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 喂药 杜若如果能死在幼年那场病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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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申时末, 暮色降临,从晌午至今,雪不曾停过。地上, 连着旧日残雪, 很快又累起新的一层, 似要将冬日的严寒牢牢裹住在邺都皇城里。

    荣昌在自己的寝殿中,收回眺望窗外的目光, 用发簪挑了挑案桌上的一盒玉黄丹药。

    这药是晌午那会, 茶茶送来的。

    来得不巧,杜广临不在府中。

    自起了那个念头, 近日他便忙得很,仿若日子又有了新的盼头。自杜氏一族至尊显赫,位极四族之首后, 杜广临已经寂寞好久, 遗憾再无对手,亦不得再进一步。

    初时还有点祈盼,等着魏珣君临四海,杜若母仪天下, 全了他最后的宿梦。

    却不想, 一朝黄梁梦断,多年心血尽毁。

    如今,却又因她一句赌气的玩笑话, 点燃了新的斗志。

    荣昌拨着那丹药, 尤觉可笑。若有一日, 杜若知晓全部真相,她真想看看这对父女会如何自处!

    杜若——

    荣昌拨着丹药的手顿了顿,蓦然想起她七岁以前的模样。明明她的性情脾性从未变过, 可是自己却更爱那时的杜若。

    “公主,这药可是原封不动给太尉大人?”慕掌事是唯一知晓内情之人,只心翼翼问道。

    “自然。否则你想添些什么好玩意?”荣昌笑道,“难为那孩子一片赤子之心。”

    “那……先前那些蜜饯还送吗?入冬寒凉,已经断了一段时间了。”

    “你呢?”荣昌笑意更深些,“他又不傻,本殿也不傻。”

    虽然,荣昌知道,他爱极了她亲手所制之物。

    但他始终更爱自己。

    今岁入夏后,她只觉头疼愈盛,身子愈发不如从前,一时又查不出病因,便觉大限将至。遂起了断他性命的心思。

    自己若死,杜广临绝不能活。

    然魏珣给她解了毒,看在数十年夫妻情意上,她便又狠不下心。

    相比死别,就这般活着纠缠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有敲门声响起,荣昌抬了抬眼,身边的慕掌事便匆匆前去开门。

    “解决了吗?”荣昌合上丹药盒子,持了杯茶水在手中。

    今日茶茶来,除了杜广临不在府中是为不巧。更不巧的是茶茶听了些不该听到的话,比如她正和身边的人商量着,如何将绝嗣的药喂给杜若。

    总不能等她入了宫再喂,届时还需经过六司十二局,太麻烦了。

    将药直接送到信王府?

    虽如今魏珣负心之名传遍亲贵宗亲间,但在归宁之日他能为护杜若,几乎不惜与自己撕破脸,就凭这一点,荣昌便不信此间传闻是真的。

    杜广临深谙人心,机关算尽,亦逃不过聪明反被聪明误。

    魏氏的子女,凡动情者,皆是一往而深矣。

    便如自己,困一情字中,便是一生所累,纵知他无情无心,为着年少那一点情动,到底多番留他性命。

    荣昌不知茶茶听了多少,亦或许根本没听到,但是总不能有万一。

    事还未做便先露馅,不是她的作风。更主要的是,她与自己那个侄儿,嫌隙可以有,筋骨不可断。

    杜若至少此刻还是他妻子,绝的她嗣,便与断他血脉没什么区别。

    来人是个暗卫,垂首道,“公主要不留痕迹,朱雀长街便无从下手。然许是天要亡她,她竟自己去了城郊,属下便将她做成了失足落水模样。如今天寒地冻,不是淹死便也该冻死了。”

    “该?应该?”荣昌闻言,抬眸望了他片刻,“所以,你未曾确定她生死?”

    “实在一路皆有人,属下随了她一下午,先时候有暗子营的人在她身侧。后她虽独自前往城郊,但她去的那片郊外,又是信王的地界……”那人跪在地上,惶恐道,“属下无能!”

    “的确无能!”荣昌骤然起身,将握在手中的杯盏掷在地上,由着碎片茶水溅了那人一身,“她何时落的水?”

    “申时一刻,至今已有一个多时辰了。”

    “备车,去信王府。”荣昌理正衣衫,疾步出了寝殿。

    边走边对身侧的慕掌事道,“将东西备好。”

    “公主……”慕掌事愣了愣,“可要缓一缓?”

    “不等了!”荣昌合了合眼,“稍后借机行事吧。”

    茶茶若死得彻底,她便还能缓一缓,如今生死未卜,便是一把剑悬再她头上,万一她听到了呢?万一她活着回了信王府呢?

    还是一了百了的好。荣昌叹了口气,又想起杜若又柔又犟的面容。

    要怪只能怪你父亲,贪心不足。

    *

    信王府,灯火通明。尤其是蘅芜台中,更是亮的如同白昼。

    杜若披着斗篷,立在门口,遥遥望向夜色中。

    茶茶离开她,已经五个时辰了,而魏珣派出去寻找的人亦至今未归。

    魏珣握着一截蜡烛,将屏风口的两盏灯火亦点亮了。他看着门边一袭火红孤影,只觉黑夜无尽,随时要将她吞噬了去。

    她已经站了近三个时辰了,从李昀领命带人出去,她便一直这样站着。

    这段时辰内,她身形晃了两次,甚至不惜扶着门框方能定住。魏珣更是觉得她随时都会倒下,然而她却又像芦苇般坚韧,随风晃动,却丝毫没有被折断。

    “殿下!”杜若突然开口,“我记得,前世茶茶出事后,黎阳便送给我一个侍女做掌事,侍奉了我很长一段时间。”

    杜若没有回头,只对着黑暗虚空缓缓而道。

    魏珣持着烛火的手顿了顿,忍着涤荡的气息咳了两声,端着烛火来到杜若身前。

    虽然这两月,他因旧伤缠绵清瘦了许多,然站在杜若面前,却依旧身姿高大,又因披着鹤氅,一下便将外头寒气和雪花挡住了。

    两人间,唯一点星火跳动。

    “不要胡思乱想。”魏珣垂下头,话语回荡在杜若耳畔,“黎阳去了碦剎草原,今生都不会再回来了,我不会让她再出现在你面前。”

    因魏珣挡着风雪,那点跳动的烛火静了下来,柔柔地散出一点光,慢慢烧出一点温度。杜若抬手接过,往上举了举,让自己已经冻得麻木的脸感受到一点温暖,亦看清魏珣温和的眉眼。

    “我实在怕极了冬天,更怕那个冬日里陪着我的人离我而去。”

    杜若看着他,“是茶茶和阿辛。”

    “是茶茶和阿辛。”魏珣道,“他们值得。”

    杜若从未问过他上辈子如何而终,他亦从未讲过。

    半晌,杜若护着那盏烛火,往屋内退了两步,叹了口气道,“进来。”

    魏珣扬了扬嘴角,刚要话,便听有侍卫来报。

    杜若一下便亮了眉眼,“可是茶茶回来?”

    “回王妃,茶茶掌事还未有消息,是荣昌大长公主来了。”

    “母亲?”杜若望了眼魏珣。

    然魏珣亦感疑惑,只道,“且去前厅迎一迎姑母再吧。”

    二人至前厅,便见荣昌已在上座饮茶,只致礼问安。

    荣昌一贯端丽肃然,此刻亦如此,只是见杜若身边没有茶茶伴着,心稍稍定了定。

    “夜黑路滑,母亲如何此番前来?”杜若上前伏在荣昌身畔,将自己的紫金手炉捧给她。

    “今日与你父亲同在章府用膳,前后头的距离,本是想出来看看雪夜之景,没有到走着走着便到了你家门口。”

    荣昌话间,目光已经落在魏珣身上,“有恪白日可是又在你府中胡闹了?回来尽与我胡言乱语!”

    “姑母严重了,有恪便是那脾性,不过嘱咐我不许欺负王妃。”魏珣也不看杜若,只面色如常道。

    “年关将近,合家欢聚的日子,你们年轻,但也且稳着些。”荣昌威严依旧,“且不要坏了两府名声。”

    “瑾瑜受教。”

    杜若亦福了福,浅声道,“女儿明白。”

    荣昌手中握着杜若递给她的手炉,眼峰扫过,见她一副勉励维持镇定的模样,蹙眉道,“这手炉只温不烫的,茶茶呢,如何伺候你的?”

    杜若本来还好,一听茶茶,眉间便重新泛起忧色。

    “怎么了?”荣昌道。

    “茶茶今日给我外出办事,至今未归。”杜若站起身来。

    “午时她回太尉府了,帮你送药给你父亲。没回来吗?”

    “药?”杜若望向荣昌,“她拿到了?可是人没有回来。”

    “天寒地冻的,派人出去找找。”荣昌基本已经放下心来,只道,“你身边不能没人,茶茶回来前,且让慕掌事替你照料着。

    “已经让人出去找了。”杜若道,“慕掌事是您身边的老人,女儿怎敢受用?”

    “我的人,还不是你的。”荣昌睨了她一眼,“都歇着吧,我回府了。”

    荣昌目光扫过慕掌事,心中有过一刻悲悯,只带着其他侍女起身离去。其中她身侧一女使,扔拎着一个食盒,自随着返回。

    杜若和魏珣,正欲送荣昌离开,府门口,大批人便涌了近来,走在最前头的是李昀,他浑身湿的抱着一人。

    正是昏迷不醒地茶茶。

    杜若一双杏眼亮了又黯,只奔过去,搂住了茶茶。

    “茶茶!茶茶!”她唤了两声,望着李昀,“这是怎么了?”

    李昀将茶茶放在座榻上,亦哈着气道,“王妃莫担心,茶茶掌事失足掉入河中,水已经控了出来,如今不过是受惊吓,又染了风寒方才晕了过去。”

    “没有生命危险是不是?”杜若解下自己的斗篷盖在茶茶身上,吩咐道,“快去备热水,传医官。”

    荣昌瞧了眼慕掌事,慕掌事会意。只上前福了福,“王妃,没有主侍奴的,还是让老奴来服侍茶茶吧。”

    杜若豁然瞪了她一眼,碍于是母亲的人,一时不好发作,只冷声道,“不劳慕掌事。”

    “送去蘅芜台。”魏珣知晓茶茶在杜若心中的分量,亦吩咐道,“命他们启温泉。”

    话毕,他朝着荣昌道,“瑾瑜咳疾未愈,先回去用药,就不送姑母了。”

    茶茶无事,他亦安心。而方才出言让茶茶前往蘅芜台,明显是帮着杜若,如今这个当口,实在不能再让荣昌看出端倪。不然,杜若更走不了了。

    他便只能做得冷心冷情些。

    “去吧!”荣昌点了点头。

    连着温泉都给奴才用了,慕掌事那句“主不侍奴”便也没什么分量了。何况,此处还是信王府。

    慕掌事看着荣昌,默默推开了身,亦收起了掌间一枚可入头颅的银针。

    荣昌一声微叹,目光沉沉落在那个食盒上。

    “阿蘅,陪母亲坐一坐,静静心。”荣昌坐下身来,“你到底是主子,会折煞了茶茶。”

    杜若望着茶茶被送去蘅芜台,心亦安定了些,便随着荣昌坐了下来。

    母女二人闲话了片刻,医官来告知,茶茶确无大碍,已有苏醒的迹象,只需服两贴去风寒的汤药便可。

    杜若便彻底放下心来,露出一点笑意。

    如此,荣昌心中亦有了计较。茶茶不死,总要有代价来交换。

    她起身道,“天色已晚,母亲该回去了。”

    杜若自是起身相送。

    “公主,你不是给王妃准备了点心吗?”慕掌事开了口。

    荣昌似有片刻的发怔,“要吃吗?”

    自杜若七岁以后,她不曾照料过她的饮食起居,如今面上有一瞬的生涩与尴尬,落在杜若眼里,倒是更像难得对自己好,却又抹不开面子的模样。

    “母亲是特地给我送来的吗?”杜若有一瞬间,觉得回到了幼年的时光,母亲会对自己笑,会抚自己的头,会理正自己的衣襟。

    荣昌转过声,眉眼确如当年慈婉,“难为你孝心一片,给你父亲送来丹药。”

    她抬手拂过杜若额角鬓梢,“你三哥,你在王府过得不好。母亲……”

    “母亲……来看一看你。”

    荣昌边边从食盒端出点心。不是什么精致的食物,不过是杜若六岁生病那年,她最后一次给她做的酒酿汤圆。

    “多谢母亲。”杜若的笑愈发灿烂,只觉多年努力终于得了母亲认可。

    母亲原就是对自己严厉了些。

    她凑上去搂住了荣昌,与她耳鬓相贴。

    “快吃吧。”荣昌轻轻推开她,顿了顿又道,“母亲喂你。”

    很快,一碗点心便吃完了。

    漫天风雪,荣昌却弃了车驾,走在朱雀大街。

    “公主,您无需担心,纵是茶茶真听到些什么,左右你不认,便也没什么。且那药特殊,得要王妃下次月信时才会有反应。总也是多日后的事了,谁也疑不到您身上。”慕掌事安慰道。

    荣昌没有回应,早晚是要动手的。茶茶之事,不过一根引线,让她提前了些罢了。

    她仰头望着天边残月,任凭风雪迎面扑来。

    只静静伸出一只手,不知是想牵人,还是被人牵着。

    然,月下清影里,始终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

    她想,杜若如果能死在幼年那场病痛中,该多好。

    她,还是她的母亲。

    她,亦还是她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