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 交心 他何德何能,两世娶她为妻。……
寝房内, 魏珣靠在榻上,由着医官把脉,一个把完下一个把。
低垂的眸光, 一直流连在一侧的杜若身上。将将醒来, 还不容他问句话, 杜若便传了医官给他复诊。
而她自己则再未言语,只安静地站在一旁。
大概是在生死面前, 杜若唯求魏珣一切安好。
故而, 在魏珣昏迷不醒的时日里,她衣不解带的陪伴照顾。几乎已经忘记了, 前生旧事里,未解的谜团。
即便是落英李代桃僵,那么他在燕国四年, 如何不还兵符, 如何一信不回。
那些未尽的细节,模糊了她兄长们和暗子营的死。
他的不作辩解,让她恼怒。
只是,今朝见识了黎阳的毒手, 杜若便更加怒从心起。手足同胞, 他不远万里相救,她却如此相待。
她想起这些日子在病榻上的人,笼在袖中的手不由寸寸握紧。
面上, 恢复了一贯清霜冻雪的模样。
医官把完脉, 围在一起簌簌叨叨半晌, 方回道,“信王殿下毒素确已经清除,既醒了, 待好好调理,便也无恙了!”
这话落下,魏珣松下一口气,抬头看了眼杜若。
明明是为人所害,可是魏珣也不知为何,突然便像是自己吃错药惹了麻烦的孩子,瞧着杜若,心中直发怵。
尤其是此刻,杜若又冷成一副冰山的模样,魏珣在方寸间燃起的炽热情感,只得重新悄悄掩下。
好在医官所言无事,他便觉得没有惹出太大祸事,不必让人担心。
偏杜若却也不曾接上他目光,尤自低着头,眼尾开始泛红。
于是,魏珣又开始不安。
他自然不知道,在他昏迷的十多日中,医官一来,她便是这般在旁守着,垂着眼眸,不问不言,安静地候着他们回话。
只是,她一句好话都不曾听过,一颗心每每提着,然后又落空。
此刻,终于听得这么一句话,她嘴角扬了扬,眼眶中偌大的泪簌簌掉下去。
一口提了多时的气,终于松下,整个人便晃了晃。
魏珣皱着眉,识不出她心中所想,只想上去扶她一把,奈何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正要开口,医官的话却还再继续响起。
“只是,殿下咳疾未愈,遭此一劫,算是伤了肺腑,以后怕不是断不了汤药了。”
“知道了,先退下吧。”魏珣有些不耐。
“殿下!”主治的太医道,“还有些问题,且容臣一并嘱咐了。”
“本王让你们……”
“!”杜若吐出一个字,声音如碎冰坠地。
魏珣被噎住,医官便赶紧回话。
“殿下身上的几处刀伤,当时皆未曾彻底养好,伤了太多元气,日后切不可再受兵刃之伤,否则极易引来并发症。”
“知道了!”魏珣道,“退……”
然被杜若目光剜过,他便又悻悻咽回了话。
医官暗里瞧过信王夫妇,大抵看出些苗头,只拣着杜若的话听从,继续回道,“殿下近来可是还受了外伤?足腕和左臂,虽未伤到筋骨,但切口尤深,且得心护理,易起高热!”
“本王乏了……”
“不怕这么点功夫!”杜若截断他的话。
医官擦着汗,“还有,殿下可是有心悸、梦魇……”
“没有!都给本王滚出去!”魏珣一贯温和,待下亦是极少发怒。
然此刻,他实在受不了,原也不是因为自己。
只因他清清楚楚地看着杜若,随着医官每落下一句话,她的面色就白一分,原本双眼下方本就是大片乌青,这下更是憔悴不堪。
方才听闻第一句,她还能微扬着唇角笑一笑,此刻,她都要将唇口咬出血来了。
魏珣想,真是一帮庸医,一点脸色都没有。
一吼一思,他便又急促地咳起来。
“殿下,切不动这般动气……”医官赶紧上来扶他,“动怒最是伤身,尤其是殿下如今的身子,内里亏空,外伤……”
“滚出去!”魏珣忍着喉间的微痒和腥甜,勉励压制声响,保持着如常面色。
他想,让他们再下去,估计得要什么“殿下年难永寿,命不久矣。”
这样的话,他不想听,更不想吓到她。
这样一想,他便重新望向杜若。
如何会觉得吓到她?
她会害怕自己死去吗?
当年,为除去谢颂安,他以身撞剑,也曾这般引得数症齐发,觉得过不了那关。
病榻之上,咫尺的距离,她,“你何时死都不要紧,唯独今日,你不能死。今日是安安生辰,不许你,同她沾上一点关系。”
所以此番,她是来做什么的?
魏珣不敢想,她是在乎自己生死的。即便汤山大雨中,她曾亲口承认,前世是爱过的。
可是,爱过之后,亦是被伤过的,一直被伤到死。
因为愧疚吧。
魏珣想,阿蘅那般聪慧,自是明白了些端倪,看出自己还不算十恶不赦。砍了自己这么多刀,大概有些不好意思,想趁着自己还有口气,来看一眼。
如此思虑间,他本来愠色的面上,陡然浮起一点笑意。
他在离开临漳时,坐在马车中频频回首,没有等来她的相送。
后与她传信,亦是寥寥数字,“勿念”,“保重”。
他反复地看,却也不曾多出两句话。后来第三封信同她,“待归期”。
大抵,她也未必真的期待。
“殿下……”医官们还要言语,他面上便又浮起几分恼意。
“都出去吧!”杜若走上前来,自己扶过他身体,在他床畔坐下,眼见人都退了,房门合上,方道,“有病便好好养着,发火做什么?”
她开口还是一贯的清冷,魏珣却终于听出两分暖意。
前世,在决定要去燕国救黎阳后,他便开始忙碌起来。
暗里调派人手,联系相关属臣,规划返回路线,以及对魏泷的辞。
虽然,他基本料定,待接黎阳回来后,只要他远离邺都权利中枢,安分守己呆在临漳封地,魏泷也不会多加难为他。
毕竟,他用得都是自己的亲兵和杜若的兵甲。
然而,饶是如此,他也依旧焦虑。
实在,他做了二十余年皇室养尊处优、光风霁月的贵公子,双手不曾执过兵刃,更不曾历过权谋和染过血腥。
反倒是杜若,因幼时便同暗子营为伍,表面上是世家矜贵柔弱的娇女,实则内里坚定而冷冽,心思更是比他深得多。
见他一副不安模样,便安慰道,“有难处便细细理出,一个个解决,愁什么。”
这话的时候,她雪色冷淡的神色里,闪出倨傲而无畏的光。
每次,魏珣总是即想亲近,又莫名畏惧。
听来是抚慰他的话,他却总要辨上许久,方能识出真假。
有时,他亦恼火,纵她出身大家,总也高不过自己天潢贵胄之身,如何便似天上月,又如山上雪。
迫得他不得不仰望!
好几回,他都想拂袖离去,却又着魔般自虐地留下。幸得后来他慢慢听惯了,亦能从她的口吻中辨出几分意思。
便如此刻,她面上半点神色皆无,他亦觉得满心欢畅。借着前世那一点经验,他知道,阿蘅是好意,不是敷衍。
阿蘅,是愧疚也好,在意他也罢,只要是在他面前,愿意同他话。他便觉得一切都是好的。
“还是,殿下这火原是冲着妾身发的?”杜若眉眼弯下,似笑却含着泪。
“你的这些伤……”杜若伸手触到他胸口,指尖发颤,没敢撩开衣襟,“医官方才的这些,原都是出自妾身之手!”
“出自你的手,也是我该受的。”魏珣垂眸望着那只触在自己胸膛的手,片刻握了上去。
杜若不挣扎,由他握着。怕他吃力,又无声靠近了些。
这一细的动作,给了魏珣一点勇气。
他病了许久,面色发白,唇口灰败,开口声色亦是发颤,默了片刻,终于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杜若有些疑惑。
“如果前生,第一眼便是你……即便不是你,哪怕新婚夜,我不曾过那些话……”魏珣顿了顿,“后来,你总也能好过些!”
“所以,你遗憾,后悔,一见钟情的是凌澜?”杜若问。
“对不起!”魏珣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些。
杜若得了这话,本已经松动的神色,重新一寸寸冷淡下去。她杏眼含霜,恨不得将魏珣就此冻住,真‌得是一句话也不想从他口中听到。
“闭嘴!”杜若猛地抽回手,起身离去。
人已至门边,杜若开房门,冷气扑来,不由了个寒颤,然身后却无声无息,半点声响都没有。
站了片刻,她叹了口气,“砰”地一声将两扇门合上,回身怒视着床榻上的人。
门外的侍者吓得大气不敢出,屋内的魏珣更是气息急喘,咳嗽连连。
她也懒得理他,只等他自己咳完,方重新回道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魏珣不知道哪里惹到了她,便是方才那句话,他来回想了数遍,当是无有错处。
“妾身瞧殿下,公务军政处理得游刃有余,可为何触及你我之事,总是如此不辩缓急?识不出轻重?”
杜若道,“殿下觉得,前世你我走到那般地步,根源是凌澜吗?”
魏珣掀起眼皮,看了看她,“自然不是。”
“对,当然不是!”杜若斩钉截铁道。
她压下怒气,在魏珣身边坐下,缓了声色,“殿下年少爱佳人,与凌澜一见钟情,妾身不觉有什么错。您喜欢凌澜在前,娶妾身在后,即便新婚夜那样的话,如今看来,确实幼稚而缺乏理智,伤了妾身颜面。但妾身敬您磊落,至少你不曾心中念着他人,而来碰妾身。相比那些合眼搂着斯人,心中却另作他想的人,要强一些。妾身亦庆幸,你我交心之际,您亦心无旁骛,身心唯念妾身一人。所以,即便晚了几年,妾身亦不觉什么。”
“更何况,殿下当年在妾身父亲面前,许诺百年之约,郑重而诚恳;您唤妾身闺名阿蘅,唤的自然而亲切。妾身便知,您所谓的爱凌澜,大抵只是爱她无双的容貌。”
“见色起意,无错,却也难敌岁月侵蚀。”
“你,嫁我之前,便知了我与凌澜之事?”魏珣不可思议道。
他一直以为他与凌澜的事,是新婚夜,自己告诉她的。
“那年太尉府后|庭花园,你与凌澜私会,被我撞见了。”杜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还听到你,等陛下病情好转,便要请求赐婚。”
魏珣闻此语,一时不敢看她,只抿唇垂下眼睑。
杜若坐下身来,低头瞧了他一眼,继续缓缓道。
“所以,归根结底,无论你是爱凌澜之貌,还是爱她之人,总也是存了两分真心的。而妾身知您心有所属,却仍然遵父命,为慰其心而不曾抗拒,原也没带几分情意。只因彼时,妾身父母双亡,眼看家道中落,为让家族有傍身之所,延续家族荣光,方嫁了殿下。
“是故,您婚后冷落妾身的那几年,即便妾身病中孤单,宿疾发作时无所依靠,妾身也不敢抱怨,只甘愿受着。因为妾身明白,你我之婚姻,并非你一人的问题,也有妾身自己的责任。”
“索性,殿下待妾身不薄。三年,你我便通了情意。”
魏珣抬眸望着杜若,明明是安慰他的好话,可他却听得心如刀缴。
放眼世家子女,十之八九为皆家族利益而联姻,可是哪个不是仍旧要求得尽夫君所爱,占尽满腔情意。偏她觉得自己未尽情爱,便将责任揽去大半。
况且,她一个女子,父命君恩当前,能抗拒什么。
自己不都不敢抗拒吗?
“你这么好……可我,错过你那么久……”魏珣抚上她脸颊,艰难地开口,“三年啊,一千多个日夜……”
魏珣不下去,她做了自己八年的信王妃,先时三年在等他,之后四年因他被囚禁。唯剩的一年,也是为了他的事殚尽竭虑。
“不是这样的。”杜若摇头,“三年,于漫长的一生,也不过是时光马而已,妾身原是等的起的。三年换一生,妾身很感激,亦觉很值得。只是你我一生,为人所截,你一去未归,那三年便成了妾身的半生。如此,才会觉得凌澜之事不可恕。”
杜若以面贴上他掌心,蹭了一会,方将他的手放下,拢在自己双掌中。如今自己安好,掌中便比他要温暖些。
“可是,若没有黎阳一事,又或者你我按原定计划,去而得返,我们共享此生。那么殿下年少时与凌澜的那点风月,妾身自信,亦会湮灭在唯剩了你我的岁月长河中,根本不值一提。况且,妾身一直觉得,即便遗憾,殿下最先喜爱的不是自己,但殿下年少欢喜,亦是您完整人生的一部分。妾身既嫁了您,自是接受了您的全部。”
“这也是今生,为何妾身对凌澜,仍旧可以相逢一杯淡酒的缘故。”
“阿蘅……”魏珣想笑,却是双目盈泪,他何德何能,两世娶她为妻。
擦了泪水,他便索性委屈道,“那为何,我昏迷之时恍惚中,闻你所言,你分明在意的很。”
“我若大婚当日殿下等等,等我忘了我年少初恋,你我再圆房。你不耿耿于怀?”
魏珣又被噎住,眼前突然浮现杜有恪的面庞。他想,易地而处,他能发疯。
杜若叹了口气,“以为殿下再难醒来,便拣了些您的荒唐事,刺激刺激您。但如今殿下已经醒来,有些话便该开了。”
魏珣频频点头,泪水盈在眶内,“那、你为何方才冲我发火?”
杜若也哭,却又被他气笑,只得坐着了身子,将他搂进怀里。
“我生气啊,凌澜算什么,值得你百般道歉!生死面前,多少情爱都不值一提。”她拍着他的背,带着对彼此的心痛,“你,到底是谁,让我们前生死生长绝,今世爱恨难容?”
她想起即便是昏迷的这些日子,魏珣都还会时不时梦魇,眸光便慢慢重新冷冽起来,唯话语却是柔软而温和。
她,“也该轮到你我为刀俎了。”
魏珣从她怀中退开身来,蹙眉道,“你待如何?”
“她不是劝陛下出巡吗,刚刚好,再过两月,便是永康二年的四月。”
杜若笑了笑,“殿下可记得,前世永康二年的四月发生了什么?”
魏珣点头,无奈道,“所以,我这身伤,便不要好了是吗?”
“嗯!若殿下生龙活虎,这局还破不开。”
魏珣闻言,也未再什么,只是见她满眼血丝,一脸倦色,便往里靠了靠,腾出一片床榻,软声道,“过来。”
杜若看了片刻,也不动,只嫌弃道,“殿下一身病气,也不怕传给妾身。”
“躺下眠一眠,不然你哪来力气做局。”魏珣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杜若拉来按下,然后将她从斗篷到中衣一件件脱掉。
直脱到靴子,一直静默的杜若突然开口,“你好好养病,要快些好。”
“嗯!”魏珣点点头。
“好了给我猎鹿皮,我想穿新靴子。”
魏珣的手抖了抖,“好!”
“那年大雪,我赤足走在雪地里,真的好冷。”
魏珣顿住了手,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所以,我想以后每年都有新鞋子,年年复年年。”
“年年……复、年年。”
魏珣终于语不成调,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