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 春光 你不犯傻,我就抱你一辈子。……
这年正月初一后的一段时日里, 杜若便有些不对劲。
她本就是沉默少言的性子,原以为这两年活泛了些,却又莫名沉寂了下去。魏珣自然识出异样, 问过她两回。
她就是觉得有些累, 还有些怕, 完便搂着魏珣不肯松手。
只伏在他耳畔道,“瑾瑜, 你会不会哪天就不要我了?”
“你怕这个?”魏珣将她推开些, 捧起她的脸笑道,“我也想问, 你会不会哪天就不要我了?”
两人便相视对望,笑出声来。
魏珣自不会这般就被她敷衍过去,却也不想多问让她徒增压力, 只暗地着人细细查了番。
杜若并未见过谁, 连着书信都不曾接收过。
除了初一那日,见过苏如是。
魏珣便有些明了,当是因苏如是母女二人突然亡故的缘由。杜若闺中并没有几个能话的人,苏如是算一个。如今亡故, 自然惹她伤心。
杜若见他如此费心, 便与他了苏如是的身份和去处。后又是一阵沉默,有一节,她没, 就是苏如是口中有关杜有恪的种种。
她不知如何开口。
只是有一次对镜梳妆, 她看着自己灰白无血色的唇口, 捧着那盒蜜蜡口脂,出了回神。
只喃喃道,“不知三哥有婚配了没?”
“有恪若大婚, 自会给我们请柬。”魏珣持梳的手亦有些抖,“若当真如此,你愿意回邺都吗?”
杜若垂眸笑了笑,转了个话头,“去岁年关,你不是他们都官复原职了吗,只是去了北境一带的州城。”
“北境除却大汤山一带,其余亦算安稳,他们好好的,我便没什么好担心的。”
魏珣给她梳着发,见白发又多了些,“你若想三哥,我便着人去接他,左右如今也没什么事。”
其实,去岁十二月,他们守丧结束,杜有恪便直接从陇南奔来临漳,他自是知晓了这三年里的种种,迫不及待想看一看这个一手带大的妹妹。
可是,魏珣却鬼始神差地将人挡了回去。
杜若好不容易下决心摆脱杜氏的枷锁,他亦想让她断的更彻底些。却也不知今岁,她如何又旧事重提,一时心中便有些发虚。
然,转念想来,到底在杜若心中,即便确定了自己不是荣昌的孩子,但她还是杜氏的女儿,与杜有恪他们血脉相连。如此思念,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他便又问了遍,是否让杜有恪过来。
不料,杜若摇头拒绝了。
她,“往前走吧,都好好的就行。”
半晌又道,“瑾瑜,我们要个孩子吧。”
“不急,等你身子再好些。”魏珣揉了揉她发顶。
杜若突然便转过身来,抱住他,闷在他怀中簌簌道,“我们有了孩子……有了孩子、我们一起照看好他,一定不让他被别人抱了去。”
“得什么傻话……”魏珣拍着他背脊,没有想太多,只想着杜若如今的身体,虽医官也没明不能再生养,但他总忘不了那年她被引产的模样,那样地痛,他总舍不得她再受一回。但看着她如今心神,又想着,是否有个孩子,能让她真正开心些。
这样来回想去,思绪便有些混乱。
好在杜若也没再提,魏珣只嘱咐了医官,给她用滋补地药养着。反正无论要不要孩子,总都得调理好她的身体。
四月天,春和景明,锦鳞游泳。
杜若的手疾自然随着气候转暖有所缓减,精神也好了许多,人亦开怀了些。魏珣便带着她去城郊的“翠福原”踏青。
车驾经过宜平坊时,杜若的眼神有片刻的黯淡,转瞬却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这里,曾经住着一对母女,原该与她素昧平生,却被迫入局。然自己能力之内,亦给了她们最好的去处。
向死而生,不破不立。
魏珣将她的手握得紧些,“其实可以让她们留在身边,一样可救得她们性命。”
“作枚双面暗子?”杜若问。她掌暗子营多年,如何想不到。
“我更希望她自在。她并非生而暗子,也不适合此道。”
话至此处,她又想起君山上的暗子营。
听闻上月,他们半数被派往了北境大汤山处执行命令。她原是不担心的,暗子营职责所在,主要为刺杀和探密。却不想,魏泷却让他们作了先锋,抵挡北边蛮荒的滋扰。这战场拼杀原不是他们的主任务,尤其是在没有她鼓声之下,他们不过一介武艺高强的刺客,并不精通行军布阵,挡不住沙场之上的千军万马。
前世奔赴燕国,一夕而亡,正是如此。
“可是在担心暗子营?”魏珣见她面犯忧色,只道,“我已呈卷宗回邺都,陛下也已回复,不日便将他们调回。”
“你向陛下上书了?”杜若有些讶异。
这近三年来,魏珣作为封地亲王,大魏统帅,虽秉着臣子之职,却也从未再上书给天子。连着逢年过节的请安、贺岁,皆只呈颐庆宫,不送清正殿。
却不想,这遭却愿意提笔上卷宗了。
魏珣拍着她的手背,“倒还真不是因为你之故,只是觉得,即便暗子营身死,也该死得其所。沙场拼杀自有将士兵甲,原该各司其职。”
杜若垂眸展颜,转而吻过魏珣面颊,自己面上便迅速烧成一片飞霞。
魏珣松开她的手,往边上退开些。
杜若便望着他,有些茫然,又有些委屈。
“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本王想看看,本王的王妃面皮是有多薄,成亲都七八年了,便这么一下,脸还这般红。”
然后,杜若的脸便更红了。
“翠福原”,朝东正门进去,往四围里,皆是长廊亭台,围着中间一方约二十倾的绿林草地。排开那些个朱颜回廊,其貌与邺都城郊的大桐林有几分相像。
杜若与魏珣私服而来,所带不过几个侍女,暗卫隐在他处。二人择了一处幽静的凉亭歇下。奈何幽静处甚高,那凉亭百八十层阶梯,杜若走了十中之三便失了力气。
魏珣摇着头,将折扇别在腰间,走到她身前,俯下身去,“上来。”
杜若戳了两下他背脊,转身带着侍女返回跑去。
“跑什么?”魏珣追去。
“我就没算上去,你自个上去,看我们放纸鸢。”杜若没有回头,只有声音逆风传来。
魏珣坐在凉亭中,烹一壶香茶,时不时望一眼下方草地上半天都没有将纸鸢放起来的人。又半时辰过去,他实在忍不住,袖中放出一枚信号,召了暗卫给她去放纸鸢。
杜若转头瞪了他一眼。
魏珣挑眉,以扇遥指。杜若随势望去,转身发现茶茶带着一众侍女早抢着纸鸢飞奔出去,徒留她一个人干站着。
杜若又回首望魏珣,似求救,求他再给她一只纸鸢。
魏珣折扇轻摇,只当未见,目光全落在那群侍女身上,面上竟还隐隐现出笑意。
杜若无法,只得坐在草地上,瞧着别人将纸鸢高高放起。
她看远处风景,却不知自己已化作亭中人最美的风景。
不知过了几时,茶茶将纸鸢送来,她方才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纸鸢已经被放得又高又稳,无需她再奔跑起飞。她便牵着引线,立在日光最盛出,只微微摆动方向,收缩或放长手中的线。
只是她的左手已经抬不起来,右手单手擒着引线便有些费力。又因纸鸢放得太高,没过多久加之日光刺眼,整个人便直载下去。
魏珣从亭台直接跃下,正好堪堪抱住她。
“没事,就是有些乏力。”杜若苍白着脸,只觉腹涨疼,开口有些恼怒。
魏珣虽被吓了一跳,却见她言语间确实尚好,便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她何故发怒。
回程马车中,魏珣拢着折扇,挑上她下颚,“笑一个!”
杜若蹙眉,瞥过头,眉宇间更加厌烦。
魏珣有些发怵,挨过身去,“你别吓我,到底怎么了?”
“我来月事了,腹胀得很。”杜若一眼也不想看他,冷声道,“莫烦我。”
魏珣一愣,笑出声来,“我以为天塌下来了,来个月事如何让你这般不快?”
杜若不话。
魏珣便再挨近些,直将杜若挤到角落。
“延后了十多天……”杜若奋力将他推开,“我以为我有身孕了!”
杜若将魏珣从上往下看了遍,又从下往上看了遍。
魏珣便不敢再话,只哄道,“是我的错,我不够努力。”
杜若靠在他怀里,其实有点想哭,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便一直这样哄着自己。
*
七夕这日,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杜若正在琅华殿理金丝银线,为魏珣来年正月初一的衣袍作准备。她绣工不好,双眼也不能长久熬着作这些针线功夫,便想着一年只为他做一件衣衫,总还是可以的。
茶茶从东阁回殿中,朝杜若福了福,道,“郡主,汤泉已经准备好了。”
杜若面颊有些烫,也没话,只点了点头,继续理着丝线。结果,才理了没多久,李昀便匆匆来报,言魏珣在紫英殿中了药。
杜若整个人晃了晃,就着茶茶的手方疾步出殿,“什么药,医官去了吗?”
“王妃莫急,您前往便好,无需医官。”李昀亦抬手扶着她。
“我?”王妃走了两步,方回过神来,“如何无需医官,殿下到底怎么了?”
“殿下、中的是媚|药……”李昀垂首道,“王妃去了,自然便好了。”
“媚——”杜若有片刻的震惊,“好好的,如何便中了这样的药。”
“何人下的药?”
“人已抓住,是王妃身边的云翠和雨翡,如今已经被捆了扔在偏殿。”
杜若闻言,便顿住了脚步。
云翠和雨翡,是那年中秋太后赐给她的。自然,白了是借她之名,赐给魏珣的。这些年,二人在她身边做着二等侍女,倒也安分。
因着她的维护,魏珣也不曾理会过。今日动手,想来是太后催得急了。
杜若叹了口气,今年魏珣二十七岁了。
“王妃——”李昀催促道。
“送殿下去琅华殿东阁,我在那边等他。”杜若压低了声响,报赧道。
李昀登时反应过来,领命而去。
“茶茶,你传我令,将那二人接到殿里来。”杜若顿了顿,“然后、再送去东阁。”
“郡主,你!”茶茶大惊,“殿下不会同意的。”
“他不是中药了吗?”杜若低着头,返身往回走。
“郡主……”
杜若越走越急。
“郡主!”
茶茶一路跟上。
“你要我自己把人送去吗?”杜若喘着气,胸口颤抖起伏得厉害,连着语速都快了起来,仿若一停下就没了下去的勇气,要反悔了主意,“他是殿下,他总要自己的孩子,何必拖死在我身上。我这辈子,得了他的情,已经很知足了。他为人夫、也为人子。他明明还可以为人父……”
“他的孩子,我会视如己出,会善待他们,包括为孩子们的生母……” 杜若抓着茶茶的臂膀,忍者酸胀不已的双眼,哽咽道,“我会善待她们,我不是那种容不下别人的人,我会善待她们的……”
“还有邺都皇城中,他的生母。为了我,他已多年不曾回去看她,她有什么错?明明生有亲子,却不得相见。这世间,有我一个,无父无母便够了……”
“郡主!”茶茶哭喊道。
“以后唤我王妃,别再唤郡主了,我不是郡主。”杜若推开她,“快去吧!”
月色朦胧,杜若立在长廊上,看着那两人送入东阁。
七月盛暑,她觉得从头到脚,一寸寸冷去,周身血液仿若开始凝固,她扶着廊住却还是止不住要跌下去。
她跪在长廊一角,眼前愈发模糊。
恍惚间,她看到那年魏珣中了凌澜的药,然后跌在自己肩头。
他,口鼻皆是血,染红衣襟。
杜若撑起身,跌跌撞撞往东阁奔去,结果还未至门口,便见两人仓皇逃了出来,跪在她面前频频磕头,求她救命。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魏珣便紧随其后踹门而出,将她一把带入汤泉。
成婚八年,他一直和风细雨,极尽温柔,从未这般无礼而粗暴地对过她。
这一晚,他始终赤红着双眼,初时更是一言不发,只将她推在池壁上,死死盯着。
待杜若慌乱想要避过他眼神,他已抬起她下颚,逼迫杜若与他直面相视,与他密不可分。无论杜若怎样哀泣诉,他都不曾肯停下。
良久,池水缭绕氤氲,总算似要归于平静,他的眼神却愈加狠戾,只将怀里的人换了个方向。
池水便重新晃荡,波澜渐起,直到汹涌澎湃。
杜若早已站不住,硬是被他钳制着立在汤泉之中。
杜若的目光开始涣散,却终于呜咽着开始喊疼。
“你疼什么?魏珣也终于停下来,覆上她背脊,明明浑身滚烫,开口却如冰冷寒,“你有什么好疼的,你爱过我吗!没有,从来都没有!”
“不……我、爱你的……瑾瑜,我爱你的……”杜若想回头看看他,却被他禁锢得半点动弹不得,他不让她回头,仿若已不想再看到她。
“你爱我?你是怎样爱我的?”魏珣伏在她耳畔,咬牙道,“就是把人一个个送来我身边”?就是这样爱我吗?这样的心思,你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能有多爱我,爱我多过你心中的道义、情分吗?你人人都要对得起,可是你想过我吗?我不愿意!”你就是为了想让自己好过些,所以别再爱我!你就是不爱我,你从来就没爱过我!”
杜若在魏珣的怒吼声中,浑身战栗,只木然地摇着头,“不是这样的……瑾瑜,我没有不爱你,我没有……!”
“我不信!”魏珣喷薄着怒气。
“你、你不要这样……我只是害怕,怕有一天时光流去,你会怨我,会不要我,我想若那样,即便我们没了少时的情爱,但至少我为你留有子嗣,你就不会扔我一个人在世上……我真的怕极了一个人……”杜若挣扎着想看他一眼,“但我现在知道错了,你不会丢我一个人……
魏珣抓在她肩上的手条条青筋顿现,却依旧仿若未闻。
大抵到这一刻,杜若才明白,自己伤到他了。
“疼……”杜若的声音从隐忍中破碎开来。
“你现在知道疼了!”魏珣停下喘过气,仍旧余怒未消,然开口却无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今日若我去宠幸别人,你会更疼。来日,她们诞下我的孩子,你能疼死。”
“所以,现在这点疼,算得了什么,你不是一直很能忍吗?”
“你得对。”不知过了多久,杜若被抽尽了力气,也不再挣扎,只一手趴在池岸,埋下头去,良久终于哭出声来,重复道,“你得都对……”
魏珣便看着面前一副瘦削又单薄的躯体一阵阵颤动,看着她被断了筋脉的手无力地垂在水中,看着她佝偻着身子疲惫地趴在赤壁上,看着她将头深埋在臂窝中如同犯了错的孩子无助又恐惧……
良久,他看着杜若慢慢转过身来,向他抬起头,她的眼睛红肿的不像样,却是一滴泪也没有。
她张合着唇口,发出一点沙哑的声音,“我错了,你、能抱一抱我吗?”
“你不犯傻,我就抱你一辈子。抱你生生世世。”魏珣抬手抚过她面颊,抚上她无论如何心酸难过都无法再流出眼泪的双眸。
然后,杜若便看见面前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她哭不出的可眼泪,他帮她留下。
永康七年除夕,合宫守岁。
魏珣第三次收到千机阁传来的信,那是那一句,“春风渡,日光好,薪火常备,静候佳音。”
魏珣亲自回了信,索性令他们进入休眠状态,不必常日候命,往来书信。只待他需要,再行命令。
他是希望可以永不启用。
除却他不好生杀,实乃为了积福。他原本不信鬼神不信佛,但为了杜若,他愿意相信。
如今,杜若再度有孕,已经两月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