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 决心 她的爱恨都是纯粹而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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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珣看了一会杜若, 惨白面容上浮起一点恍惚而自嘲的笑意,到底没有忍过身体的宿疾,又开始连连咳嗽起来。

    本来, 在讲述的过程中, 他便已经咳了好几回。杜若在一旁, 只是沉默地看着。待他咳完,方递给他一方帕子, 或者一盏茶水。这已经是她能做的极限, 虽然越到后面,她听着也越觉世事荒唐, 众生皆画地为笼。可是,她还是无法像寻常夫妻般,为他拍一拍背, 顺一口气。

    而此刻, 魏珣咳得尤为厉害,仿若前生漫漫,又让他重行了一遭。杜若看见他额上滑下大颗大颗的汗珠,腹部隐隐渗出血迹。因着他一手扶着床沿, 杜若甚至看见他后背刀伤处亦开始渗血。

    她终于猛地站起身来, 拢在广袖中的双手十指死死捏着,唇口张了几次却也不知还能些什么,只整个人蓦然向后退去。

    不过几步, 便到了门边, 转身夺门而出。

    门开了, 守在外头的女使太医自是听到里面的动静,李昀赶紧招呼他们进去。唯有杜若逆向而行,一步步踏出寝殿, 走出蘅芜台。

    “殿下!”

    “殿下!”

    “先把药给殿下服下……”

    “准备止沸粉……”

    “纱布,快!”

    纷杂的声音在杜若身后接连响起,而她只是亦步亦趋往前走去,仿若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郡主——”茶茶扶着她,回首探着寝殿动静,想些什么,然一想起自成婚后杜若对魏珣的态度,一时便也不敢再开口,只满怀忧虑地看着她。

    实在,杜若的脸色也差极了。

    她拂开茶茶,抬首望向天际。

    已露,东方泛出鱼肚白,屡屡阳光穿过云雾洒落下来。杜若抬手触上光线,是她前生梦寐以求的明光。

    “今日是几时?”

    “是十月……”茶茶正欲接话,杜若自己便已经续了上去,原本她就是问得自己。

    “是十月二十三。”还有半句话,杜若没有。

    是安安的生辰。

    她看着蘅芜台前院满院的苍松翠竹,唯有西南角下植着两排枇杷树。

    枇杷树亭亭如盖矣!

    那年没有阳光,唯有风雪。她便是将女儿葬在了枇杷树下,唯求枝叶繁茂,能为她遮过寒霜冻雪。

    前生只在脑中晃过一个瞬间,她便已经受不住,只抽下头上发簪,往那树下奔去。

    已是深秋,起过霜白,泥土僵硬,如何是她能掘起的。可是她却拼着命,用尽力气,抠出泥土,挖出坑落……

    前世里,所有人或无辜入局,或罪孽深重,无论黑白却都重新来过。唯有她的孩子,纯如朝露,却永不见天日。

    “郡主,您做什么?”茶茶不明前因,见她这幅模样,一时大骇,只慌忙过去制止她。

    杜若也不挣扎,软软跌在茶茶怀中,由着她拨开发簪,捧起她的双手。

    “郡主,您的手……”茶茶搂着她,见得她指甲劈裂,指骨手背皆是擦伤,凝着斑斑血迹。只转头冲着侍女道,“都是死人吗,去屋内叫个太医出来。”

    屋内——

    杜若得了这两字,只重新望向蘅芜台。半晌,到底她的目光还是落在了刚挖出不久的坑中。她推开茶茶,起身往寝殿踏去。途中赶来的太医见了她,正想行礼看病,却未得她半分眼神。

    秋风瑟瑟,拂过她本就红肿的眼眶,让她涩意尤生。

    她脚下生风,愈走愈快,直入寝殿,推开正在旁边施针的太医,定定看着床榻之上气息微弱的人。

    “王妃,切莫着急,微臣正在给殿下施针。殿下会、会无恙的!”那太医见杜若匆匆而来,自是以为她关切魏珣病情,然魏珣伤得太重,数病其发,状况委实不太好。

    “出去!”杜若吐出两个字。

    “王妃,这……”太医擦着汗。

    魏珣仿若感知到她的到来,缓缓睁开了双眼,同她视线对上,亦冲着太医道,“出去吧。”

    待人走尽,他方又开了口,“你现在动手,便不算违了杜氏祖训,我左右怕是难熬这关了。”

    “你想死?”

    “去备笔墨,我……”魏珣想坐起身来,却到底失了力气,只得仰躺在榻上,待喘出一口气,方自嘲道,“我写不动了,你写吧,写完我签字。君印在我书房,你去拿便是……”

    杜若上前一步,在床榻坐下,俯身捧起魏珣的脸。

    床笫之间,两人如此近身相接,当还是上辈子那点时光里的事了。杜若口脂的冷香混着魏珣身上的药香,一起在空气中弥散。

    许是散了心神,一时间,魏珣竟有些恍惚的错觉和期盼。

    他不敢爱她,可是他还想着,这一刻,她是他的妻子。今生,大概只有这一刻了。就与她这般近一些,亦是他求之不得的恩赐。

    然而,杜若锥心刺骨的话在他耳畔响起,碎他最后的梦境。

    “你哪日死都可以,唯独今日不可以。”

    “今日是安安生辰,不能成为你的死忌。”

    “不许你,同她沾上一点一滴的关系。”

    话音落下,杜若便也松开了他,返身出殿。

    “治好殿下,若殿下熬不过今日,你们所有人便随之一起到地下侍奉吧。”

    杜若出了蘅芜台,望着漫天流云,日光灿烂,只漫无目的的走着。

    前世里,她嫁给魏珣,即便无有情爱,她亦恪守着一个妻子的职责,总想着无爱有恩也是可以过一生的。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后来,被囚在着蘅芜台中,她从期望到绝望,亦是单纯的情感和心态。

    再到今生,她议起前世种种,惟愿一刀了结他,这般怨恨之心亦不曾有旁的情绪情感插入。

    从来,她的爱恨都是纯粹而简单。

    可是今日从他口中知晓了前世因果,她却丝毫没有得到解脱,只觉所有相背的情感都交融在了一起。

    她无法好好地爱一个人,亦不能单纯地恨一个人。

    信王府地阔院深,她走了许久都没能走出去,幸得迎面杜有恪匆匆赶来。

    见了兄长,杜若才恢复了一点生气。

    她奔入兄长怀中,得了踏实的拥抱,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只是将脸却埋得更深了,窝在杜有恪怀中,闷声道,“三哥,我可以回家吗?”

    杜有恪揉着她发顶,温言道,“听闻瑾瑜伤重,此刻如何了?你是不是害怕?不怕的,三哥特意过来陪你。且等他平稳些……”

    杜有恪的话还没完,杜若便从他怀间退开,沉默着点了点头。然后便失了知觉,整个人摇摇欲坠要倒下去。

    “阿蘅!”杜有恪一把抱起她,匆匆往内院走去。

    *

    宗理堂,天牢。

    谢蕴当日得了柔兆一根银针刺穴,逼出了大半毒素,后太医又救得及时,不过数日便也清除了毒素。虽身子尚虚,却还是坚持向魏泷请了恩典,来此看一看谢颂安。

    天牢内,昔年孤女在上,国相却已是阶下囚。

    谢颂安输在荣昌和魏珣手里,虽觉不甘却到底心服。面对的是那样的强敌,本就不是肯定的胜算。

    可是,如今最关键的一步,是落在了谢蕴手中。

    若非她百般诱导他将动手时机定在了魏泷的登基之日,让魏珣人手齐全;若非清正殿中,她一口否定谢颂宁之死与荣昌有关,他何至于这般兵败如山倒!

    她否定的东西,本是他最有利的武器。足以让自己的外甥对荣昌心存芥蒂。而太尉府与信王府荣辱与共,如此亦可让手足生出嫌隙。

    然而偏偏谢蕴的一句话,让他满盘皆输,连一颗猜忌怀疑的种子都没有种下。

    “养蛇的被蛇咬,是常有的事。”谢蕴拣了处稍干净的地方委身坐下,还不忘给全副手铐脚链的谢颂安,送上一盏茶水,“只是侄女等咬这一口,等得实在太久了。”

    “为什么?”谢颂安偏过头,“有叔父在,你才能坐稳后位。前朝后宫从来都是一体。你这样,后宫之中孤立无援。不其他,便是凌氏便能轻易将你倒。”

    “为什么?”谢蕴得了这话,原本平静的面容上,陡然浮上一层笑意,只是一双眼睛却带着刻骨的恨意。

    她扔了杯盏,伸手抬起谢颂安下巴,“你为什么?大义凛然冠冕堂皇的话久了,连自己都深信不疑了吧。我就不信了,一个能杀了自己长兄的人,竟是个倾尽所有为自己胞妹报仇的人?”

    “怎么,姑母顺您、听您便是您的手足?我父亲与你意见相左,你便要处之而后快?”

    谢蕴看着谢颂安,记忆却回到了十岁那年,她躲在祠堂佛龛后,亲耳听到谢颂安告知父亲姑母的死因,确实乃荣昌所为。然父亲却拒绝杀荣昌,因为彼时国中不稳,尚需这位镇国公主帮衬。

    不过数句话不同,谢颂安便起了杀心,趁父亲不备,将他捅杀,后母亲进屋撞见,亦被杀害。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谢蕴扔开谢颂安,“你虚伪又虚荣,杀了我父母,却还想着抚养我,得一良善好名声。”

    “曾几何时,连我自己都快信了。以为你是良心发现要弥补。结果你却丝毫不顾我的感受,任我百般哀求,还是把我送入了天家府邸,如同当年送姑母入后宫,皆为你一己之私。”

    “父亲的一点没错,你若当真为姑母考虑,当年就不该百般哄着骗着,送她入宫。她有爱人,是你让她情断。她因此死在被君主的猜忌上,源头难道不是你吗?”

    话至此处,谢蕴终于有了些怒意,只起身居高临下,横眉而望。

    “我有何错,我所做皆为了谢氏百年荣光。你父亲和姑母,皆太过优柔,成不了大事……”

    “那你成了吗?”谢蕴简直要笑出声来,“明明四族如今平生秋色,彼此安生。你却偏偏要不顾局势,不顾强敌环伺,非要一枝独秀,结果呢?”

    谢蕴叹了口气,“陛下已经下旨,除我外,谢氏合族皆贬为贱籍,女子充为官妓,男子流放千里。您,秋后问斩。”

    “谢氏百年荣光断在你的手上。您去了地下,遇见我父亲和姑母,且好好想想该如何交代。”

    “不、不可能……他身上亦留着谢氏的血……他就不怕……”谢颂安赤红了双目,终于惧上心来。

    “陛下是留着谢氏的血。可是您的手上更沾了魏氏的血,清正殿中,你长剑刺入信王腹中那刻,就该想到此番结局。”

    *

    杜若在溯源轩醒来时,已经是数日之后。

    杜有恪一直守着她,见她醒来自是高兴。只凑上前去捏了捏她脸蛋,方絮絮道,“医官你无事,就是心神不稳,又连日疲乏方才会晕倒。原你不日便会醒来,却是这般疲懒,赖了这么两日。”

    “瑾瑜也醒了。”杜有恪看着胞妹,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合盘告知了,“但他元气伤得厉害些,又是新伤旧疾并发,医官近半年只能静养,不能有半点心绪起伏。便是你们那夫妻之力礼亦行不了……”

    “左右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杜若闻言笑了笑,反正都要与之和离了,他身子如何与自己也不再有什么关系。

    当日知晓前尘,她确实觉得无法释怀,亦不得解脱。对魏珣,不知该报以怎样的情感。然几日睡去,面上虽不甚清醒,心底却愈发明朗起来。

    唯有离开,向前走,或许彼此才能得到治愈。

    只是此刻见杜有恪这般情形,她心中便又涌起一点忧虑。这般与魏珣和离,要用什么理由呢?

    母亲虽然严苛了些,但左右便是受两日罚。父亲呢,她要怎么交代?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父亲都极爱重他。

    她,更是从未做过让父亲失望的事。

    这样想着,杜若只抬眸望向杜有恪,启口道,“三哥,无论我做什么事,你都会支持我,同我站在一起的,是不是?”

    “当然!”杜有恪挑眉道,“除了别让我娶亲,其他什么都是你了算。”

    想了想,他又补了句,“哪怕父亲母亲不同意,我都是同意的。天塌下来,三哥给你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