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 床榻 你睁开眼,看一看她。
月上中天, 外头大雪纷飞,地上新雪连着残雪,迅速冷冻起来, 不过一个傍晚, 就已经积起厚厚的一层。
此刻在夜色中, 微微泛出幽光。
闵州刺史府的寝房外,年轻的天子已经伫立良久。内侍亦劝了多次, 请他回殿中等候消息, 不管好坏,总是第一时间告知他的。
然, 被他拒绝了。
三日前,魏泷御驾到达闵州,与魏珣同来刺史府查阅赋税。不曾想到, 奉册的属官中有一人乃是潜伏多年的梁人暗子, 一朝得了近身的机会,拨簪直刺。
划在魏珣掌心处,也不是太深的伤口,却因簪子粹了剧毒, 见血便成急症。
随行的医官自是全力抢救, 直到今日晌午,主治的太医方下了最后的定论。
——信王殿下久病成疾,数症齐发, 但若能熬过这个早春, 便也无事了。
魏泷久在宫帷, 自然听得懂这话。
魏珣,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午时的时候,昏迷了两日的魏珣醒过来, 要求见他。
寝房内充斥着血腥气和苦药味,兄弟二人对面而坐,静默了一会。
还是魏珣先开了口,他,“有一事,求皇兄。”
魏泷点头 ,“你。”
“臣弟要与王妃和离,劳皇兄为臣弟亲笔书信。”
其实,早在来临漳前,魏珣便已经备好了和离书。
可是遇刺的这般突然,他在被那支簪子划破手掌,看到黑血从掌中滴落的瞬间,仅剩的清醒和气力是给扶他的李昀塞入了那枚黑羽印。
那是他濒临死亡的一刻,唯一的念头。
上辈子,他‌欠了他妻子一条命。
重活一世,总要还她的。
至于其他,他亦实在难以想全。
好在,上天厚爱,让他苟延残喘数日,此番还得一刻清醒。他便还能多做些。
她不能只是活着,需自由地活着。
他还没给她和离书。
这辈子,从嫁给他的那一刻,她无时无刻不想要、亦是唯一想要的东西。
他原该,早些给她的。
但是现在给,也还好。幸得她不曾动情,待得了和离书,恢复自由身,经年后,她自有她的日子。
总也不必栓上他未亡人的身份,像前世般困死在信王府里。
魏泷看了他片刻,只问道,“还有旁的吗?”
“没了。”魏珣摇头,抬起无神的双眼,攒出一点笑意,“皇兄,你快写。写完,让臣弟看一眼。”
完,他便疲惫地合上了眼,靠着软枕重重喘着气。
魏泷坐在床榻上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突然便想起,多年前兄弟二人一起在太尉府学习。老师出了时政辩题,偶尔魏珣也会犯难,便悄悄道,“皇兄,你快写。写完,让我看一眼。”
那时,没有皇权横在他们中间。即便出身皇室,他们也曾真实地兄友弟恭。
半晌,许是不曾听到有何动静。
魏珣睁开眼来,望见咫尺之地的魏泷,终于败下阵,叹着气笑了笑,“皇兄,臣弟当真只有王妃是放心不下的。”
又想了一会,撑着力气道,
“旁的……还有什么呢?”
“西林府军?”
“王府属臣?”
“权力?”
“地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这个道理,臣弟懂。”魏珣的笑浓烈而虚无,“皇兄放心,他们也都懂。即便曾有不懂的,臣弟亦让他们懂了。”
魏泷唇口张了张,还是没话,只瞥过眼,避过魏珣的目光。
“臣弟所有,皆是皇兄的。”
“便是母亲,如今不也是皇兄的吗?”
魏珣继续道,“唯有阿蘅、我唯有阿蘅,是属于自己的!”
“现在、我不要她了……”他撑起身子,凑近魏泷,看着自己因被划破而无法执笔的手,声色哽咽道,“兄长连这样一个忙,都不愿帮吗?”
“兄长,我便只求你这一件事啊!”魏珣弃了敬称,换成幼时称呼。
魏泷合了合眼,终于转过身来,迎上他被泪水浸染的双目,如同儿时般一把将他拉入怀中,片刻方道,“兄长不答应。”
“你要和离,待你好了,自己写去!”
然后,魏泷便放开了他,起身疾步离去。
他对外间跪了一地的太医道,“救不活信朕的弟弟,你们就一同赴死吧。”
如此,他便守到此刻。
魏泷想,应该来得及的。
本来,魏珣就可以活的。他中毒昏迷的那一刻,是自己暗里嘱咐了太医,延缓救治的时间。
曾经,大魏江山已经定属魏珣的时候,他并未有多少怨言,无论是做个闲散宗室,还是做个朝堂帮衬,总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的弟弟,原也确实得人所望,光芒万丈。
然而,待江山到了自己手中,巅峰之上,明明该是受万民敬仰,与日月同辉。可是,魏珣的光芒却依旧胜过他。
四海内外,识信王而不识天子。
他,终究是嫉妒的。
无人之巅,心中的权欲和嫉恨的鬼魅一点点将自己吞噬。他终于同无数帝王一样,为了无上的权利和所谓的君王尊严,手持刀刃捅向自己的手足。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不信,皇权与情意不能两全。
魏泷推门进去,隔着屏风看见医官们来来回回模糊的身影,或施针,或配药……然后他看见魏珣扶着床榻,侧身吐出一口口墨黑的血,接着又无力倒下去……医官们继续喂药,拔针再施……
也不知是谁先唤了一声“信王殿下”,然后里头的医官便接二连三地唤了起来。
“殿下,您撑着些!”
“殿下,千万别睡!”
“殿下——”
“快,指腹入针,催殿下醒来!”主治的太医急道。
魏泷终于忍不住抬腿进去,却不料身后侍者匆匆来报,“陛下,信王妃来了。”
“传,快传!”魏泷眸光点上希望,只疾步至魏珣床榻,“瑾瑜,阿蘅来了!”
“你睁开眼,看一看她。”
*
行宫,长云殿。
黎阳披着狐裘,立在殿门边,反复看着手中书信。
与信一同送来的,还有两截断开的鼓锤。
信上,成了。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告诉她,杜若已死。
突然间,黎阳便觉得实在可惜,这回来还未出多少力气,杜若便这么快死了。当真无趣的很。
然而,她又万分期待,想看一看杜有恪和魏珣知道后的神情。
魏珣——
黎阳想了想,她的好弟弟,若知道杜若死了,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神色了。左右这消息,于他,是一副催命剂罢了。
想到这,她回到桌案边,执笔疾书,言辞哀戚,恨不得以身相替。写好后,赶紧差人快马送去闵州。
让他们夫妻团聚,也算是她做姐姐的一点心意。
然后,她传人提灯,算往宜平坊走一趟。
那里,应该也解决的差不多了。
杜有恪还在数百里外,不曾赶回。且不论那未修成的情意,他‌们好歹是姑表至亲,他的妻儿死了,总得帮他敛一敛尸身。
待他回来,知晓胞妹已亡,尸骨无存;妻子已死,一尸两命。绝望心死之际,总还有自己陪着他的。
他,便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了。
夜风拂面,黎阳迈步隐入黑夜中。
“长公主!”然,未走出两步,孙姑姑便迎面走来,拦下了她的脚步,附耳轻言道,“暗卫失手了。”
黎阳顿了顿,黑夜中看不清她的神色,却是声色无波,不曾动怒,“宜平坊还在?”
“对,那里屯了数百兵甲,且听暗卫回话,似有其他高手守着,宛如铜墙铁壁。倒是我们的人,折了不少!”
“撤干净!”黎阳转身回殿。
本来她便觉得事情实在太过顺遂,杜若从得杜广临亲传,又掌着暗子营,死得实在太过轻易。
黎阳将诸事前后理来,确定自己并未暴露。
只合了眼道,“派人去闵州探消息。”
想了想又道,“明日去请淑妃,本殿与她聚。”
万一杜若没死,魏珣又命大,她总得防得万一。
*
微露,大雪初停,日光一缕一缕射入房内。
医官们轮值而来,给榻上的人施针,喂药。
此时,杜若尚有精神。她松开魏珣的手,起身让道,安静地退在一旁,让他们救他的命。
他们掀开他胸前衣襟,她隐约见到一些疤痕。是旧伤,因是多年征战留下的。她原是见过他一身伤的,在他们新婚的第二日……
杜若垂下眼睑,让自己别看,也别再想。
他们,可以期待来日的。她安慰自己。
日头偏去,月上柳梢,转眼又是一日。
医官们准点而来。
杜若靠着床栏将将有些睡意,听到声响,便从善站起,也不话,只在一旁默默低着头,搅着手指。
余光却忍不住随银针落在他身上,这回她看见他左胸一道一寸长的刀口。杜若咬着唇口,往后退了退。
她让自己闭上眼,然而闭着眼她却看见他后背左肩更深的伤口。她扶着床栏,让自己站好别倒下去。
半晌,医官们冲她行了个礼,匆忙退出。
他并无好转。
后来,日月轮替,也不知过去多久,她趴在他塌边睡着了。
有人在她耳畔颤颤开口,“王妃,且让一让。”
杜若睡得模模糊糊,睁开眼只觉人影叠重,待辨清是医官,便展颜笑了笑,让出道来。一如既往立在一旁。
他的身体,这些日子她都看遍了,左右便是那么些伤痕。如今不看也能记清。她便懒得再看,以免给自己找罪受。
只是目光游离,也不知怎么便聚在了足上。
杜若头皮有些发麻,心口也堵得厉害。
因为,她看见了自己脚上的鹿皮靴子。
一时间,有些恼怒。
她自得这靴子,便再未穿过旁的。偏这次走得急,就足上这么一双,不得替换。
她抬眸望着榻上的人,心道,“你起来,给我再猎张鹿皮。我想穿新鞋。”
自然,榻上的人不会回应她。
医官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些话,“臣已尽力,余毒也清,然殿下亏空太多……”
杜若挥手让他们退下。
她扶在魏珣床畔,絮絮道,“亏空太多怎么了?要我补偿你吗?多可笑,上辈子,我亏得不多吗?”
“新婚夜,你什么来着?”
“你,君命、师恩在前,本王抗拒不得,可是到底不是因为情爱。若本王心中无有年少绮梦,今日夫妻之礼亦能行之。然,旧梦未退……”
“王妃,可愿等一等?”
她,“魏瑾瑜,前后两辈子,这些话我记得一字不差。不管后来如何,你,就是欠着我的。”
杜若擦去眼泪,却是越擦越多。
“你,到底不是因为情爱……”
“你,旧梦未退……”
“你,王妃,可愿等一等?”
……
杜若终于哭出声来,抓起榻上的人,将他搂在怀里,声泪俱下。
“你为什么总是要我等,你知不知道,我上辈子等了你多久,可是到死也没等到你啊……”
“为什么等的总是我……”
“为什么……”
屋内,日光稀薄,虚空里可以看见飘浮的尘埃。
“别哭……”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只一瞬间,杜若便觉周遭的一切都凝固起来,唯有彼此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她愣了半晌,终于鼓着勇气轻轻推开他,见他缓缓睁开双眼,混浊的眼眸慢慢凝出神采,映出自己的模样。
他攒了一点恍惚笑意,与她额间相触,喘息气开口,“能别把上一世的那些混账话,记得这般清楚吗?”
“不能!”杜若摇头,却是由着魏珣抬手抚过面庞,擦去她眼中泪水。
再未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