仔细看看,她像谁!”

    “辨一辨,问一问。别留了遗憾!”凌澜扔下孩子,咬着唇口离去。

    魏珣便留下了那孩子,却也不怎么与她话。他怕不是自己的女儿,徒增笑话;又怕是自己的女儿,向他要娘亲该怎么办。

    只是心中到底多出一份期盼,因为这个孩子,眉宇间有几分故人神韵,且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像。

    她,像杜有恪。

    几乎是一样的山眉海目,气度风华。

    外甥随舅啊,他抱着孩子,终于泣不成声。

    至此,他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念头。素日偶尔帮着兄长理政务,而更多的时间,他都陪着女儿。

    一点的时候,他和她,是爹爹不好惹娘亲生气,娘亲出门散心了。长大些,他便告诉她,有了娘亲的消息,我们一道去找一找。

    再后来,眼看孩子已经亭亭玉立,他也不再骗她,只道爹爹无能,实在找不回你娘亲。

    那是个极乖巧懂事的孩子,只摇头道,“爹爹很好,娘亲也很好。安安……能得其一,已是福气,不敢强求。”

    他亲王之身,摄政理事,却也从不逾矩。唯有这个女儿,他给尽了恩宠。尤其是在她出阁前夕,他为她请了公主尊荣,以公主之礼嫁之。

    彼时是永康二十年,兄长已经驾崩,新皇继位第二年。魏珣除了以公主之礼嫁女,还做了一件更荒唐的事,不许更改年号。

    他怕杜若回来,错了时间和地点,找不到家。

    群臣暗里非议,却也无可奈何。

    随着新帝慢慢长大,他便也逐渐归政于他。他觉得这一生大致便是这样了,偶尔女儿会回来看他,与他话。

    然而,他看着她,话却越来越少,只默默听着,良久方道,“你过得安稳,爹爹便放心了。无事不用常回来,爹爹想多点时间一个人待着。”

    他忘了,从哪一年开始,他只是由着她唤自己“爹爹”,却越来越少的叫她“安安”。尤其是近几年,他已经几乎不怎么唤这两个字。

    当然,若非发生了那件事,即使他不叫“安安”,他也还是可以告诉自己,她就是自己的女儿。

    他彻底归政后,新帝好意修缮信王府,蘅芜台前挖出一副骸骨。

    仵作验过,当是一副不满周岁的婴孩尸身。

    十数年黄土掩埋,如今不过剩的几根纤细白骨。

    旁边还有一把碧玺鼓槌。

    他早已崩塌的心神在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时,被勉强弥合,虽后来在时光流逝中亦日益裂开,然唯有今朝,被彻底粉碎。

    永不愈合。

    上苍对他,何其残忍,他连骗自己都不行。

    来生来世里,他又有何面目再去见她?

    然而,他又何其可笑,至此还抱着一点侥幸。有个人,他要问一问。

    永康二十五年,久病的太后在传旨多次后,终于得了摄政王的探视。

    凌澜坐在床头,第一回 未饰妆容。

    “妾身知道,在妾身咽气前,你一定会来的。”这话的时候,她透过魏珣的双眸,看见了年少的自己。

    “我来,问一问,我的女儿在哪里?”魏珣半点没有婉转,开门见山。

    凌澜初时得了这话,尚有片刻的震惊,却也不过一瞬便露出了笑意,“你的女儿,不是出嫁了吗?”

    “公主之礼,风光大嫁。阿蘅会开心的。”

    魏珣没有话,只定定看着她。

    半晌,凌澜终于败下阵来,“安安嘛,早死了,她死的比她娘亲还早。至于是饿死的还是冻死的,妾身便不知了。”

    顿了顿,又道,“左右这笔账,算不到妾身头上。”

    凌澜喘出一口气,“阿蘅啊,死的早,但比我有福气。有夫君,有孩子。虽然她有生之年不知您会爱她痴狂,成魔,虽然她有了孩子又死了孩子,可是她生养过,生死荣辱都是真实的。她荣耀时,即便隐在深闺,都是邺都高门世家遥不可及的神话。她受苦,先帝百般护着她,你发疯一样想着她。”

    “而我呢?”凌澜面上笑意更深些,眼尾却已经泛红,有泪水滑下,“年少以为得一情郎,可以托付终身。却为家族累,嫁予旁人。嫁便嫁了,我们这样的世家儿女,哪有不以家族为先的?可是啊,我那夫君压根不爱我。连着外在的荣宠都是假的。莫生养,因着兵符一事,一碗绝嗣汤断了妾身全部的念想。”

    “年少无知,听信谗言,从谢颂安安排的人手中得了兵符,又想讨好与你,结果不仅连累阿蘅,亦让凌氏一族瞬间覆灭。我一生唯一的一点恩德和温暖,亦是先帝给的。后来杜氏被灭后,谢颂安便又将矛头指向了凌氏,当时证据凿凿,我自全身难退。只是谢颂安之目标是凌氏合族。陛下便勉励保下了妾身,而妾身族人被一夜暗杀。无罪无名,死在睡梦中。”

    “大约是从那时起,我与陛下,不再是夫妻,当是困笼中相互疗伤的盟友而已。且也仅此而已,在没别的情意。”

    话到此处,魏珣亦有片刻的惊愕,却又蓦然想起清正殿中的少年天子。

    那副容貌,山眉海目,与那个女孩尤为相似。他们……

    “当今陛下,是谢皇后之子。尽管她当年失身于杜有恪,可是先帝依旧爱重她。她于玉华宫中生下一对龙凤胎。原本谢颂安是要用来扶持新帝的。结果你回来了,谢颂安便也再无机会。如此,大概是物尽其用吧。”

    “谢皇后同阿蘅一般,囚禁被蹉跎,去得早。如此一个养在我名下,扶上帝位。”

    “一个送给你,让你有活下去的意愿,亦好重振朝纲。”

    “可是他们的生父……”魏珣惊道。

    “杜有恪!”凌澜回的斩钉截铁,“杜若怀孕五个月时,杜有恪进宫求先帝,被设计于玉华宫中强|暴谢蕴,如此结的珠胎。不然,哪里给你寻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

    “大概也是谢颂安动得手,先帝太厚待杜氏了,谢蕴又处处暗理助着陛下,彼时谁也不知宫中有多少谢氏的眼线。”

    凌澜了太多的话,沉沉靠着床榻呼出一口气,两眼望着帐顶,半晌方重新柔柔出声,“瑾瑜,你恨我吗?”

    “恨!也不恨。身在局中,无人无辜。”

    “唯阿蘅,最无辜。”

    “她也不无辜。”凌澜叹了口气,“她得到的太多,为人又冷傲,生来遭人嫉妒。”

    着,她将原本置于寝被中的双手伸出,抬到魏珣面前。

    “这对镯子,熟悉吗?”

    魏珣自然认识,那是他生母苍山海氏的祖传莲花镯。

    “杜若被困蘅芜台,我有过片刻的得意,想灭一灭她心气。结果……”凌澜自嘲的笑着,“我你弃她如蔽履,她转眼便扔了这一对镯子。而我当真没出息,我实在太想要了,这是苍山海氏嫡妻才能带的镯子啊!”

    “我捡了。”

    “她却,我捡的,是她不要的东西。”

    “魏瑾瑜,你听到了吗,是她不要的东西。”

    你,也是她不要的东西。

    *

    魏珣终于将先前未尽的细节尽数讲完,他看着床榻畔的杜若,半晌道,“上一世,比你多活的十七年,大概便是这幅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