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 流年 爱她的,都是世间最好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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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如流水, 转眼已是两年过去。

    永康六年冬,临漳飘雪。

    琅华殿的偏殿里,熏炉烧得极旺。又因时不时落下一点雪来, 天色一直阴着, 于是殿中烛火便日夜不曾断绝, 始终保持敞亮一片。

    杜若着人寻出那一副半丈长的绣架,置在临窗的位置。又吩咐茶茶将前些日子从库里选定的布帛, 各色丝线备好。

    茶茶掌事多年, 只听着吩咐,手上脚下却都是不情不愿地敷衍着。其他女使见她这副模样, 便都有样学样。一时竟半个多时辰过去都没有办妥当。

    杜若本靠在榻上,看一册书卷,因着眼角泛酸便眯了会。茶茶见状, 遂挥手示意女使悄声退下, 自己拣了件鹤氅给杜若盖上。

    结果,才覆上她半个身子,杜若便睁开眼来,往临窗望去。莫披帛上架, 针线备齐, 只见几个女使正在拆绣架,欲要搬出殿去。

    登时,杜若便瞪了茶茶一眼, 兀自起身走过去。

    “郡主, 这绣架我们不会装, 不若等殿下回来,让李昀他们来。”茶茶拦着她,端过汤药喂她。

    “殿下吩咐的, 你倒守的分毫不差。”杜若端过药盏,又横了眼,“你到底哪头的?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他处拨来,专监管我的!”

    “快装好。”杜若朝着那几人道,“一炷香装不好,我便自己来。”

    那几人巴巴望着茶茶,茶茶一跺脚,挥手示意她们原地装好。心道,殿下,奴婢已经尽力了。您合该寸步不离。

    自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杜若便满怀欣喜地坐到绣架旁,从茶茶手中接过已经穿好的针线,垂首细细绣起。

    “今岁过年的赏钱可备下了?”杜若按样下了针。

    “早备下了。”茶茶站到她身侧,给她揉着左肩。

    她的左手被废去,与当日魏珣不同。魏珣是整条手臂无有只觉,不得受力。她是从臂至掌心失了知觉,然臂至肩膀仍有血液流通,能够有所感知。

    当时魏珣闻医官此言,有过一刻的希冀。想着自己都能恢复,她尚且半臂血流仍在,定能复原。

    却不想从王宫到民间,从内陆到四海,寻了不知多少名医术士,却皆是一样的话语,伤疾难愈。

    不仅难愈,每逢阴雨时节,她有知觉的半条手臂便酸疼难忍,骨僵如万千虫蚁咬噬。连着多年前好不容易压下的旧疾亦在换季时节便被牵引出来。如此,一年中,竟有十中二三的时间都缠绵病榻。

    直到今年入秋后,原本的旧疾才稍稍压住,然左臂的疼痛却是丝毫未减。加之临漳地处南境,秋冬两季气候阴潮,更是隔三差五便发作一回。

    好在茶茶与魏珣都从医官处,学了按摩推拿,随时照看着她。

    “且用些力!”杜若委屈道,“我是少你月奉了吗?”

    茶茶抿唇不语,心下却窒闷,她已经用足了力,如此便是杜若左臂酸疼发作地更厉害了。

    “今年的赏钱还是按着倍数发下去,你们侍奉我,也着实辛苦。”杜若绣得很慢,然每一针都仔细而认真。

    茶茶一时没有应话,只静静望着杜若,手下慢慢失了力道。

    “怎么了?漫不经心的。”杜若偏头望去。

    “奴婢觉得郡主越发像个娘子了。”茶茶重新给杜若按着,“郡主以前多来阅书司……不管殿中诸事,如今却开始操心赏钱,刺绣缝衣,像极了一个主母的样子。不,是一个娘子的样子。”

    “什么傻话!”杜若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本来就是人家的娘子。”

    “反正就是不一样了。”茶茶道。

    “那你喜欢现在的我,还是以前的我?”

    “自然都喜欢!”茶茶两眼放光,“以前郡主伶俐清冷些……。”

    “现在便蠢笨了些,事事被你这蹄子拘着。”杜若剜了她一眼。

    “哪有,现在的郡主更温柔,笑得也多些,不似那庙宇里的冷面神女。”

    杜若闻言,笑笑不再话。反正,她自己更喜欢如今模样。

    这样想着,她又一针一线的缝制起来。

    这是那年回邺都,她答应魏珣给他做衣裳后,头一回实实在在拿针。

    之前,原也是有一回拿起的。

    去岁,是废手后的第一年,外伤好的差不多,却还是被魏珣成日圈在榻上,便想着给他绣条腰封发辰光。

    不想,才拿起针,却一阵晕眩,刺下去直扎指尖。医官言是伤尚未好透,乏力所致。魏珣便再也不许她持针刺绣。

    杜若看着才好样的腰封,只得默默交出针线。

    今岁,同上一年上比,自也好了许多。便如此刻,她已经将半个衣襟处的云纹绣好,除了眼角有些泛酸,手中尚且自在。

    然,左肩处更是舒缓了些,一股更有力的力道按揉着,一点点缓解附在骨肉上的涨疼。

    杜若抬头望去,苍白的面上多出两分笑意,“如何进来也没有声音的?”

    魏珣从她手中拿过针线,将她鬓边滑落的发丝拢回耳后,才开口道,“见你绣得专注,多看了会。”

    顿了顿,抬手拂过那衣襟处的云纹,又‌道,“今日便绣这么多,收起来吧。”

    “那个、我且把一边衣襟绣完了……”杜若半边面庞蹭在魏珣腿上,右手圈上他腰间,闷声道,“好不好,夫君?”

    “好!”魏珣揉了揉她发顶。

    杜若便眉开眼笑,接了针线又缝起来。

    结果,针还未落下,便听魏珣的声音又想起,“如此,今岁就绣这一条衣襟,剩下的来年再。”

    杜若持针的手,抖了抖,顿在一处,不敢下针。

    茶茶并着一众侍女皆掩口笑过,遂而识趣地退了下去,守在外间。

    不知是何时开始的默契,但凡两人在殿,他们便不需女使奴才在跟前伺候,只彼此帮衬。

    入夜,杜若缩在魏珣胸膛,睡得酣沉。

    魏珣目光落在她左臂上,默了片刻吻过她额头,将她身后被衾掖好,亦合上了眼。

    他将她揽的更紧些,望她能睡得舒坦踏实些。

    心中亦盘算着,今日猎来的鹿,除却给她做靴子,还能作做身斗篷。又一想,库中存着的浆果已经过了日子,不甚新鲜,制出的蜜饯少了滋味,她成日喝着各式汤药,也就蜜饯还能过一过口。半月前便让西境送鲜果,再两日也该到了。转念又想起既要缝补刺绣,给他做新衣,殿内烛火且换一批净烟的,灯罩也换成琉璃罩更好些。

    如今,他记这些事,简直要比记行军路线,沙盘图例还要清楚。

    近来便这三桩事,且先办妥了。魏珣捋了遍,想着未有遗漏,睡意亦有点起来。

    然,刚要陷入梦中,便觉怀中人一阵战栗,从他怀里退开身往里躺去。

    魏珣睁开眼,望着一副瘦削的背脊不住颤动,那条断了筋脉的手臂被她压在身下,仿若这样便能闷住噬骨的疼痛和酸胀。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碰她,只静静望着,听一点她隐忍又急促的呜咽。待到呻|吟声渐缓,呼吸声平顺,确定她已重新睡去,方才从后头抱住了她。

    夫妻多年,即便无言,他也懂她的意思。她不仅仅是怕扰到自己,她更怕她的疼痛刺激到他。

    所以,他可以装作不知道。

    可是,他同样清楚,一根筋脉挑断一半,邺都皇城中的天子,他的皇兄除了杜绝杜若再司鼓传音,自然还有别的意思。

    为着那层意思,他总是牙根咬得作响,然望着身畔的人,亦只得默默松手。

    她为他们兄弟和睦,君臣冰释,做出的努力,他不能无视。

    魏珣随杜若往里侧躺去,将她圈在怀中,仿若这样,便能帮她挡住外头未尽的风雪。

    平旦时分,杜若又疼了一回。

    这次她实在没忍住,她疼得想哭,但就是留不出眼泪。魏珣也没忍住,将她一把按入胸膛,手上按揉,口中安抚。

    倒也没有太久,杜若缓过劲来,一头薄汗蹭满他衣襟。

    她抬手抚平他眉间皱褶,轻声道,“等开春天气转暖,我便不这么难受了。”

    魏珣冷着脸,眼睛一如中秋那晚,腥红一片。

    “你笑一笑!”杜若无法,翻身从他喉结吻到胸膛。

    魏珣合过眼,一把将她压在身下,终于还是冲她笑了笑,哑声道,“乖,我不生气。”

    *

    日子倒也平静,转眼又是新的一年。

    大年初一这日,杜若难得比魏珣先起身,不为其他,就为给他穿之前做好的新衣裳。她原也无法伺候他更衣,左右捧来送到他手中,帮着穿上罢了。

    雪衫月袍,银襟广袖,腰间别的是那年她绣的香囊。

    魏珣往镜中看了一圈,挑眉道,“较城中最好的绣娘,差的不是一丁半点。看看这针脚,本王可没穿过这般连线头都不藏的衣衫。”

    杜若冷哼了一声,扶了扶自己的发髻,“从到大,我也没梳过这般糟心的发式,编发还能外翻。”

    茶茶没忍住,带着一众女使进来,“两位主子,容奴婢们伺候吧,一会还得去紫英殿宴请属臣呢。”

    “出去!”两人不约而同道。

    还在早春,便是踩着鹿皮靴子,披着斗篷,殿中熏炉高燃,但因紫英殿上殿门需敞开,不过半时辰,杜若便有些受不住,左臂半截似刀割般疼。

    “先回去歇着吧。”魏珣喂了她一盏药酒暖身,只道,“只一点,酒在我这吃了,回去和苏氏她们,可不许再贪杯。”

    杜若垂首努了努嘴,起身行了个大礼,道了句“妾身遵命”便施施然下了殿。

    殿下诸官员一路相送,她含笑受礼,待走出殿外,面上笑容却已散尽。

    临漳当地及治下七州十三郡的官员,她皆是认识的,至于原信王府臣子便更是熟络。可如今放眼望去,已有近十中之三换了新人。

    杜若回首望向魏珣,魏珣也未避开,只以目示意,让她安心。

    紫英殿中,自是歌舞升平,言笑晏晏。

    魏珣坐在正座上,兀自晃着酒盏。另一手中缓缓摊开一张字条。

    “春风渡,日光好,薪火常备,静候佳音。”

    魏珣冷眼看着殿中这两年新调的官员,上月更是趁着边关换防,时值西林府军中的一位将领病故,邺都城内的天子直接就派了英策军的将领前来接替。

    魏珣将目光钉在那人身上,开口道,“慕将军,宜平坊的官邸可还住的惯?”

    “尚可。”被点之人四十上下,端的是一副倨傲与不恭。

    魏珣回想起先前看过的档案,慕之岭亦是将门之家,祖上四代皆是策英军,算得根正苗红。只是到他身上,享着先祖的荣膺,入君中十三年,竟也还不曾历过寸功。魏珣便想着合该给他个机会。

    便温和道,“慕将军既接了赵参将的职,待宴散后,且辛苦前往百里沙漠戍防吧。”

    “这……”慕之岭似起薄怒,起身拱手道,“信王殿下,邺都皇城内,可休沐到十五。”

    “多谢将军提醒,竟是本王的不是,忘了皇城规矩。”魏珣笑意愈见温和,端着酒道,“将军满饮此杯,本王祝你新官上任,步步好走。”

    殿中诸官举杯相庆,唯以蔡廷、苏鄂为首的王府谋士,瞥过那无知新将,冷笑叹息。

    散宴的时候,魏珣经过蔡廷,将那纸条递给他,神色如常道,“让千机阁也好好休沐,既在邺都,便让他们入乡随俗,守着邺都的规矩。莫想着旧地礼数,惹主子生气。”

    *

    蘅芜台中,杜若抱着阿苑靠在榻上,拣了些点心给她吃。

    当日杜若回邺都时,这孩子还不到两岁,如今转眼已经五岁。这三年多来,她都不曾见过杜若,此刻便也不算熟络,甚至有些拘束。

    苏如是低声道,“孩子常见面,便亲了。”

    “见面三分情。”杜若笑了笑,唤来侍女,陪着孩子出去玩。

    “王妃……”苏如是眼随着孩子,开口却是惊慌色。

    杜若回临漳两年半,她来了数次,都不得见。初时自以为是杜若伤重,不见外客,然到了第二年,杜若也曾外出进香,踏青,却始终不曾见她。她玲珑之心,多少便也猜出些什么。

    今日得见杜若,眼看孩子又被抱走,顿时便跪下身来。

    杜若也不迂回,掏出两颗药放在桌上。

    苏如是望着,猛地将要一把抓起,欲要全部吞下。

    不想,被杜若拦下,“你和阿苑一人一颗。”

    “王妃,稚子无辜。您、您是看着她出生的啊。”苏如是哀求道,“妾身奉皇命来此,目标本也不是您和殿下,是三公子。”

    苏如是道出原委,原来早在永康元年,杜若离开邺都不久,魏泷便开始调查起三个皇子死亡之事,后有苗头指向杜广临,他亦隐忍不发,只择中了苏如是,赎她出青楼,插在了与之交好的杜有恪身边。

    苏如是道,“陛下原也无需我做什么,只是他需要我时,便差人来问,我只需将我所知如实告知便可。”

    “你与我三哥相交多年,如何便这般听陛下之言?难道你的孩子……”

    “孩子确实是一介纨绔所生!”苏如是望着杜若,咬唇道,“但是若追究源头,却也王妃占得上两分关系。”

    “与我?”

    “对,就是与王妃!”苏如是叹了口气,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妾身身在风月所多年,凭着一点技艺,尚且保持着清白之身。一朝失足,毁了清白,乃负气所为。”

    “妾身与三公子相交多年,公子引我为知己。可我,到底是一介女子,知己要来何用。我……自是想着公子的。三公子永远那般风流洒脱,温雅如玉,妾身不曾贪心,只想着情爱之上,能分得一点便罢。然,后来却发现,三公子整颗心早被她人填满,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分隔!”

    “王妃可知妾身是何时发现的?”

    “何时?”

    “妾身发现此事,是在永康元年的四月,大抵从正月开始,足有三个月的时间,三公子先是日日醉酒,后来是郁郁寡欢,后来有是连番做梦……王妃可知公子醉酒之时,做梦之中,唤的是谁?”

    杜若如坠云雾,不甚清晰,只道,“三哥心有所属,你便赌气从了别人,结下珠胎。如此怨着三哥,待陛下为你赎身,你自感激,却又放不下三哥,便正好为陛下所用。倒真是一步好棋。”

    苏如是望着杜若,突然便笑出声来,“皆言王妃聪慧,理事自是一把好手,问情……”

    “王妃,可能看在阿苑份上,容妾身一条活路?”

    “所以让你留一颗给阿苑。”杜若深吸了口气,“这是闭息的药,还是柔兆留给我的,便这么两颗。服了与死去一样的症状,剩下的事我会安排,帮你掩过陛下耳目。”

    苏如是愣在原地,只呆呆望着杜若。

    “汤山庙宇中遇见你时,是我一生最无望彷徨的时候。彼时你的乐观通透,如今看来或许也是装的,但却当真让我平和安宁,你腹中的孩子,更是让我有新生的渴望。想来,这也算是我与你们母女的缘分。”

    “但,也只能到底为止了。”

    苏如是再无话语,叩首拜别。

    她走后许久,杜若拢在广袖中的手方慢慢松开。

    苏如是,“大抵从永康元年正月开始,足有三个月的时间,三公子先是日日醉酒,后来是郁郁寡欢,再后来又是连番做梦……王妃可知公子醉酒之时,做梦之中,唤的是谁?”

    永康元年正月,她被魏珣强行带离邺都,与三哥相伴十数年,首次分开。

    永康四年八月,她想与荣昌永诀,床榻畔,魏珣去而又返,问道,“阿蘅,如果……我是如果,你也不‌是杜氏的女儿,你会难过吗?会不会觉得,人生天地间,如浮萍,无根基?”

    她的三哥,自不会爱上自己的亲妹妹。

    魏珣,更不会这般没头没脑的问她。

    她也不出是什么感觉,就是想哭,又想笑。

    这世上,命运几多荒诞,可爱她的人,却都是世间最好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