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43章 没,没受伤
十道宣纸自二楼栏杆处飘落, 纸上皆书写对联的上联,书墨飘香,笔法遒劲。
对联由左往右一排展示,难易程度亦是由简到难。
贺老板发妻去世, 不过半载竟苍老了十岁不止, 去年头发尚且半白, 如今却是须发皆白。老者白发苍颜, 佝偻着身子坐于正中之位,他的身边同周遭的人流隔绝, 苍壑般的手略显吃力地举起那坛绑有红绸的春风醉:
“拔得头筹者,可得!”
众人摩拳擦掌,欲欲跃试。
大堂人多熙熙攘攘, 就连二楼空处亦是挤满了人,但相对大堂已是好了许多。赵明檀和秦珊珊在蒋瑶光的保驾护航之下,成功挤到了二楼,寻了个视野相对较好的位置。
赵明檀身子歪了歪,不心撞到旁侧的人,她赶紧伸手扶了一把被撞的年轻女子:“抱歉,是我失礼!可有伤着你?”
那女子看了赵明檀一眼, 不悦地甩开她的手,冷声道:“不必!”
许是女子动作幅度过大,袖口略往上卷了些, 露出皓腕处一道丑陋的疤痕, 赵明檀愣了愣, 正要仔细瞧一下,那女子已然扯袖遮住了伤疤。
女子并非独自前来,而是同旁边的中年妇人一道儿, 赵明檀隐约听见女子唤那中年妇人为娘,原来是母女。
可中年妇人皮肤黑黝,不似年轻女子的白皙肤色。
皮肤黑糙的妇人能生出雪白肤色的女儿吗?
高台上有人细对联的规则。
众人一边听,一边思索下联,等到正式开始,便没这么多的思考时间。
秦珊珊扭头看向赵明檀,捻起手帕捂了捂唇:“前五道交给我,后五道交由你。”
赵明檀:“……后面更难,好吧?”
现场看似人多,可大多数就被前面三道看似简单的对联难住了,这既然是贺老板发妻生平未解之对,哪怕看起来简单,实则已是难对的程度。
没多时,大半人数缴械放弃。
秦珊珊自然成功将前五道对了出来,除此还有其它九人,都是盛京久负盛名的大才子,但让赵明檀意外的是竟还有那位被她撞的女子,只不过那女子每吟诵一对子,中年妇人便要在她耳旁低语几句,像是中年妇人在指点她一样。
赵明檀忍不住多瞄了这对母女几眼。
秦珊珊的精妙对子赢得了不少掌声,她高抬下巴,指了指兀自出神的赵明檀,温婉笑道:“我与这位姑娘同行而来,接下来的对联便由她代替我作答。”
蒋瑶光咻咻地拍了一下赵明檀的肩膀:“明檀,接下来看你的了。”
赵明檀回神:“勉力一试。”
下一刻,人群中倏忽冒出一道清朗的男声。
“既如此,在下也如方才这位姑娘所言,后五道由我的堂妹宋清络代答。”
话的男子身穿一袭蓝色锦袍,长相俊朗,风度翩翩。
“哇,宋大才女也来了。”
美人之间的对决,向来比才子更引人注目。
这下,可有的看头了。
赵明檀探究的眼神在秦珊珊和蓝衣男子之间了个转,这男子是宋清络的堂哥,那便是宋清京了。
这、这不就是秦珊珊上辈子的夫君吗?
要宋清京有何大错,倒也没有,不喝花酒,不贪色,与秦珊珊成亲三载,也没纳过妾,可此人愚忠愚孝,他对秦珊珊看似体贴呵护,就算秦珊珊怼他讥讽了他,他也是乐呵呵的模样,可当秦珊珊和其母或家族发生口角矛盾时,他的不作为深深刺伤了秦珊珊。
他从不会为了秦珊珊,同他的家族半个不字。
当她死于东宫,秦珊珊怒而笔诛讨伐太子时,就落得个休弃下场。
而宋清京做了什么呢?什么都没做,只是屈服于父母,顺从于家族。
秦珊珊不悦地瞪了一眼宋清京:“这位公子凭白无故的拾人牙慧,可就没意思了。我换人上,你便跟着换人,就想不出旁的新花样了?”
对前面五道对子时,此人每次都稍稍快于秦珊珊对出,着实令秦珊珊感到不快。其实,这也不算招惹到她,不定人家就是刚好比她快上几息想出下联,可秦珊珊就是莫名觉得不舒服。
宋清京也不气恼,脸上挂着得体而不礼貌的微笑。
而后转向看台上的贺老板,宋清京问道:“贺老板,可曾定下不能让人代答的规矩?”
贺老板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不曾。”
宋清京遥遥望了一眼秦珊珊,温声道:“姑娘,抱歉!”
秦珊珊冷哼了声。
赵明檀心翼翼地量了一下秦珊珊的脸色,生怕她对宋清京看对了眼。
“珊珊,别气!能跟女子一般见识的男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莫不是被家中长辈管束得紧,不敢忤逆半句,被压制着,心里不痛快,就故意找我们弱女子的茬?”
秦珊珊讶异:“这可不像你。”赵明檀几乎从不诋毁别人,可这话里之意犹似带着对宋清京的怨怒。
赵明檀笑眯眯道:“他惹我们珊珊生气,当然不是好的了。”
蒋瑶光听不懂对联的好坏,也就转头插话道:“欸,珊珊,你还真别,这宋清京真不怎样,有次宫宴开席前,我偶然在御花园闲逛看见他不心撞了个宫女,将宫女捧的琉璃盏给摔坏了,他就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勉强道了个歉,赔偿的事只字不提,也不帮着解释一句。结果,那宫女被杖刑了,她是宋家公子摔坏的,人家管事嬷嬷还不信呢。”
赵明檀眼珠轻转,煞有介事地帮腔道:“品行恶劣,自己的错还让宫女承担,全无昂扬男子的责任与担当。这种品性的男子就算娶了妻,也不会懂得维护妻子,不定还会将妻子推出去挡灾。”
秦珊珊的不舒服感更甚了,也觉得宋清京是个坏胚子,劣迹斑斑。
她略一抬头,就见宋清京又朝她们这边瞄了过来,更是加深了对宋清京的坏印象。
宋清京看了一眼秦珊珊所在的方向,收回视线,问旁边的宋清络:“你不是不感兴趣吗?怎么又要……”
宋清京是慕酒而来,但宋清络对此全无兴致。近段时日,宋清络憋闷在家,面色郁郁,消瘦了不少,似有心事,宋清京便拉她出来散心,顺便帮他拿下这坛酒。
宋清络的才情颇高,若碰到对不上来的对联,到时提点他几句,那坛酒中之王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宋清络抬眸,清清淡淡地看了一眼赵明檀的方向,垂眸道:“没什么,就想试试。”
她与赵明檀经常被比较,人们起她一向是论她的诗词才学,提及赵明檀不仅她精通琴棋书画,提的更多是她的容貌,那赵家明檀许久未见,最近又变漂亮了,出落的水灵标志,也不知花落谁家。
她们从未在公开场合真正比试过,赵明檀所谓的琴棋书画皆精只是流于旁人的言语中,赵明檀赴的宴远不及她多,展露才情的机会也是寥寥无几,就连上次安南公主府,赵明檀提早离场,亦是无缘对比。最后,她的赋昙诗作反倒被苏晋指点得体无完肤。
除了美貌略胜于她,她就想看看赵明檀的才学是否真的优于她。
那日苏晋的犀利之言犹在耳畔,宋清络眸光略微暗了暗。
她让自己耀眼,可他似乎看不见。
此起彼伏的吟诵声不断响起,引得满堂喝彩。越到后面,对联越难,待到了第九道对联后,在场竟只剩下三位姑娘,即赵明檀,宋清络和那位不知名女子。
那些自负学识渊博的才子们羞愧不已。其实,也并非他们想不出来,若多给点时间,也能对出下联。只是有时间限制,更加考验临场急智和反应速度,才会败北。
第九道上联为:“赛诗台、赛诗才,赛诗台上赛诗才,诗台绝世,诗才绝世。”(1)
赵明檀对的下联是:“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下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2)
宋清络略微迟疑,也对出了下联:“映月井,映月影,映月井中映月影,映月万古,月影万古。”(3)
而那名女子着急地看着中年妇人,过了时间,仍未对出,以失败告终。
中年妇人尤为不高兴,黑脸拉得老长。
女子扯了扯妇人的衣角,轻声道:“娘,春风醉已是别人的了,我们快走吧。”
妇人不甘地看了一眼那坛酒,同女子往楼下走去。
这对母女下楼之际,赵明檀比宋清络更快地想出最后一道对联,毫无疑问,赵明檀获胜。
在贺老板宣布拔得头筹者后,正要将那坛酒递给赵明檀时,意外发生了,不知从哪儿窜出一钩鼻长脸的男人,一把夺了贺老板手上的春风醉,凶煞煞道:
“爷不服,宋家姑娘也对了出来,凭什么就这女人独得这坛酒?”
“哪儿来的混球,速速将酒还来!”贺老板身旁的奴仆厉喝道。
贺老板怕毁了这坛陈年佳酿,抬手制止了意欲上前抢酒的仆役,劝道:“宋姑娘虽对出,可却比这位姑娘慢了一步,自是无缘春风醉。”着,指了指赵明檀的方向。
男人摇晃晃地举着酒坛,浑话连篇:“哪里慢了,爷瞧着分明是宋家姑娘先对出来。宋家姑娘是宋国舅的爱女,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也敢欺负!敢得罪皇亲国戚,不要命了!”
“你!”贺老板气得直哆嗦,赶忙坐下顺气儿。
宋清络脸色难看至极。
哪里来的蠢货!
宋清京看了一眼脸色不太好的宋清络,:“此人名为王鹏程,父亲是兵部库部主事王奎,上月才从外省调任到盛京。大堂伯父的寿宴上,我见过此人,有所印象。”大堂伯父,即宋国舅,宋清京是宋国舅堂弟的儿子。
王鹏程的父亲巴结上宋国舅,才得以从外省官员升迁至京官。这王鹏程以前在外省时就是一方欺女霸市的霸王,刚来盛京,还以为跟他在地方一样,还没搞清状况认清现实,天子脚下遍地都是皇亲国戚、权柄重臣家眷,岂是能随便招惹的?
有识得赵明檀身份的人,大嚷道:“不知所谓的子,可知你抢的是哪家夫人的酒?”
“爷管她是哪家夫人,欺负宋家姑娘就是不行。”
王鹏程在寿宴上见过宋清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心巴结,想做宋国舅的乘龙快婿,自以为是仗义帮美人,殊不知宋清络已恼恨到咬牙切齿的地步。
左一个宋家姑娘,右一个宋家姑娘,可知会给她和宋家带来多大的困扰。
“这位可是当朝首辅夫人,心吃不了兜着走!”
“首辅夫人就能仗势欺人,爷不信还没得王法了。”
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就被定义为‘仗势欺人’赵明檀:“……”
秦珊珊忍不了,刚动了动嘴唇,就被赵明檀制止:“且看看宋家如何行事?”
着,又转向准备拔刀动手的蒋瑶光:“你也别冲动,对方是男人,又带着随从,不一定是对手。”
蒋瑶光不以为然,但倒底收刀归鞘:“还能怕了他不成?”
这时,宋清京话了:“王公子,家中堂妹确实比首辅夫人稍慢了几息,在场有学之士皆有目共睹,请你原物奉还!来之不正之物,我们宋家人绝不会要。”
秦珊珊不禁看了宋清京一眼,赵明檀赶紧:“定是装的,人前要脸面。”
秦珊珊:“……”
王鹏程压根没听进去,抱着酒坛子,径直往宋清络的方向走过去,嘴上还着:“宋公子大度,可爷大度不了,也看不过去宋姑娘被人如此欺辱,是首辅家眷就了不起,爷今天就不信了,你们将这坛酒拿走,还能反了天去!”
那对母女已走至大堂中央,但听到首辅的名号,不禁暂停了脚步。
秦珊珊哼了哼:“生平没见过这种蠢货,蠢得没边了。”
王鹏程谄媚地将酒递给宋清络,宋清络看着眼前令她恶心的嘴脸,并没接过来,只是对宋清京道:“烦劳堂兄将这坛酒送还给……”
她抬头看向赵明檀,慢慢道:“首辅……夫人。”
赵明檀蹙眉,随即展颜笑道:“多谢宋姑娘。”
宋清京正要将酒坛子接过来,哪知道王鹏程抱着酒坛子转了个弯,两眼放光地瞅着宋清络:“宋姑娘,我知道你是不愿得罪当今首辅的家眷,这酒,你不要,那女人也不能得。”
王鹏程觉得宋清络心里是想要的,却碍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只能强忍着不要。否则,怎么会作对子,分明就是想赢得这坛酒。
秦珊珊抚额而叹,并没刻意压低声音:“长得像人,却没长脑子。”秦珊珊敢这是她生平所见最蠢之人。
王鹏程狠狠地瞪了一眼秦珊珊,知道这是骂他蠢货的话,当即就要骂回去,却被另外一道女声给断了。
是赵明檀。
她定定地看着宋清络,眸光流转:“宋姑娘,这位公子硬要将不属于你的酒强夺给你……”
“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对付这种无赖,就是要比谁的拳头硬。”
眼见到手的美酒被抢了,蒋瑶光早已失了耐性,好话歹话人家油盐不进,蒋瑶光还是奉承无法以理服人时拳头最有用。
当即提足掠了过去,一刀往王鹏程脸上虚晃过去,顺势将酒坛子抢夺了回来,并狠狠踹了王鹏程一脚,将人踹得四脚朝天。
“屎混蛋,敢抢本县主的酒,活腻歪了!”
“什么你的酒,你都没对对子,你他娘的才叫明抢!泼妇!臭婆娘!”
“快,快给老子抓住这个死娘们,给老子死!”
王鹏程被踹得龇牙咧嘴,大吼着让随从抓人。
这个土鳖蠢蛋,哪里知道眼前的县主是公主之女,只当他爹是傍上国舅爷的朝廷大官,抓个女人算什么鸟大事。
一时场面不可控,蒋瑶光几个来回从包围圈抽身而出,将酒坛子递给赵明檀。
“快走,给我拿稳当了。老娘不收拾这个土鳖,不把他得满地找牙,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我蒋瑶光的名字就倒着写!”是可忍孰不可忍,犯浑犯到太岁头上了。
蒋瑶光双目充血,被王鹏程的恶俗字眼‘泼妇、臭婆娘’刺激得战斗力爆表。
赵明檀抱紧酒坛子,双手往下沉了沉,这坛酒可真重。
眼瞅着蒋瑶光怒红了眼,非要同人斗殴,她急忙喊道:“一起走,别逞强!”
话音未落,蒋瑶光就跟王鹏程的随从纠缠上了。
因着这一出变故,现场顿时混乱不堪。
伴随着一系列砸桌子砸凳子的巨响,众人蜂拥往外涌逃,甚至踩踏了不少人。贺老板急得让仆役维持秩序,又要劝架,然嗓子吼哑了,也没人搭理他,反而场面愈发失控,气血上涌之下,竟气得晕死了过去。
大堂一片乱象,人挤人。
宋清京看了一个方向,略作迟疑,护着宋清络往外走。
人流中那对母女齐齐望了赵明檀一眼,只不过中年妇人是贪恋地看着赵明檀手中的酒,而那女子则是眼神晦涩地盯着赵明檀本人。
首辅……夫人?
赵明檀探头往楼下大堂瞧了一眼,被踩踏的人鬼哭狼嚎的,她们实在不好往外挤,何况她还抱着一坛子酒,别到别没挤出去,反倒让人给踩死了。
“珊珊,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躲,别误伤了,此时出去可能更会受伤。”
秦珊珊深表赞同:“去那边角落。”
完,秦珊珊往前开路。
赵明檀抱着酒坛,忽然发现人群中有几人反向朝她和秦珊珊快速挤过来,都是健硕的中年男子,一看就是练家子,赵明檀心思一动,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几人对了一下眼神,又转道往赵明檀身边而去。
赵明檀心里一紧,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少夫人在干什么?”
这几人是苏晋手下的暗探,得了吩咐,要优先保护少夫人的安全。所过之处都是人,没等他们挤过去,赵明檀又换了方向,等他们转向,赵明檀再次换了方向,就像捉迷藏似的。
几人:“……”
蒋瑶光以一敌多渐显吃力,毕竟她的拳脚功夫有些花拳绣腿,真正的实战经验甚少,又是面对五大三粗的汉子。
赵明檀转来转去,反而转到了蒋瑶光这边。
一抬头就见王鹏程操起一把凳子就要往蒋瑶光头上砸去,赵明檀一急,啥也顾不得,直接将酒坛子砸到王鹏程背上。
一坛子好酒就这么毁了。
因着冲劲儿,赵明檀后退了几步,才堪堪扶着墙站稳。
蒋瑶光哀嚎不已:“我的酒!”
不止蒋瑶光惋惜,那些爱酒之士亦是痛惜不已。
趁着王鹏程没反应过来,蒋瑶光气得又是一脚踹了过去。
那些随从操着家伙,蜂拥而上,再次围住了蒋瑶光。
王鹏程反手摸了一把后背,全是血,气得就要抓赵明檀:“贱人!”
赵明檀赶忙后退,冷声道:“你敢伤我,你们王家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王鹏程身上多处受伤,背后更是火辣辣的疼,酒坛碎片刺入后背,鲜红的血迹渗透而出,哪儿听得清赵明檀了什么,只想让这个可恶的女人付出同等的代价。
恰在此时,苏晋已至酒肆门口,与那对可疑母女擦肩而过时,目光略停驻了一瞬,抬眼间就看见王鹏程抬手明檀这一幕。
凤目一寒,未及反应,手中利刃已然飞射而出。
与此同时,还有一把暗器直射了过去,出自没法近身的暗探之手。
赵明檀本已退至壁角,无处可退时,眼见着男人蒲葵般的大手朝自己挥来,第一反应就是,护住自己的脸。
哪儿都可以受伤,就脸不行。
她双手捂脸,然却没感受到预料中的疼痛,而是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
她悄悄将手指移开一道缝。
只见王鹏程右手掌扎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刀刃几乎刺穿了他的整个手掌,手臂上还有一颗梅花状暗器没入皮肉里。
整条手臂鲜血淋漓,后背亦是血,跟个血人似的。
男人左手抓着右手,疼的惨叫连连。
“住手!”
乍然响起一道冷冽至极的厉喝声,赵明檀闻声转头,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人群头顶掠过,纵身跃上栏杆,直往她而来。
衣袂翩跹,风姿卓然,清绝似仙。
怔然间,她的夫君已至眼前,揽她入怀。
那张谪仙般的脸上写满担忧和急色,他低问:“有没有受伤?”
苏晋第一时间就是检查她是否受伤,也不等她回答,便拉起她的手看了看,又是她的脸、脖子,但凡露出外面的地方都被他瞧了个遍,又见她衣衫略皱,却没任何撕痕,才算是彻底安心。
赵明檀后知后觉,这才摇了摇头:“没,没受伤。”
话的底气明显不足,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心虚。
她暗暗扫了一眼四周的情况,更心虚了。
酒肆内一片狼藉,椅子凳子砸得遍地都是,之前的宣纸条幅早已撕扯得稀巴烂,二楼凭栏亦被砸了裂痕,那些挑衅生事的随从几乎全都挂了彩,因着自家主人那骇人的惨状以及苏晋的威压而停了手,没再围堵着蒋瑶光斗殴。
然而,蒋瑶光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头发凌乱,手上的弯刀滴着血,正一脚踩在翻跷的凳子腿上,整个人如一头被激怒的兽,杀得双眼通红,俨然架未尽兴的模样。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香醇的酒味,赵明檀的目光停顿在满地的酒坛碎片,只一瞬,便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
虽然……虽然现在的混乱不是她所造成的。可,那坛子好酒却是她砸的。
也不知苏晋是否看见她抱着那么大的酒坛子……砸人的样子。
有损形象,简直有损形象。
她可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娇美人,这坛子酒委实不该是她能砸的。
就在她脑补瞎想之际,苏晋紧握她的手,以护卫的姿态将她护在身侧,冰冷森然的目光横扫过现场滋事斗殴之人,就连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蒋瑶光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更不要其他人,两腿发软,差点直接跪了下去。
单就目光,就让人畏惧。
王鹏程的随从走狗不禁吓得退后了几步,然王鹏程本人却是蠢到无敌了,竟还想做最后的反扑,疼的牙齿颤,却不忘恶狠狠的威胁:“我爹是宋国舅的心腹,你他娘的谁,敢伤老子,信不信老子让你吃牢饭!”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子,别宋国舅的心腹,就是宋国舅本人面对当朝首辅都是笑脸相迎。
谁都知道苏晋对于政敌绝不心慈手软、睚眦必报!
老子的乌纱帽都快被蠢儿子作没了。
苏晋轻蔑地看了一眼王鹏程,那眼神犹如看地上的蝼蚁,这种眼神让王鹏程受不了,自己何曾被人如此轻视过,抬起能动的腿就要往苏晋踹去。
哪知刚有所动作,苏晋轻飘飘地一挥手,王鹏程整个人斜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廊柱上,砰地一声,落到地上,甚至能听到脊骨断裂的声响。
王鹏程呕吐一大口血,瞬息哑壳了,再也发不出声音。
苏晋挥手间,仍不忘挡住赵明檀的视线,宽大的衣袖将她娇的身子遮掩,也挡住了她的眼睛:“别看,血腥。”
在她面前,他从未有过如此暴戾的时刻,他不知她是否能接受。
被家人保护得不谙世事的天真姑娘,应该是怕见这种场面。
她刚才都吓得蒙住眼睛,可想而知有多害怕。
赵明檀被他保护着,手轻轻地扯着他的衣摆,细细弱弱道:“嗯,太可怕了。”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不看。”
其实,这些比起她前世见过的血腥场面,真不算什么。
她曾见过他亲手斩杀数人,将人的脑袋砍下,也看过他审讯囚犯的手段,比之锦衣卫的诏狱更为恐怖。当时,她作为阿飘,尚且吓得缩在玉佩里发抖,明知他不知她的存在,也不能触碰到她,可依旧被他吓得自闭耳目,再也不敢窥伺于他。
害怕过,恐惧过,可看到他对她坚守数年的情思以及对她家人的暗中保护,却从未让秦国公府和忠恩伯府知晓,她便开始认真审视苏晋这个人。
苏晋开口道:“京师重地,尔等宵之辈竟敢当众行刺瑶光县主,全部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以行刺县主之名,可比普通的挑衅斗殴罪名大多了。
众人摇头唏嘘,蠢儿子倒底是牵连了老子的乌纱帽。
苏晋又转向蒋瑶光,淡声问道:“瑶光县主,可有异议?”
蒋瑶光一愣,随即摇头:“当然没有!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死…….恶徒竟敢抢本县主的酒,口出狂言,屡次辱骂本县主,在场百姓皆是证人,本县主只不过是惩大诫,稍加责罚,这可恶贼子竟扬言要杀了本县主,若非本县主有些自保能力,今日便要命丧于此,着实可恶可恨!如此混账东西,按大周律例以下犯上行刺皇族中人者,当斩!”蒋瑶光昂首挺胸,得那叫一个义正言辞,大义凛然。
赵明檀和秦珊珊都忍不住为她点赞,难得嘴皮子这般利索,律例国法都搬了出来,先扣上一顶大帽子将自己摘干净再。
王鹏程指使家奴要死蒋瑶光,可不就坐实了行刺的罪名么?
王家的狗腿子们登时吓得跪地求饶,方才嚣张人的架势不复存在,顿如霜的茄子焉了。
他们哪里想到这举止粗鲁的女子是皇族中人?
王鹏程死死地瞪着蒋瑶光,想话,奈何受伤太重,半个字都不出来。
苏晋点了点头,又道:“烦劳瑶光县主走一趟,去京兆府当堂陈诉实情,若罪证确凿,这些刺客皆移交大理寺定刑!”
“没问题!”蒋瑶光表面硬气,心里却一片呜呼哀哉,完犊子了,娘知道她闯了祸,肯定要收拾她。
虽错不在她,可她跟那么多人架……
算了,到时就是替明檀出气,拉明檀出来挡一挡,实在不行,只能找病秧子老爹哭诉了。
为何移交大理寺?
赵明檀蹙眉,略一思忖,便明了。
大理寺卿同宋国舅走得近,这是要把宋国舅也牵扯进来的节奏?
高啊。
儿子犯了事,当官的爹定会求新巴结上的高官宋国舅,倒底是保还是弃呢,反正不管怎样,宋国舅都会惹一身骚。
赵明檀不禁仰头,眉眼弯弯地看着苏晋。
苏晋略低头,正好撞进那双澄亮的明眸。
一愣,那眼神是崇拜?
他手抬起,又缩回,倒底是忍住了大庭广众之下揉她脑袋的冲动。
不远处的宋清络看了一眼楼上宛若璧人的男女,黯然地收回目光。她扯了扯宋清京:“堂兄,走吧!”
还没走出酒肆,外面就是一阵喧闹。
“怎么回事?我们又没犯事,怎么连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都围堵了?”
“就来瞧个热闹,我们又没有生事,架挑事的是别人,拦着我们做什么!”
“里面滋事的人已被控制住了,难不成还要强拘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
外面吵吵嚷嚷的,原是春风醉酒肆早已被京城守卫军层层围堵,但凡进入过酒肆的客人,必须排查过后方能离开。刚才逃出酒肆的人也都被扣留下来,整条街道都被封锁了,看这架势不单单是为着春风醉斗殴的事。
“外面怎么了?”赵明檀问。
苏晋回:“公事。”
听闻是公事,赵明檀便没再多问。
苏晋眉心微凝,抬眸看了一眼楼梯上歪七倒八的人,一把揽住赵明檀的细腰纵身跃至一楼大堂。
刚站稳,就听得蒋瑶光的惊呼:“珊珊!”
赵明檀转头,正巧看见秦珊珊从断裂的栏杆处坠下,蒋瑶光急忙伸手去抓,只堪堪抓到一片衣角。
“珊珊!”
赵明檀也吓了一跳,正要让苏晋出手搭救时,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已然飞身掠了过去。
周景风将扇子插入腰间,伸手接住了秦珊珊,刚接住,就颇为嫌弃似的将秦珊珊推到了赵明檀这边。
赵明檀赶紧扶住秦珊珊:“珊珊,没事吧?”
秦珊珊脸色发白,不停地喘气,显然惊吓过度:“无、无事!”
真的是快吓死了,差点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就算不交代,也是非死即伤。
秦珊珊心有余悸,想到救她之人,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周景风。
周景风哗地展开扇子,桃花眼一笑:“举手之劳,秦大姑娘不必放于心上,也不必言谢,周某可当不起。”
秦珊珊扭过头,破天荒什么都没。
……
苏晋看了一眼被逐个排查的百姓,吩咐王继护送赵明檀回府。
秦珊珊和赵明檀、蒋瑶光不同路,便先行上了马车离开。
蒋瑶光要先去京兆府,正好跟苏府一个方向,就跟赵明檀同坐一车了。
“可惜了,那坛春风醉就被你给砸了,你换个东西砸也行啊。”蒋瑶光不忘惦记着早已与尘土混为一体的酒。
赵明檀没好气道:“当时手上只有酒坛子,你让我换什么物件。比起让你挨那恶霸一凳子,一坛酒算什么,要不是我出手快,你脑袋就被开瓢了。”
蒋瑶光扯了扯袖子,嘟囔道:“这坛酒挺贵的,怕是值不少银钱。”
赵明檀觎她一眼:“你缺银子?”
“不缺,但谁会嫌少呢。”蒋瑶光本意是得了这坛子五十年的春风醉,自己先尝尝鲜,然后进献给皇帝外祖父,外祖父一高兴就能赏赐她许多珍贵物件,绝对比一坛酒值钱。
对哦,这不就是最完美的理由么?
自己是因为给外祖父赢这坛酒才与人发生了冲突,娘不就没理由责罚她了?到时去了京兆府,也这般。
皇帝老儿的酒都敢抢,不要命了?
蒋瑶光眼睛一亮,觉得自己真是绝顶聪明。
赵明檀抬眸看向模样颇为狼狈的蒋瑶光,秀眉微蹙,抬手帮蒋瑶光整理发鬓,却被她躲开了:
“不能理,这是那杂碎的犯罪证据。”头发差点被那混账给薅秃了。
赵明檀:“……”
视线落至蒋瑶光手上,一愣,赶忙抓过她的手:“可是受伤了,怎么全是血?”
蒋瑶光嘿嘿一笑,顺手将把血抹在了衣袖上:“别人的。”
赵明檀见她脸上也没伤,顿松一口气:“还好没伤着。”
“其实……”蒋瑶光正要自己被那些狗腿子给砸了两凳子,但话还没完,就瞥见一队锦衣卫疾驰而过,愤而甩下车帘,“倒霉!”
“怎么了?”
“你自己看。”
赵明檀疑惑地撩起车帘,往外瞧了几眼,便看见谢凛带着锦衣卫从马车旁疾奔而过,去的方向似乎也是春风醉酒肆。
赵明檀秀眉蹙起,作深思状。
究竟出了何事?何以惊动了守城卫兵和锦衣卫?
当看到围困春风醉的守城卫兵时,她便知道苏晋能及时出现,绝非路过。
怕是一直就在附近。
上辈子,这个时间点,她已入了东宫,没有去过春风醉,对宫外的事情也了解得不多,但朝堂事却是略知一二。
她绞尽脑汁回忆这一年发生的大事件,脑海忽的闪过一件事,吴王叔落网?
春风醉,吴王叔?
她想起来了,吴王叔嗜春风醉如命,纵然好酒多,独爱春风醉。吴王叔落网之前好像潜回过盛京,但却逃脱了。到年末时,是苏晋找到吴王叔逆党的藏匿老巢,才将其抓获。
但是,苏晋在抓捕吴王叔的过程中,受了重伤。
一想到苏晋会受伤的事,赵明檀心里咯噔了一下。
蒋瑶光将刀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收归刀鞘,不禁揉了揉手腕。干了这么大一架,手腕也酸得不行。
赵明檀盯着蒋瑶光的手腕,似想起了什么,忽而问道:“瑶光,你以前跟周西林架时,是不是好像伤了她?”
这可是蒋瑶光的战绩,她记得十分清楚:“自然!周西林年纪就那么恶毒,竟然拿剑往我脸上刺,想毁我容,我当然得好好回报回报她,就一刀砍在了她手腕上。当然,要不是把她伤得有些严重,我也不至于狠狠地挨了一顿板子,躺了半个月。”这事儿,她记得可清楚了。
“瑶光,我有事,你先走。”赵明檀完,便让车夫停了车,提裙往酒肆的方向去。
若她没猜错,那年轻女子就是西林郡主,周西林。
那么吴王叔……
如果苏晋这次能将吴王叔逆党抓捕归案,那么后面就不会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