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 苏醒 你还在,我如何能一睡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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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澜沧江上, 送亲的彩船横旦两岸。为首一艘船只抛锚启航,后每并排四艘依次跟上,共七排二十五艘三丈高船, 其势浩浩荡荡, 尽显天家恩德。

    自然, 第一艘船中,坐着的是和亲的新娘, 大魏的黎阳长公主。

    她自被选定和亲开始, 临漳城中的那位王妃,便给她喂了药, 不得动弹,是故二十余日,她亦没有自戕的机会。

    而在离开宫殿的一刻, 许是药效减退, 她便又可以稍稍动作起来。临上船之际,她在侍者环伺的寝殿内,妆匣里,翻到一枚做女红的针, 还有一团子金线。

    针穿着线, 刺在大红的喜服上,倒也不曾被发觉。

    此刻上了船,她便扯了锦盖, 寻了上头的一片光洁之地, 开始细细秀起来。

    她绣的是一支并蒂莲。

    今日逆风, 船行得慢。

    驶出五里,她才好样。

    十里的时候,她绣完了一片叶子。

    她细看了一眼, 很好,十四岁时学的技艺,没有丢掉。

    三十里,她开始绣第一片花瓣。

    她将锦盖拎在手里瞧了瞧,金光夺目的色彩,在阴暗的天色里,闪出光芒。是权贵的色彩,怎会有人不爱!

    七十里,她绣好了一半。

    手中未停,因为她绣得越来越利索了,力气也恢复了大半。她慢慢觉得生机重新汇入体内。

    心里突然生出一点企盼,和亲便和亲,远嫁便远嫁,只要活着,万事皆有机会。

    比如归来,比如杜有恪。

    已行出百里之地,若是站在船舱外,回首已不见临漳城。还剩十中之二便要绣完了。

    黎阳想起那个年迈又无盐的燕国国君,不禁轻哼了一声。

    待他死后,她便是燕国新的王。

    一百五十里,日暮西山,泊船靠岸。她的第一朵莲花正好绣完,还要再绣一朵,方算并蒂。

    嫁娶事宜繁琐,真要她挪步上岸,怎么也需个把时辰,时间足够了。

    将绣着并蒂莲的帕子,盖在头上,娶她的便是杜有恪。

    这样一想,她又想起十多年前的岁月,太尉府到安合门,马车需要半时辰,步行约需两倍时间。

    因为有杜有恪送她,她便总是弃车步行。

    山眉海目的男子,就是喜欢啊。

    她是公主,日月星辰皆可得,如何便得不到他!

    神思一恍惚,针便扎到了手,很快渗出一点细密的血珠。

    紧接着,她便看见手上呈现更大的一颗血珠,慢慢地,浸透她手中锦帕。锦盖原本就鲜红,也看不出是血的颜色。只是那朵莲花纯金头亮,此刻亦慢慢染红。

    黎阳觉察当一点不适,体内冷热交替,她看见大颗大颗的血珠滴落在锦盖上,心慢慢变得惶恐。

    她想,现在死了,如何做燕国的王,如何等到杜有恪的到来?

    这样一慌,眼神扫过铜镜,便看见七窍流血的自己。

    她匆忙抹去口鼻血迹,然越擦越多……

    体内亦不再勿冷勿热,只剩彻骨的冷。

    原来,是回光返照。

    黎阳倒在地上,方意识到原本无人的船舱中,赫然出现了两个人。

    一人,“姑娘真是神机妙算,不偏不倚,让她死在远离我大魏的土地上,且正是燕国来人相接之时。”

    另一个,“姑娘了,要物尽其用,不可浪费。”

    后面的话,黎阳没听清,也听不到了,她已经没有了气息,唯两眼仍睁着,盯着那一方锦盖上的并蒂莲。

    也不是并蹄莲,还有一朵,她没来得及绣。

    *

    永康二年五月十六,大魏黎阳长公主和亲燕国,渡澜沧江,未上岸却已毒杀于彩船之中。

    信传到临漳,西林府军奉命前往燕国讨要法。然燕国却言,乃是公主无心和亲,自戕于路途,遂发兵相抗。

    于是,距离临漳城一百五十里,在澜沧江岸,魏燕两国拉开战争,局势不大,双方投入仅数千兵甲,不过十日便偃旗息鼓。

    然而,交战的双方,并着五十里处东岸上的明镜,心中皆明白。

    哪是什么偃旗息鼓,握手言和。

    分明是燕国五千兵甲,被渡江而来的两千西林府军,得溃不成军。

    那十日,从第一轮交战,西林府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了燕国前军,逼其中、前两军临阵交换。

    明镜便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发兵,她与魏珣交手数年,知晓这是他最惯用的路子,亦是最立竿见影的法子。

    临漳城传了那么久魏珣病重难下床榻的消息,她自是半信半疑,心中按捺不住想要突袭验证,然到底惧其威名,犹豫多时,如今算是沉住了气。

    一轮交战后,西林府军犹自愤恨,言其公主客死异乡,定要报仇。后一鼓作气,破开燕军,直逼郦城。彼时,后续西林府军更是接连渡江而来。

    按理,不过两千兵甲,如何便敢横兵他国国都?

    明镜领暗子一路跟随,终是发现端倪。不过是二轮交战中,有鼓声传令。

    那不是一般的战鼓,明镜看得清楚,亦听得清楚。

    两千西林府军,十中之三护于战车之上,而车上六鼓齐开,有六人箭袖束发,执锤司鼓。鼓声按着宫商角徴羽五单音,未成曲调先成杀音。

    西林府军亦不是原本将领所统,领头的数人十分熟悉鼓音。按着五单音轮转的密号,层层推进,只杀燕军中尉极其以上将领,如此一鼓作气逼进三百里,割了数十头颅扔于郦城之下。

    在郦城外横刀立马两个时辰,言其公主之仇,至此一刀两断,方全数撤返。

    待燕国回过神来,想要还击,渡江而来接应的一万魏国军队,正好赶上。许是燕国国君年迈,魏国公主又确是死在这片土地上,一时只得咽下这口气,看着魏国船只顺风北下。

    而隔岸观火的明镜,亦是心中怯怯。

    且不论魏珣如何,此番她算是明白,魏国之内,有人继了魏珣战略,更有人承了她梁国绝学,司鼓传音,决胜千里。

    这日的鼓声,与去岁她夜袭临漳城的鼓音,半点不差。

    明铧同她过,那人若没料错,当是魏珣的王妃,杜广临的幺女。

    *

    而大魏宫中,待黎阳身死的消息送回邺都,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亦同时落入天子手中。

    自是报之,西林府军已报公主之仇,横兵震慑燕国,如今临漳之地一切安好。

    魏泷收了此信,未言其他,他为君,坐了那位置,首要的自然是江山巩固。临漳无事,他便放下大半的心,后又回信问其魏珣是否安好。

    *

    信送来的时候,杜若正在琅华殿中给魏珣擦拭身体。

    已经入伏,虽殿中置着冰鉴,可是杜若仍旧一日两次地给他擦拭着。

    她记得,前世里,他就是极讨厌酷夏,忍不得半点汗渍。

    六七月里,每每上朝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先去温泉沐浴。他们好的时候,他还要拉着她一起下水。

    有时自己疲懒,他下朝回府还未起床,他便直接一把抱着泡在水中,厮缠个半日。

    杜若给他擦着身子,然后将熏着梅香的衣衫给他穿好,边穿边道,“你还不醒,总不会是想要我抱着你去汤泉吧,我可抱不动你。”

    想了想又道,“你皇兄来信了,问你是否安好?我、要怎么回?”

    榻上人没有反应,杜若将唇口咬得通红,转身出了殿。

    对送信而来的钦差道,“殿下不好不坏,偶尔清醒,多来睡着。需静养。”

    “微臣可否看一看殿下尊容?也好回去复命。”

    “一眼便罢,休要扰了殿下。”

    “是是、微臣谢过王妃!”

    钦差回话颤颤巍巍,他听过这位王妃,素以清冷寡言、不苟言笑闻名宗亲高门。但未曾想过冷得这般如刀似剑。

    明明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眉宇间却已是万水千山碾过,然这千山万水又凝成霜雪聚在双眸中。

    杜若随着钦差一起入殿,当真只让他看了一眼,便下了逐客令。

    自从郦城回来,她便是这副模样,任何人要见魏珣,都需经过她。她心情好时,大抵让他们见一面,但也只是一眼。心情不好时,直接连个回信也不给。

    自己避在殿中,搂着他或憩,或聊天。

    等心情又开怀了,能想起他们,便再放他们进来。

    按着寻常的后院内眷,这王府属臣和西临府军大抵早已闹出声来。

    信王可不是她一人的信王,是整个信王府乃是大魏的信王。

    可偏杜若,两次司鼓于阵前,一次守,一次攻,震得他们人人敬仰,半个不字都不了。不仅不言她霸着殿下,阻碍他们公务,只个个觉她不易,私下里皆暗暗想着各种法子,希望自家殿下早些醒来,盼望王妃能展颜欢笑。

    暑去秋来,杜若向柔兆学会了推拿,针灸,于是连着这些活她都不再劳他人之手,只按着柔兆的医嘱,自己动手。

    日子慢慢变得规律起来,每日辰时,杜若便起身给魏珣梳洗喂药,巳时给他推拿,午时再次喂药,未时一刻陪他憩,到了亥时给他针灸。

    夜深人静时,她便捧着各册书籍读给他听,或铺开棋盘与他对弈。

    只是,她出的上联,无人对下联;她执着白子落满棋盘,却未见一颗黑子落下。她便只能自己将下联对出,然后学着他的声音再一遍,或者握着他的手,抓起一颗棋子,缓缓落下。

    冬天来临的时候,杜若生了一场病。

    她的旧疾复发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手足肿胀,浑身发颤,每隔两个时辰便四肢痉挛,头痛欲裂。

    杜有恪从允州丢开公务,疾马返回。

    偏殿门口,茶茶跪在他面前,泪如泉涌道,“三公子,您快劝劝郡主,她双手至腕臂肿的不像样,眼见那镯子就要嵌到肉里去,可是什么都不肯摘。”

    杜有恪推门入殿,看见蜷缩在床榻上的人。

    两手腕见各套着一只莲花镯子,此刻因着周遭肿胀之故,已经凹了下去,边缘磨出一圈血迹。

    “三哥……”杜若发出一点声音,红着眼道,“要、要切开它,才脱得下来……”

    “我不要,不要摘……”杜若呜咽起来。

    半晌,杜有恪终于听清,她,“上辈子,我把它们扔掉了,他生气了,所以到现在都不肯理我,是不是?”

    “他舍不得生你气。”杜有恪抱起杜若,将她脑袋按在自己怀里,抽出她的手给柔兆。

    杜若挣扎。

    “听话,你没了双手,怎么司鼓,怎么给他守临漳?”

    杜有恪永远记得,那一日,他十七岁的胞妹,身皮甲胄,执锤司鼓,乘风而往,顺风而归。

    她,“暗子营帐不得强久之战,但速战速决,自未逢敌手。赢了今日一战,可保临漳一时之安。”

    她,“我哪有空恨黎阳,留着一点力气,我还要用来爱瑾瑜。”

    她,“他睡着,不能司战征伐又何妨!今日得胜,我便要大魏之内,四境之外,都知晓,临漳依旧是铜墙铁壁。”

    然而她不惧生杀,不惧战争,却到底在日复一日漫长的等待中崩溃。

    这年冬日,临漳不曾落雪,只是又潮又冷,比过往更难捱。但是总算迎来了一个稍好的消息。

    柔兆,魏珣如今经脉已经通,不再阻塞,内里虽还是伤着,但气息亦算平畅,不定哪日便醒来了。

    又言,寻些他常日用得东西,让他感知,许能加快促进。

    于是,杜若便将他的衣衫,佩剑,书籍,沙盘,卷宗通通搬了来,差不多把整个书房都挪到了琅华殿。

    只是在搬运途中,不慎跌落了一些物件。

    杜若也没在意,只匆匆捡起。然,其中几个锦盒盒盖被震开,里头东西散落。

    杜若捡来,是一封信。

    信上言魏珣正月十六去过太尉府方回的信王府。

    杜若想起,是她去岁刚来临漳时,觉得诸事可疑,暗里调查。只是后来自己夜奔出逃,便彻底忘记了这事。

    自然回信早就到了,魏珣又压了下来。

    他不想自己知晓父亲那等心思,怕自己伤心,便宁可被怨恨着也不一句话。

    杜若深吸了口气,笑了笑把信收好。

    还有一个册子,是一册画卷,杜若开,细看了半晌,竟是那年自己回府,他让偷偷记录的情境。

    虽知晓那是暗子监测之用,然一想起他为了知晓自己境况,竟连着这样的手段都上,只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旁边还有个锦盒,亦然是一封信。

    杜若开,还没有全部大开,便已经看到了“和离”二字。

    待摊平阅完,她依旧笑着,只是泪水在眼中转。

    他原是什么都依着她。

    那年,她要和离。他纵是百般不舍,却早已备好了和离书。

    杜若将三个盒子都抱在怀里,起身正欲离开,发现地上还有一物,黑魆魆一团,中间掺着一抹金线。

    她放下盒子,捡起细看,是头发。却觉得莫名,如何用金丝缠着?

    解开金线才意识到,是一根长发,被来回拢成了几股。

    满目酸涩,却也哭不出来。

    他如珍似宝藏着一点她的东西,却不过一根青丝。

    也不是自己给的,多半是他捡得。

    冬去春来,三月十九,是杜若生辰。

    她虽无心过生辰,但心情却不错。近来两月,魏珣虽还不曾醒来,但是他的手指动过几次。睫毛亦时不时地颤动着,似要睁开眼来。

    苏如是约了她去汤山庙宇还愿,她本不想离开魏珣。然想了想还是去了,那里来了一位名叫了悟的得道高僧,据能为生人修来世。

    佛殿中,杜若奉上自己与魏珣的名与生辰八字。

    高僧先看了她的,又看过她掌纹命理,只叹道,“施主前生清正却早殇,今生心净而道纯,来世当是有福之人。”

    杜若谢过,“请大师为我和我夫君,结个来世。”

    高僧持着魏珣的八字,又验过他的字,摇头,“无来世之人,结不了来世。”

    杜若猛地抬头,“谁无来世?”

    高僧又道,“该施主两世手染鲜血,身背亡魂无数,有二世已属恩赐,断不会得三世。”

    “吃军饷的,如何不沾人命!”杜若道,“以杀止杀,以战之战,未尝不是为苍生谋福祉的一种手段。”

    “此人所为,当不曾为了苍生,只为一人尔。” 高僧又道,“为这一人,他已耗尽来世。”

    “所以……”杜若顿了许久,方道,“才让大师用无边佛法为我们修一个来世。”

    “难。”高僧双手合十。

    “有何难?”杜若笑,“将我来世,劈他一半。”

    高僧不语。

    杜若从柔兆腰间抽开长刀,架在佛像头上,“或者,今日起,我推倒天下神佛像,屠尽四海吃斋人,亦不要来世。”

    “但是,我与夫君无来世,世间人便休想修来世。”

    “今日,刀在我手。”杜若双手合十,向高僧虔诚一拜,然掌中却合着长刀。

    言罢,径直离去。

    马车疾奔行宫而去,她亦未觉自己哪里有错,即将日暮,心情却依旧不错,只朝着对面额苏如是道,“今日寺中一切,无需向任何人透露半句。”

    马车才至宫门,杜有恪便匆匆上前,眉眼皆是笑意,喘着气想什么,却不出话来。

    “什么天大的事,把你欢喜成这样。殿下醒了?”杜若白了他一眼。

    杜有恪抓着她的手,拼命点点头,片刻终于道,“醒……醒了……”

    杜若怔了怔。

    “瑾瑜醒了!”杜有恪终于吐出一句话。

    杜若往寝殿奔去。

    暮色降临,烛火摇曳。她看见窗上人影,正靠榻而座。

    杜若不敢进殿,只缓缓走上台阶,伸手抚上那个侧影。从他的额头到鼻翼,到下巴,然后她又重新往上,抚过他发顶,脖颈到背脊……

    “阿蘅,进来。”一个声音传出。

    杜若顺从地进去,待两人眸光相处,她便整个人扑倒他怀里。

    魏珣与她耳鬓紧贴,慢慢磋磨。

    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揉着她脑袋,五指插入她披散的长发间。

    “你终于醒了。”

    “嗯,你还在,我如何能一睡不醒!我……”

    魏珣还想再些什么,却蓦然停止了。

    他的五指拨开杜若长发,靠近脖颈处,在最里面,他看见她竟然华发渐生。

    他的一颗心被钝刀割上,再拨一层,又是几缕白发夹杂。

    “阿蘅,你才十八岁。”

    他看着掌心黑白夹杂的长发,泪水簌簌而下。

    “哭什么?”杜若擦去他眼泪,“养一养便回去了。”

    “前些日子我就看到了。”杜若又笑了笑。

    我想着,你要是真的不再醒来,我这样白头——

    我们,也算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