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 平旦 神佛若已无力,便是魔渡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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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平旦, 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内侍便来通传,李昀有要事候在殿外。

    魏珣因咳疾未愈, 睡得也浅, 甫一听到声响便已经醒了过来。他看了眼睡得舒沉的杜若, 伸手拂开她鬓角发丝,掖了掖被角, 披上大氅出了寝殿。

    是从邺都回来的千机阁暗探, 已经确定凌中胥手中掌握的唯一证据,便是毒害三位皇子的“百合香”。

    当是杜广临门下的人得他指令, 通过司制和浣衣两处,于妃嫔衣衫入得手。

    当时主事的三人,分别是去岁任期结束告老、如今下落不明的司制章恬默, 染了风寒已经去世的浣衣局副总管崔琳, 以及因与夫君和离、不堪刺激疯掉的教引女官李菁。

    冬日的清早,天光晦暗,寒气逼人。

    庭中廊下,亦是朔风扑面。

    魏珣听着暗探的回禀, 面上辨不出什么神色, 唯隐在袖中的手缓缓握紧成拳。主事之人或离开,或死去,或疯癫, 左右皆是再难开口。

    他的授业恩师, 果真如此心狠手辣。自己得他多年教导, 竟是半点不曾识出。此刻,却也要谢他,若非这般, 自己还得一一除去。

    “殿下,除却这三人,经手者还有十二人,已在监控中。”暗探问,“该如何处置,是送来边地,还是……”

    魏珣目光落在寝殿处,隔窗望着满室烛影,片刻道,“封口!”

    “殿下!”李昀拱手开口,“这十二人中,当有并不知情者……是无辜的。”

    “做干净!”魏珣没有理会李昀,只多嘱咐了一句,“不要太扎眼。”

    “之后拣两具尸体扔去尚书府,点一点凌中胥。”

    “属下明白。”暗探领命而去。

    庭院中只剩了李昀和魏珣两人。

    许是站着久了些,又不曾穿戴完整,大氅虚空,自也无法好好保暖。魏珣掩口连咳了两声。

    “殿下,廊下风大,快入殿吧。”李昀挡过风口,面色恭谨,双眼却没了以往的温度。

    魏珣从他身边走过,走了两步还是停了下来,“可是对本王失望了?”

    “殿下当年建立西林府军,战场拼杀,学军事而不愿入政,便是厌恶尔虞我诈。这些年,殿下长剑之下,自是亡魂无数。但这些都是在战争中,死伤在所难免。”

    李昀跪下身去,他从宫中便是魏珣的贴身侍卫,十数年来一直伴与左右,除却不晓魏珣重生之事,其他皆比旁人清楚的多。

    只道,“当年即便是对付谢氏一族,殿下都不曾动过旁的心思,只一心想得君位后,以皇权名正言顺除之。而送长公主前往碦剎草原,更是因她仗势斩杀宫人,又遇西林军休整,方才出此下策。当然,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但是长公主远嫁终是利国利民之事。”

    “可如今那十二宫人,定有无辜者在其中,更有甚者,全部无辜。如此,殿下不是双手染血,是手染污血。”

    “殿下!”李昀叩首道,“您的剑下,可存亡魂,不可有冤魂。”

    “这,不是您一直教导我们,亦是您自己一直坚持的吗?”

    “是本王天真了。”魏珣扶起李昀,眼前浮现出前世的一幕幕场景。

    “曾几何时,本王一直想,本王不曾做过恶,为何会遇到那么多坎坷,为何爱我之人,我爱之人,都不得善终。时至今日,本王大抵明白了,就是因为本王不曾做过恶,才落得如此下场。”

    许是一口气了太多话,魏珣又开始咳起来,半晌才停下。

    殿门边,一袭红色斗篷踏出又避入。

    “殿下,无论是在属下还是整个西林军的心中,您一直如神祇般存在,属下不愿您明眸化腥,疯狂成魔。”

    “你看看——”魏珣待气息稍缓,方笑着拍上李昀肩头,“到底,你也不是为了那些宫人,不过是为了你的殿下。为你所在意之人!”

    李昀垂首,讷讷无语。

    “可是,你的殿下,不是神,只是一介凡人。他,也有在意的人。”魏珣叹了口气,“何况,神佛若也无力,便是魔渡众生。”

    如今黎阳已经回来,若是当真为寻仇而来,眼下临漳之地不日便会风云四起。

    他,不想有任何节外生枝。

    *

    魏珣回寝殿时,杜若已经起身,正对着铜镜梳妆。

    今日,她穿了一身箭袖束腰的藕色裙衫,外头套了见赤红斗篷,垂腰的发间还是如常飘着两根缠金发带。

    魏珣从后头望去,只觉她还是未出阁的少女。

    未出阁——

    魏珣兀自笑了笑,她原就是这个意思。

    他挥手谴退侍者,只道,“阿蘅,若黎阳愿意随陛下回邺都,安稳度日,你可愿放她离去?”

    也不知为何,魏珣便了这话。

    杜若持梳的手顿在发间,没有回头,只透过铜镜看他。

    半晌道,“不行。”

    杜若继续理着长发,“昨夜你又梦魇了。”

    铜镜中,魏珣怔了怔,“许是近来……”

    他的话没完,便被杜若冷眼瞪住,逼了回去。

    杜若起身转向他,两人咫尺的距离,能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

    “自闻她要回来至今,你便梦魇不断。”杜若抬眸望着他,深吸了口气,“前世,我被困蘅芜台,也曾多番梦魇过,然后夜半惊醒,便再也无法安睡,翌日便精神极差。”

    “可是你,从不醒来,梦魇的恐惧被你在睡梦中硬压下去。你可知你昨夜惊成什么样了?”

    杜若抬起自己右手,横于魏珣眼前。只见原本柔白光洁的肌肤上,从手背至手腕处,皆是还未消退的红痕,甚至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指甲印。

    “我、不知道……”魏珣红着眼摸上杜若手腕,却不料被她拂袖避开了。

    “一会就消了,不妨事!”杜若横了他一眼,“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强迫自己不醒来,便可以将梦魇之事消弭在后来的沉睡中。如此,一觉想来,你便只是觉得疲乏了些,亦没了恐惧。便还能如方才那般,清醒地处理事务!”

    “这习惯,可是在燕国便养成的?”杜若眼眶有些热,只垂下眼睑避过。

    却见他半晌不吭声,便带着些恼意提高了声响,“是不是?”

    “是!”魏珣只觉一股酸涩感从肺腑冲向脑海,他不知自己梦中失态会到这个份上,更不知杜若能这般敏锐串起前后因果,一时只觉又千言万语要同她,却又不知从何起。

    反是杜若的声音又沉沉响起。

    因着腹中不适,她重新委身坐了下去,只微微侧首边梳理长发边道,

    “殿下,你我能派暗子营直接刺杀她吗?”

    “不能!”魏珣想都没想,回得斩钉截铁,“她有自己的暗卫,身边还有皇兄的禁卫军。暗子营一击不成,便是满盘皆输。”

    顿了顿,又道,“况且,她能回来,自与皇兄达成了一定的共识。无论他日如何,如今但凡她在皇兄身边一刻,动兵刃都是不可能的。”

    杜若闻至“达成共识”一句,不由顿住梳发得手,抬头看了眼魏珣,心中竟浮起一丝怜悯。

    魏泷绕过他,平定碦剎草原,多少还是凉了他的心。

    他不在意权势,但不代表就不在乎信任。

    她原还想再问一句,若是自己与他联手,又当如何。想了想却也未再开口。无论是明面动武还是他暗里帮衬,刺杀都不是上策。

    临漳地处边关,其中各路探子往来,若知魏氏手足同室操戈,便极易引发战事。自己确实只能暂且忍下,徐徐图之。

    偏魏珣,还再开口劝她,她便实在有些恼怒。

    魏珣俯跪在她身侧,垂首仿若不敢看她,只声色疲惫道,“前世,我已经报过仇了。今生…昨夜,亦不过是你我猜测。若她与我们相安无事,放她北上,各自安好,好不好?”

    其实,今生家族鼎盛,父兄安在,谢颂安亦除去,杜若已经没有多少复仇之心。

    只是这一刻,她望着伏在她身侧的魏珣,眼前便想起这些日子,他半夜梦魇的惊颤,想起自己被困蘅芜台的绝望,更想起死在自己怀中未见天日的孩子,便觉前生仇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然她开口,却与心中所想又偏了方向。

    “北上邺都,有我的家。”杜若道,“若我信你,前生种种你亦为鱼肉,她才是操刀俑者。”

    “那么殿下,你我怎能放一个仇人,去我至亲族人处?”

    魏珣闻言,许久方抬起头,额首道,“你的对。”

    原也只是他的奢望,前世杜氏满门被灭。其中,她的三位兄长死得尤为惨烈,哪里能让她这般容易便又彻底信任了自己,让她彻底放下仇恨?

    “况且,殿下细想昨日宴会,黎阳可是已经动手了!”杜若到底软了声色,神思却愈发清明,“乱火烧向妾身,点火者可不止她一个!”

    黎阳,大抵是要寻凌澜作盟友了。

    思至此处,魏珣面上终于露出一点舒朗之色。

    幸得今早,凌氏这个潜在的危机已经解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