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我能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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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朝病来如山倒,虽有些突然,却也不是一日之寒。

    听到苏清朗病重的消息,梁氏哭哭啼啼,与苏浙善来到梅府之中,那时正见到苏清朗站在院中发疯。

    他只穿着一件里衣,披头散发,赤着双脚,在院子里乱跑,似是焦急寻找着什么。

    梅府的下人被他搅得一团糟,一个个跟在他的身边,生怕他出了什么事情,梅柳生则站在他的不远处,虽想寻找时机将苏清朗带回房去,但他每一接近,苏清朗便受惊般往后连连退着逃开,根本没办法走近半分。

    他知苏清朗现在正疯着,须得耐心对待,万万不能着急,于是温声道:“清朗,你先跟我回去穿鞋好不好?”

    苏清朗被人重重围在中间,宛若一只受惊的白兔,稍微一点动静,都能吓得他一个激灵。

    因此,对于梅柳生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依旧满目惊恐地量着四周,似是寻找着什么。

    觉察出他的意图,梅柳生改变策略,又向他道:“你在找些什么,我们帮你一起找。”

    着,当真是想要帮忙一般,上前走了一步。

    见到他的举动,苏清朗又惊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随后看向梅柳生,犹豫片刻,才怯生生地道:“找人……”

    听到苏清朗的回答,梅柳生一时酸涩,一时欣喜,喜的是从昨天到今日,这是他听到苏清朗得第一句话,酸的是,看苏清朗话的样子,他已经确定,苏清朗这回是真的疯了,傻了,不知如何才能恢复过来。

    片刻后,只能忍着痛楚问:“找谁?”

    苏清朗却露出一副迷茫的表情。很显然,闹腾了这么久,他也不知道自己找的是谁。

    府里的下人虽然恭敬,却也被他折腾得够呛,一个个嘴上不敢,面上却掩不住几分的不耐之色。

    梅柳生却是出奇的好耐心,继续安抚他道:“那个人,我已经派人通知他了,他很快就来,你先跟我回去好么?”

    苏清朗静默无言,缓慢地眨着眼睛,望着梅柳生,神情木然,片刻后,像是回想到了什么,神情间闪现出惊慌之色,怔怔地站着,似是喃喃自语地道:“找不到了,他死了……”

    着,开始迈动脚步,失魂落魄地,量着四周的土地:“血,全是血……”

    望着他泪如雨下的样子,梅柳生知道事情不妙,也管不了那么多,快步上前将他抓住,刚要揽在怀里,带他回去,便见苏清朗突然失控,将自己缩成一团,瘫倒在他的臂弯里失声痛哭。

    梅柳生无法,只能就着他的势半跪下来,让他坐在地上,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头:“没事,没事了……”

    苏浙善与梁氏赶到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然而却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不知该如何才能让苏清朗平静下来。

    过了很久,苏清朗终于哭够了,声音也渐渐了起来,最后头一歪,再次昏倒在梅柳生的怀里。

    梅柳生将他抱起来,看到站在一旁的苏家两人,顿住脚步,但也仅是看了一眼,没什么,便将他抱向屋内。

    大夫正好赶来,见梅柳生将苏清朗放在床上,扯好了被子,才上前给他号脉。

    见着屋子里三个人,一副关切的表情,最终只,或许哭出来也好,有反应就代表苏清朗恢复的几率又大了几分。

    号脉以后,又行了针,苏清朗的情绪果然稳定许多,安然躺在床上,一直睡着,没哭,也没有闹。

    梅柳生将大夫送走以后,又折返回来,见苏氏夫妇依旧站在床边,生怕惊扰了苏清朗似的,双双探出视线,仅是静静地观望着,无声落泪,没敢上前一步。

    以前他就听,苏少爷自便是家里的掌中宝,心头肉,现在看他这副模样,无疑是在往他们的心口上扎刀。

    苏浙善望着躺在床上半疯半傻的儿子,再想起他从前朝气蓬勃的样子,眸中涌出热泪,再也看不下去地转过了身。

    将要迈步出去时,却忽听苏清朗受惊般嗯了一声,立即顿住脚步,转过身,见苏清朗依旧躺着,伸手胡乱挥了几下,含糊不清地呓语着什么。随后,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苏浙善站在原地,梁氏却忍不住,缓缓向他接近,站在床边看了片刻,才听苏清朗低低地咕哝道:“娘,好疼啊……”

    只这一句,梁氏听了,瞬间泪如雨下,她捂住唇,却禁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瘫倒在苏清朗的床边,颤手安抚道:“不疼,等病好了,就不疼了……”

    苏清朗虽自娇生惯养,牙口却紧的很,时候生病扎针,摔倒受伤,便是当年在天牢中,受了那样的酷刑,都未曾喊过一个「疼」字。

    只是,不喊疼,不意味着不疼,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肉模糊的伤痕,鲜血沾在衣服上,眼泪却可以憋回到心里。可是,不能喊疼的疼,究竟是有多疼呢?

    现在的他,在梦中看到的,是时候的某个黄昏,由于跑得太快,跌倒摔伤了手,破了皮,出了血,还是在那个天牢里,被人极尽折磨,虽满心愤慨挣扎,却无可奈何,只能悲凉绝望,觉着这世间黑暗如此,让人一眼望不到边。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敢想。

    曾经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母慈子孝,至少能代替他的生母几分。

    可是,到头来还是发现,有些东西,有些感情,即便是在潜意识中,仍是替代不了。

    见梁氏伏在床边痛哭不已的模样,梅柳生亦不忍心,默了片刻,才道:“苏夫人,清朗昨夜一直未休息好,你也别太伤怀了,先让他好好歇着吧。”

    苏浙善听此,上前将梁氏扶起来,安慰了片刻,两人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

    梁氏已然如此,有些话,还是要苏浙善自己,见梅柳生也跟着出来,他犹豫片刻,才道:“犬子在贵府叨扰两日,多谢梅大人照拂,今日我们夫妇,便要将他接回去照顾……”

    梅柳生早料到他会这样,毕竟苏清朗家人仍在,自己也有府邸,住在旁人家里实在不过去。

    但他却埋下头,默了良久,才道:“我能照顾好他。”

    苏浙善一怔,又见梅柳生抬起了头,正对着他的视线,坚定道:“苏大人,请将他交给我,我能照顾好他的。”

    苏浙善没想到梅柳生会提出这句话,但又联想到之前天牢中的事情。一时间,更是反应不过来:“你……”

    自知有错,梅柳生又垂下头,愧然道:“苏大人,我知道此事于理不合,但,请将他交给我。”

    自家养的白菜,没能招来蜜蜂,反倒被另一颗白菜给惦记了,苏浙善此时,最应该扯着梅柳生的衣领,大喝一声「你子胡八道」。

    然而不知为何,或许是被他的勇气和决心震慑住,他竟一时间不出话来。

    再想起从前,自己已然放出话来,什么此生没有苏清朗这个儿子,更是糊涂到因一时激愤,于天牢中毒杀亲子,如此种种,如何还有资格再去做一个父亲?更有何资格,在此评判梅柳生能不能照顾他的儿子?

    从房中出来,梁氏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听梅柳生,将苏清朗交给他照顾的话,正想些什么,却被苏浙善拦住。

    苏浙善推脱道:“梅大人公务繁忙,若还要照顾儿,只怕……”

    顿了顿,却听梅柳生接声道:“我已向皇上递出折子,这段时间,会在家中休养,一直照顾清朗。”

    “这……”

    苏浙善一时语塞,最后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拱手道:“那就,有劳梅大人了……”

    将这两个人送走,梅柳生回到院中。此时,下人们都已离去,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偌大的院子,显得有些空旷。

    他不想走进房中,却也不想离得太远,于是,只在院中站着。

    这个院子,还是按照苏清朗的建议修缮的,与之前不同,现在简朴大气,一改当初的繁杂,他很喜欢。

    然而这种喜欢,却是一种特别的喜欢,天下宅院何其多,这些年来,他奔波四方,换房子比翻书还快,却唯独这里,入了他的心,得了他的青睐。

    或许,他真正喜欢的,是这个院子里有关于苏清朗的痕迹,他和苏清朗共同的痕迹。

    一点一滴,他都悉心珍藏,不敢怠慢半分,少一分则失落,多一分则欢喜,连他自己都觉着莫名其妙。

    在院中站了许久,他还是走进了房中,苏清朗仍是睡着,他默默坐在床边,观望了片刻,才道:“你……竟连他都是在意的么?”

    他发现,自己现在,连嫉妒都是无力的。

    一个死人,落在苏清朗的心里,他无能为力,却可以安慰自己,没关系,那个人都已经死了,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只要他持之以恒,一直等着,总有一天,会从苏清朗的心中抹去他的痕迹。

    可是如今,却又来了一个。

    一个人,飞蛾扑火,用性命狠狠刻了一刀,付出如此代价,又如何能让人忘得了?

    活人与死人相比,最大的弱点,最大的优势即在于此,他们死了,而他,却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