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 计策 殿下,能否与妾身同塌?
接榜的医者温灵, 是个已过三十的女子,眉目爽利,气度平和, 不卑不亢, 自有一股杏林之士沉静温雅的气息。
送到杜若面前时, 魏珣的人早已将她查了个彻底,自是清白人家, 祖传的医术, 正好精通妇科一脉,前些年于四方游历, 去岁方回临漳。如今在民间,口碑极好。
“殿下,话已经传给温氏, 她懂得分寸。”李昀看着正研究沙盘列阵的魏珣回禀道。
魏珣点了点头, 没有话。
李昀便继续道,“王妃既要从外面寻得医者,便是不信我们。如今这温氏,从我们手上过, 送到王妃面前, 她当也不会全信吧?”
魏珣抬起头来,有些哭笑不得,“你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让她知道人从我们手上过?”
“不能是直接由茶茶领的人吗?”魏珣将一面旗帜从沙盘拔起, 插到另一处。
李昀愣了愣, 人自然是由茶茶直接领走的,他们谁也不敢直面接触。可是按着王妃的头脑,多少还是有所怀疑的吧。
他不懂, 魏珣为何要这般百般瞒着。当日在驿馆中,医官回得明明白白,杜若是误食汤药,才至血崩。
他人或许不知,他常伴魏珣身侧,自是一清二楚。
魏珣瞧了李昀一眼,拎起茶盏,亲自倒了一盏递给他。
“属下不敢。”
“让你喝就喝。”
李昀躬身垂首,接过茶盏饮下。
“本王若,你近来话太多,一杯毒酒不要你了。你作何感想?”魏珣坐下身来,重新看了一遍列阵的沙盘图。
“殿下——”李昀不可置信地望着那盏茶水,虽知晓魏珣是玩笑,却仍觉背脊发凉。
“若君要臣死,属下生死无惧,只是尤觉心寒,为亲近者所负,一生忠义抱负,所托非人。”
“心哀大于身死。”李昀正色道。
“行了,去传西林军诸将前来,慢慢实现你的忠义抱负。”魏珣按着眉心,眼中有浅淡的温和笑意。
李昀愣了愣,随即面色好看了些,返身出殿。
魏珣望着李昀离去的背影,兀自叹了口气,得多好:
为亲近者所负,心哀大于身死。
*
琅华殿中,日光融融,杜若临窗而坐,伸手在案上,由着女医者给她诊脉。
下首的医者,眉间越拧越紧,半晌方收了手。
“可是我得了不治之症,神医这副模样?”杜若由茶茶给自己腰间靠了个软枕,坐得更舒服些。
“王妃血崩之态,当是引了服用了“元寸香”之故。”
“元寸香?”杜若蹙眉。
“此乃绝嗣之药!”温灵没有半分犹豫,脱口而出。
“这、这么可能?”茶茶闻言大惊,“谁会给郡主用这虎狼之药?”
“这好算!”温灵笑道,“王妃体质温厚,按着按脉记载,先前一贯正常。且想一想从何时起开始不适的,大概便也能推算出一些线索。”
“元寸香乃名贵之物,寻常人可得不到此物。”
“你胡!”茶茶怒道,“行宫那么多医官都,郡主是体质之故,受了寒凉,加之心绪涤荡所致。再,谁敢害郡主!”
温灵兀自收拾药箱,看了眼尚未出声的杜若,“我诊的便是这么个结果。王妃不信,自可另行名医。”
“茶茶,不得无理。”杜若看着温灵,面上无甚神色,只道,“婢女无状,神医勿放在心上。”
“只是还望神医多住些日子,为我治病看方。”
“王妃若信任我,我自不敢相负。”
“茶茶,带神医下去安置。还有,今日之事且不可外杨!”杜若瞧了眼温灵,有些报赧,“行宫内有医官,总也不能了他们的脸。”
温灵福了福未再言语,只默默退下。
殿中,唯剩了杜若一人。暮夏的午后,仍是阵阵热浪。可她依旧虚汗涔涔,腹中冷疼,传至手足四肢。
她完全相信温灵的话,她原本就是这样怀疑的,只是自己不敢面对而已。
腊月初八,母亲入夜踏雪前来,喂了她一盏甜汤。
行宫诸医官所言一致,所以魏珣是知道内情的。
杜若忍过腹的疼痛,和浑身的颤抖,望向院外远去的女医者,此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魏珣既要瞒她,便该瞒到底。这样一个人入行宫给自己看病,虽是茶茶直接接来得,但她不信,魏珣没有摸过底,或者没有派人传过话。
易地而处,便是自己也‌会这样,摸底传话。
可是,这个女医者,所言却完全与之相反。杜若掌子营多年,直觉便在瞬间涌上。
临漳之地有暗子,还能入得行宫的,多半是他国之人。
杜若起身去寻魏珣。
*
这几日,魏珣确实忙了许多,白日里一直泡在书房,西林军更是往来频繁。
此刻,房中便又围了数人,在报告澜沧江对岸的情况,以及城防事宜。
其实如今海内升平,大魏地广物博,魏珣之心更是尽数系在杜若身上,若他国不犯,他并没有出兵征伐的意思。
他本就不好战,更不喜杀伐。但并不表示他不能战,近日梁国已经明目张胆地在澜沧江对岸练兵,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自然不得不防。
杜若来时,诸将尚在。她便也未入正厅,亦未让人前去扰,只在外头的长廊坐下。
日光从长廊顶上的枝叶缝隙投下来,杜若遮着眼帘细瞧了会。长廊顶上缠绕生长着的植被,竟是杜若花。
她来的次数不多,更不曾细看过,此刻看得认真些,果然是藤叶青青,白色花如星点点,散发出阵阵幽香。
以往偶尔走过,她都以为是珠帘染着香料装饰上去的,不曾想竟是鲜活的。
杜若花原是匍匐于地面之物,尤其长在山中旷野里,花色才更加洁美,其香也更加清幽沁脾。如此缠绕在长廊高梁之上,莫好看,怕也活不长久吧。
杜若抬手摸过垂下的枝叶,有风吹来,正好有花瓣落在她掌心。
果然容易凋谢!
她半合着眼,渐渐有了些睡意。
醒来时,魏珣正在她身畔。
“对不起,把你弄醒了。”魏珣有些抱歉,目光扫过自己的左手,“近来恢复了点力气,以为可以抱你的,到底使不上力。”
杜若笑笑,没有话。
“有风,这样睡着容易染风寒。”魏珣看着她虚汗犹湿的双鬓,心口缩了缩,“今日的医者还好吗?可了些什么,且听她的试试!”
“与医官们所言一般无二,只是妾身喜欢她,想留她一阵。”杜若坐正了身体,方才靠柱睡着,臂膀有些酸疼,她忍不住蹙眉揉了揉,又道,“近来可是澜沧上不安宁,要起战事?”
魏珣一怔,随即想到她自幼读兵书,又掌着暗子营,在战事上向来比一般人敏感些,便笑道,“是的,梁国隔岸练兵,怕是有所举措。”
杜若听着,原本揉肩的手有片刻的停顿,也不过一瞬,便继续揉着。
“不是什么大事。”魏珣安慰道,“城防已经重新布置,此时城中有三千精兵,从宁州、朔阳两地各调了五千兵甲前来,估计最多七日,便皆到此地了。”
“殿下可有查一查暗探。”杜若放下手,“两国交战,最怕里应外合。”
“前段时间城中暴露了不少,未免草惊蛇,如今都监控着。”魏珣看着杜若,想起她的暗子营虽已经全部跟来,在临漳城外的三十里处扎营,但杜若的碧玺锤尚在自己手中,她便没法传信号指挥他们。
他如今还不敢将暗子营还给她。实乃暗子营若在她手,她离开临漳离开他便是易如反掌。魏珣清楚,她一旦离开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邺都。
然而,天下之大,她哪都能去,唯独不能再入邺都,尤其是孤身一人。
“阿蘅!”魏珣转了话头,“你此生可有在意和引以为傲的东西?’
夕阳余晖渡在两人身上,难得这般平和的话,魏珣不愿谈论战事,只问了一个想问多时的问题。
“当然有!”杜若的眼里终于聚起一点光彩,“身为杜氏族人,是我一生的骄傲。维护杜氏的荣光,更是我一生的信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千秋司礼乐,为万世开太平。”杜若缓缓而道,面上燃起傲然神色,“世家士族,皆有各自的祖训。我却觉得杜氏的是最好的。”
魏珣拢在广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半晌终于扶上她肩膀,“阿蘅,你只是一个女子,你不必活得这般沉重。杜氏的祖训,会压垮你一生的脊梁。”
“殿下所言差矣!”杜若挣脱他的禁锢,冷下面色,“正好相反,杜氏的祖训,是我立足世间的根本。我从未觉得沉重,虽然幼时练鼓劳累,母亲又严苛…提及荣昌,杜若不由顿了顿,却也不过瞬间,便继续道,“父亲亦督促的紧,可是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我此生所有,皆是父母所给。”
这话完,杜若尤绝腹疼痛,母亲为何要这样对她?
魏珣闻言,只无声望着她。
“譬如来日战事,殿下不弃,妾身亦可司鼓助阵。”
杜若不愿他看出自己脆弱情态,只倔强道,
“自然,殿下若愿意交还暗子营,妾身更可以帮助作战,减少将士伤亡。”
“不必!”魏珣到底没有控制住,吼出声来,然话音落下,对上杜若那双无畏又淡然的杏眼,他亦只得压下怒气,伸手抚上她额角,为她擦去一点薄汗。然后手指不由自主地滑向她唇畔,想要抹去她的口脂。
杜若往后退了一步。
“阿蘅……”魏珣还想再些什么,却也不知从何处开口,只讪讪垂下了手,扯了扯嘴角,“即将日暮,回去歇着吧。”
他原就已经料到,杜氏是她的骄傲和信仰。即便她不是杜氏子女,可是自生在杜家,开口是杜氏的教养,举止是杜氏的礼仪,若她知晓自己不是杜氏族人,大概才会真的崩溃。
幸得他以杜直谅与杜怀谷的性命作筹,与荣昌达成了协议,永保她的身世。荣昌唯一的条件,便是杜若不许再踏入邺都半步,如此留她杜氏女的身份。
她当是厌极了杜若!
而此间,杜若不曾忘记今日前来的目的。她要拿回暗子营,返回邺都。她要问一问母亲,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般对她。
眼下这场即将要起战事,当是她离开的唯一契机。
于是,她冲魏珣温柔又自持地笑了笑,开口道,“殿下,夜中实在寒凉,能否与妾身同塌?”
这话寻常夫妻见自是再正常不过,然出自杜若口,魏珣自然觉得不正常。
可是,他抗拒不了,亦没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