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 父命 又柔弱又倔强。
杜若站了会, 收了心绪,只扶着茶茶继续往前走去。
“王妃,等一等。”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这声音, 杜若听得不多, 也未曾与其主人有过多少攀谈, 但却记得清晰。便顿了脚步,盈盈转身。
“信王妃。”来人是谢蕴, 她一贯清淡素雅的面上带着抹少见的真挚笑意, 以帝妃之身向杜若福了福,便再也无话, 只淡淡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唯有那抹笑意,浅浅盈入眼眶。
都是识人心性的聪慧女子。杜若也没有客气,受了她的礼。她知晓她的意思, 是来谢当日重华宫驱毒的救命之恩。
“王妃不弃, 可去妾身宫中坐坐。”谢蕴还是开了口。
她为人从潜邸起,便是温和而玲珑,于外长袖善舞完美应付着邺都高门侯爵伯府间的各种应酬,对内对魏泷的其他侍妾亦是一视同仁, 得人敬服。但也不过是带着一重面具, 疲于奔命罢了。
唯有对着面前的女子,许是得了一场再造之恩,心中便只觉亲近。何况, 方才在殿中, 她见她那副模样, 亦是婚姻不幸,被困笼中而不得自由。
如此,便又生出了一点同命相连之感。
“妾身犹在病中, 已到了用药的时辰,来日自当拜访。”杜若拒绝了,却也不曾敷衍,得诚挚而真切。
谢蕴微微额首,两人持礼道别。
只是踏出不过数步,杜有恪便迎面走来。
“三哥!”杜若见了他,自是欢愉,足下亦快了些,待到杜有恪面前,气息便有些微喘。
“跑什么,身子还没养好。”杜有恪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抬眼眺向不远处,“那是何人,仿若有些熟悉,如何与你站这风口上话?”
谢蕴闻得话语,身形顿了顿,离去的脚步亦不由慢了些,待拐过宫墙便停了下来。
“是陛下的惠妃。”杜若转过身,自然已经看不见谢蕴的身影,只由着杜有恪给她细细系好披风飘带。
想了想又道,“她叫谢蕴。那日重华宫清正殿中,三哥应该是见过她的。”
杜有恪闻言,眉间微蹙,“谢蕴”二字,他仿佛有些印象,却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只道,
“便是那日以身饲毒,大义灭亲的谢氏女郎?”
“嗯!”杜若额首。
“倒是有几分烈性,难为谢氏污泥,竟也生出这般清白女儿。”
杜若闻言,一时便有些感慨。
上一世,三哥与谢蕴之间,竟有那样一段让人震撼的秘辛。可笑杜谢两族结着血海深仇,然,后人却生下了一对连着两族血脉的孩子。更荒谬的是,四族扶持数百年的天家魏氏,到头来竟是皇嗣血脉断绝。
她无法理解,彼时还在位的魏泷,到底是怀着怎样的情感,对谢蕴,宁可放弃宗氏血脉,亦不惜保全她的孩子,让她得以在死后获得莫大的哀荣。
亦无法理解,后来的魏珣,在知晓真相后,如何仍旧不理朝政,亦不再择魏氏血脉为皇?
大抵,他们都厌倦了天家宿命,皇室禁锢。
“想什么呢,这般出神?”杜有恪揉了揉她发顶,将一缕飘在她胸前的发丝拂去。已经浑然不再纠结上头的话题。
新帝有几个妃子,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他在意的是魏珣会不会纳几房妃妾。
一房都不可以。
他心中思忖着,若魏珣有本事君临天下,自不能阻他三宫六院。这闹了半天,得了个辅政亲王,虽是实权在手,但到底不是帝王,便合该老老实实守着他胞妹一人,勿作他想。
思至此处,他便嗔怒道,“方才宫门口遇见母亲,原不怪她生气。你这什么脑子,要给瑾瑜纳妾。你纳了便也罢了,左右是我妹妹贤良淑德。但他要是敢收,三哥揍死他。”
杜若愣愣望着杜有恪,竟不知什么好,片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已经好久没这般笑过了,只是笑着笑着便留下了眼泪,凉风拂过,便也很快吹落了。
“笑什么?三哥得不对吗?”杜有恪伸出手,示意她扶上。
“对。”杜若深吸了口气,就着他的手往前走去,“三哥什么都对。”
“赶紧回府喝药,三哥给你新制了蜜饯。”
“我现在就要吃蜜饯。”
“不喝药就休想吃糖……”
宫墙深处,露出一袭端丽宫装。
“苦口良药,喝完吃颗蜜饯便不苦了。”
十数年前,汤山庙宇中的那个男子与前头扶着胞妹,满心宠溺的身影,渐渐重合起来,又慢慢剥离开去。
唯有他曾经在风雪里的话,此刻在漫天飘落的枯叶中再度响起。
只是,他已经不记得她了。
谢蕴眼中难得聚起的光,又黯了。
她含笑目送兄妹二人离去前,片刻抬手抹去眼角清泪,重新走向宫苑深处。
*
太尉中,荣昌将将回府,正遇杜广临欲要出府。
“阿靖。”向来都是杜广临先出声,即便他此刻有事要出去,但既见了荣昌,便也没有什么好急的,只伸手扶过她,返身回了屋内。
“太尉大人有事出门,无需去而又返。”荣昌抽回手,因着今日在颐庆宫头一遭受了海氏的顶撞,心中便有些憋闷。
她自是这般想得,数十年海氏见她都是恭谦和顺,一朝成了太后,竟也敢虚空着架子摆出谱来。只是越这样想,面前浮现出的越是杜若那张脸。
又柔弱又倔强。
她今日离宫,原是放慢了步伐,甚至在宫门口遇见儿子杜有恪的时候,特地滞留了片刻。却不想,并未等到杜若出来。
后来,她便想起,离开颐庆宫时,隐约听得海氏让杜若出来送她。结果杜若却拒绝了,什么她喜静,不愿前去扰。
她们间,何时已经变得这般生分了?
她难道不是自己的女儿吗?
荣昌这样想着,便也这般开了口,“阿蘅大了,愈发不受管教,性子也越来越倔。本殿便愈发觉得她不像自己的女儿了!”
“阿靖!”杜广临出声喝止,却也不过一瞬,便柔了声色,“阿蘅若犯错,你我是她父母,管教便是,谁也不了什么。”
“再者,阿蘅性子倔强,不正是随了你吗?”杜广临从那侍女手中接过参茶,捧给荣昌,“你难道,不也是犟得狠吗?”
荣昌看着那盏茶水,又闻此语,挑眉轻笑了声,只道,“如你所言,阿蘅有错,我们自当管教,切莫让她辱了杜氏的门楣。”
“如今,便是大人该出手管教的时候了。”荣昌顿了顿,饮过茶水,敛正身姿道,“她自归宁便闹着要和离,至今不安分。一时和离不成,便闹到太后处,想着给瑾瑜纳新人,图清静。”
甫一闻“和离”二字,杜广临眉心陡然一跳,后又听和离不成如今只是想给魏珣纳妾,便松下一口气,只道,“瑾瑜亲王之尊,阿蘅大度,要给他纳些妃妾也没什么。只将送去的人好好挑拣便是。”
荣昌定定看着那盏茶,杯盖轻叩,发出一点清脆易碎之声,“今日她能给瑾瑜纳妃,明日她便有本事让瑾瑜厌倦了她。步步为营,环环相扣,难道不是你亲手教她的吗?”
“她原比你想象的,学得要好。”
“阿靖,你累了,先歇着吧。我还有事,晚些归府。”杜广临未再接荣昌的话,只备了车驾,往信王府去。
本来,他就是要去的。如今,不过是更急了些。
荣昌起身理了理衣襟,扶着女使的手,往佛堂走去。
今日伴在她身侧的是姜掌事。
姜掌事原是在归宁那日,于佛堂静室内,见到杜若和魏珣两人相处的模式。虽不知详情,但那样子,自家姑娘不开心亦是真的。
此刻便忍不住开口,“公主,五姑娘若实在过得不顺心,且让她回来吧。姑娘一贯懂事,若非日子实在难过,断不会这般想着和离。”
“是本殿让她不开心的吗?”荣昌握着清香,缓缓燃过烛火,“亦或者,是本殿为她择的这门亲事?”
香已经都点燃了,她便往香案插去,不想一松手,一半的香都倒了下来。
“公主!”姜掌事尤觉不详,赶紧拂过荣昌的手,观其是否被烫伤。
“无事!”荣昌抽回手,甩去香灰,看着堂中菩|萨慈眉善目,普度众生,心中却骤然觉得可笑。
求佛若有用,人人每日三柱清香便可。
“泼出去的水,是没法倒流的。”荣昌未再续香,甩袖离去。
*
信王府门前,杜若归府时,杜广临亦正好过来。
距当日重华宫谢氏霍乱,虽只隔了月余,然父女二人,却皆觉已有许久未见。
杜若自是欢喜,从马车上下来,便匆匆向父亲行礼问安。
反倒是随行的杜有恪无语望天,他因常日流连花柳之地,惹得本就极重名声的杜广临百般不满,只觉他辱了杜氏的颜面,使之白璧染瑕。故而杜有恪守便索性常日不归府,偶尔归府,亦是荣昌在时,杜广临便也不好什么。
今朝却不想在此碰到,少不得便要被数落一番。
果然,杜广临扶过杜若,方扫了杜有恪一眼,许是在王府边上,他也未曾多言,只道,“阿蘅已经出阁,你到底一介外男,无事不要总入王府。还这般同乘出入,贻人口实。”
“孩儿知道了,今日本是来寻殿下的。不过眼见起风,殿下担忧阿蘅,自己又抱恙在身,方让孩儿去接回。”
“孩儿这便回去了。”
杜广临面色柔和了些,只微微额首。
“三哥慢走。”杜若垂眸向杜有恪眨了眨眼,得他同样一眼,两人心中皆愉,方作分别。
杜广临平日极少来信王府,即便先前魏珣和她皆昏迷,他亦是请了恩旨方才踏入府中探望。今日不请自来,杜若联想晌午在颐庆宫中之事,又想着母亲此刻当比她先回府中,自是同父亲了自己的意思。如此,父亲此番前来,定也是为了劝诫她。
这样一想,她的心便又沉了几分。
却不想,厅堂之中,杜广临与她絮絮良久,皆未到这上头。
而魏珣,据林彤回禀,半个时辰前去了城郊静舍,不知归来几何。
闻得城郊静舍,杜若便想起阿辛,前两日自己方去看过,原本好的那只脚,经脉已断,与魏珣的左臂一般情况,外头看着完好,却到底不堪受力,已经无用。
念及阿辛,杜若便多问了句,“殿下可何事?”
“属下不知。”林彤回道,“是蔡大人来请的,看样子还挺着急。”
蔡廷,如此当是公事了。
杜若额首,退下了林彤,只与父亲继续闲话。
杜广临笑了笑,“如此便是了,为人妻子,自己夫君诸事便都得放在心中。”
杜若心下骤然一紧,便知到底躲不过去。
然,再闻父亲开口,竟是问她当下选后之事。杜若一时有些讶异。
杜广临便笑道,“在家上课时,隔着珠帘帷帐,你没少引经据典,论析时政。场场不输几位殿下,比自己兄长更是胜出一筹。父亲且考考你,看看你嫁做人妇后,可还有昔日头脑?”
杜若方才松下一口气,面上陡然浮起一丝傲色。
先帝在时,太尉府开课授业,父亲为皇子之师。为显荣宠,彼时魏珣他们几个,皆是入府学习,而不是父亲入宫教授。此外,先帝尚且开明,许拿时事作论,彼此辨析。
她隐在鼓楼深闺,何时起了兴趣,便择题而答,不回回拔筹,倒也从未输过。父亲于无人处,不仅一次感慨,可惜是女儿身,不然朝堂之上自有她一片天地。
她年幼不知天高地厚,只满怀意气,安慰父亲,“即便是女子,也无碍她为家族做贡献。有适当的谋略,可借父兄之口传出。”
父亲便万分欣慰,直言她是杜家最好的孩子。
“吧,让爹爹瞧瞧。自出嫁,虽不过半年,爹爹委实想念阿蘅头头是道,娓娓而来的精言妙语。”
杜若便不再推辞,左右信王府与太尉府融为一体,无畏被人听去作文章。
“如今新帝后宫,高位妃嫔不过淑妃和惠妃两人,其余接在正四品之下,无有资格作皇后人选。如此,皇后只能出于淑、惠二妃之间。”
“故以阿蘅觉得,会是何人为后?”
杜若想也未想,直接道,“自然是惠妃了。”
“怎么?”杜广临眼中赞许之色愈盛,话却还是步步追来,“惠妃可是谢氏出身,而谢氏不轨,已经灭了。反倒淑妃,博郡凌氏,如今风头正盛。”
“为君者,乱世倚世家,盛世制世家,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如今天下安定,”杜若笑继续道,“就是因为惠妃没有母族倚仗,新帝才无惧立她为后,会受外戚所制。如此既平衡了凌氏一脉,又让陛下自己心中得以慰藉。”
“毕竟——”杜若起身凑到杜广临身前,“三表兄的生母,亦是谢氏族人。”
“好!好!”杜广临连连赞道,“不愧是我的阿蘅,妙啊,胜你四位兄长不知几何。便是凌仲胥,能得你一半清醒,眼下便不会忙着笼络诸官了。”
“父亲谬赞了,凌尚书身在局中,一时清醒不了。”
杜广临起身道,“时辰不早了,爹爹需回府了。逗留太久,为外人知晓,该杜氏恃宠而骄了。
“父亲,还不到一个时辰,便是旁人知道了去,能些什么。女儿病了,爹爹来看看,多陪一会都不行吗?”
“自是可以。”杜广临抚过她额头,“可有力气司鼓,实话,爹爹着实想看你司鼓的样子。”
“这有何难,爹爹等着。”
杜若已经许久不曾与父亲潜心对话,一时难得开怀,便又复了未出阁前的儿女状。
她的鼓有两种,一种是别在腰间的子鼓,一种是架在平地或悬于墙上的母鼓。如今不曾外出,便也不会别身而挂,便派人择了母鼓架在后|庭阔地之上。
碧玺锤在她袖中现出身形,随着机关暗扣,一劈为二,被她握于双手中。
杜广临让她奏了一曲《雁渡寒潭》,此曲乃是战时激励曲,为鼓舞士气之用。
雁渡寒潭,有几翅高飞?
高飞之雁,为胜者,归故里。
鼓点如急雨落,又似玉珠走盘。在这样的鼓乐声中,幼时父亲悉心教导的一幕幕皆如书页翻卷,温故而来。
杜若耳畔再次回荡起杜氏的祖训。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生继绝学,为千秋司礼乐,为万世开太平。
慢慢的,原本振奋之声停了下来,鼓音越来越……
原是她在过往的回忆中,在父亲的欣慰之声、满意之色中司错了音,如此便再难击鼓奏下去。
“爹爹,我错了。”杜若福了福。
“错便错了,好好练习便罢。”杜广临叹了口气,“以前教你谋略鼓乐,是你天资尚好,可承技艺。懂谋略,可卫家族。能司鼓,十里传音乃是战场之上或翻盘或制胜的法宝,如此亦算为国效忠。如今想来,如何能将这般重的责任压在你的肩头!”
“父亲老了,亦无争斗之心,惟愿你开心便是最大的安慰。”杜广临抬手握上杜若瘦削的肩膀,按了按方松开,从她手中拿下碧玺锤。
“父亲——”杜若看着杜广临有些花白的两鬓,和已经黯了神采的双眼,下意识握住了碧玺锤,便已经明白父亲的意思,只鼓足了勇气道,“我与殿下和离后,一样可以护族人,扬门楣。国中需要,我也愿意司鼓征伐。”
“是爹爹不好,早些年未看清你的心,强行让你嫁于殿下。于情之上,到底委屈了你。”杜广临还是抽回了碧玺锤,将其合二为一,“爹爹虽不如当年,但再掌几年暗子营亦不是什么大事。”
“同样地,安心便可。爹爹亦会作主替你与殿下和离。从此你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四海之内尽可逍遥。爹爹大半生在庙堂之上,你的几位兄长亦在朝局之中,想来终其一生难得自在。你便为父兄去看一看这大好河山。”
“父亲,我……”明明是极感人的话,杜若却偏偏听出了别的意思,而杜氏的祖训再次环绕在她耳畔。
“和离一事,可是想清楚了,可与殿下交谈过?”杜广临抚去杜若眼角泪水,“若是过,今日爹爹在,择日不如撞日,且待殿下回来……”
“父亲——”杜若跪下身来,勉励压制着胸口的起伏,“此生,若殿下不弃,女儿终生不提和离。”
她伸手握住杜广临持锤的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触上他指腹时尤觉粗糙,便知那是他担任司空一职时,常年持剑握枪征战沙场留下的痕迹。即便这些年闲了下来,养在府中,却也未曾见好,就更别论早年间在战场之上留下的旧伤宿疾。
大魏的江山,半数由杜氏下。如今她又怎能让父亲再入苦海,自己却江湖游荡?
终于,杜广临松开了手,碧玺锤重新落入杜若手中。杜若跪在地上,将鼓锤仔细收入广袖中,后郑重地向杜光临磕了个头。
“好孩子,快起来。”杜广临扶起她,“委屈你了。”
“不委屈。”杜若隐去了泪光,眸中带笑。
“那爹爹回府了。”
“好。”杜若未再送他,只在原地福了福。
待人走远,她方入玉石崩塌,跌在地上。
亦不知过了多久,一袭玄色衣衫出现在她面前,缓缓向她伸出一只手。
杜若看着他,却也没有接上。
“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去临漳封地前与你和离,亦会让你好好回家。”
“老师方才所言,皆不会发生。”
“就这一次,你相信我。”
杜若没有握上那只手,只沉默着起身离去。
良久,才有她略带疲倦的声音响起,“请你看在安安的份上,别再辜负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