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昙花一现
梅柳生前去宫中,回来时,却不见了苏清朗的踪影。
命人找了许久,最终,才在城外的乱葬岗上,发现了他。
梅柳生很快赶到,却见苏清朗一个人蹲在那里,孤零零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走过去,见苏清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更是显得身形瘦削不堪,顿步在他身后,站了片刻,才道:“清朗,回去吧。”
苏清朗却是没有回头,其实他也没有奢望过,现在的苏清朗,还会给他什么反应。
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一个连自己都不记得的疯子,为何还能记得这些事,并且来到了这里。
他在心中思索,却在一阵静默后,听苏清朗道:“我从没来过这里。”
梅柳生一怔,愕然道:“清朗你……”
他向前走了一步,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自持的欢喜。
苏清朗垂下了头,微微苦笑,又道:“我这些天,做了不少麻烦事吧?”
梅柳生无法掩饰住的笑意,渐渐荡开在脸上,他回答道:“没有,你很好,一直都很好。”
蹲下来,扶住苏清朗的肩膀,目光在他的身上看了看,又看了看,仿佛取回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又听苏清朗道:“其实,我早该来到这里,祭拜他们的英魂。可是,一直以来,我又有何资格呢?”
“承君一诺,尚未完成,诛杀亲友,满身罪恶,我已了然,便是死了,都没有颜面再走到他们的面前……”
他咳嗽了几声,宛如脱力般,靠在梅柳生的身上,又喃喃的感慨道:“其实,最该死的那个,是我啊……”
那一年,鲜血浸润着泪水,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转折点。
从贾德欣的府中出来,秦桓将他送回了天牢,那天,秦桓的心情很好,将他洗得干干净净,并换了一身漂亮的衣裳。
自从入狱以来,那是他最干净的一次,可他觉着,自己却是前所未有的肮脏。
不吃不喝,靠在天牢的墙壁上,时光似停滞般漫长,他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
秦桓来看他,为他带来了他所能带的一切东西,温声细语,低声下气,安慰着,诱哄着,也欺骗着。
他却始终靠着墙,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不哭也不笑,更不话,也没有看他。
最后,才用嘶哑的声音道:“我要见谢玉。”
那时,秦桓温柔缱绻的笑容终于收敛了起来,站起身,近于冰冷残忍地道:“你做梦!”
他转头看向秦桓,苍白而报复性的一笑,同样的冰冷,同样的残忍:“那,你便杀了我。”
秦桓终于妥协,让他去见谢玉。那时,谢玉被钉在墙上,几道铁链从他的琵琶骨传出,明显可见,漆黑的铁链上,染着浓厚的血迹。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碎了。
他爱若珍宝的人,他视如生命的人。此刻,正在忍受生不如死的痛楚,可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向谢玉走近,谢玉听到动静,抬起了头,在那样的情形下,却依旧对他绽放出笑容。
温柔的,纯净的,可靠的,甚至还带着几分欢喜。
只是一眼,便让他的心中,增添了几分的温暖。
他,清朗,你来了。
再寻常不过的话,却让他险些落了泪,两座监牢,相距不过百尺,可是这一段路程,他却走了好久好久。
那些天来,他看不到谢玉,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是,却能从狱卒的议论里,隐约知道他的情形。
无休无止的拷,逼问,让他无比恐惧和难以忍受的酷刑,却也是他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因为只有那时,他才会被从天牢里带出,才有可能,在路上或者刑架上见到谢玉,抑或其他的人。
然而,没有。
许是怕他们见到以后,通了口供,负责审问的官员,刻意避开了时间,让他们连见都不能再见一面。
所以,那些天里,他最经常做的事情,便是猜测推理审问的进程,老爹和二娘身体不好。
若是受了跟他一样的刑罚,肯定吃不消,谢玉倒是不错,既然他都活着,那么谢玉,肯定也不会轻易地死掉。
可是许瀚文,他自就身体不好,跟他一样,不过是个文弱书生,连他这个牵连者都被拷至此,许瀚文,他会当如何?
还有柳靖之,向来急躁毒舌,若是一时忍不住,了惹怒主审官的话,定会招来祸端。
严刑拷,审讯逼问,他却一直忍着,因为想到他们可能还活着,便不敢自己一个人先死去。
可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彻底击垮了他的身心,他决定,自私一点,对自己好一点。
所以,他对谢玉:“我来向你告别。”
谢玉是光,照亮温暖了他的世界,然而现在,连光本身都已被黑暗湮灭,他所能做的,便是在光亮彻底消失之前,让自己堕入黑夜。
那时,他穿得干净么?扮的漂亮么?
看上去,像是一个即将从天牢中解脱的人么?
所以谢玉才会以为,他是真的,真的来与他告别。
并且很欣喜的问他:“真的?”
随后又道:“清朗,这些天,我想到了一个计划……”
“我知道,这样对你来很为难,也很委屈。可是,没有别的法子了,既然要死,就让我们死的更有价值一点。”
谢玉望着他,道:“清朗,我会用我的死,将你推到尽可能高的位置上去。”
许瀚文:“苏兄,接下来的事,拜托你了。”
柳靖之也:“苏兄,我们会在天上,一直保佑你的。”
他们几个,从便在一起,又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连想法都是不约而同。
可是,他们都为自己想好了结局,却没有为他想好一个退路,谢玉解脱了,许瀚文放下了,柳靖之也释然了,一个个用生命为代价,将他推向了云端,然后让他站在云端上,等待着有一天,再度摔下来时,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答应了。
人最怕的,便是沉甸甸的感情,他没有办法拒绝。
更何况,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兵家国事,百姓福祉,他本就义不容辞。
一个人,本就不愿向前一步,甚至连活下去的希望都已经没有,却在这时,又在他的身上,加重了一座泰山,让他踏上一条不知终局和结点的路,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苏清朗觉得很累,已经活不下去的累,却又不得不逼着自己活下去。
想死而不敢死,放弃尊严,苟延残喘,也要保住性命,将这座泰山送到终点去,这是他的承诺,亦是他们的委托。
即便现在,已经走到了这样的局面,他仍是,仍是想要活下去。
可是,一个死去的灵魂,一个残破的身体,即使想走,还能走多远呢?
他靠着梅柳生,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土堆,在这里,有他在意的很多人,他曾以为,来到此处,他会哭,会了断性命,然而现在,他确实出奇的平静。
望了片刻,他道:“你看,他们来接我了。”
梅柳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随后低下头,道:“你的命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他着,低头亲了亲苏清朗的墨发,低声道:“清朗,你不会死,也不应该死,你会好好的,跟我一起活下去。”
带着苏清朗离开,回到府中,不知是伤怀,还是在乱葬岗中受凉太久,苏清朗的情况果然变得很坏。
起初,只是虚弱和疯魔,性命倒还留在他的身边,清醒以后,却如回光返照,昙花一现,用尽力气,又迅速地凋萎。现在,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御医一个个束手无策,不敢施针,更不敢用药,蔡钧陆逊与苏府的人守在外面,梁氏哭天喊地,已经昏倒了好几次,就连这些天,一直失踪不露面的孙子仲,也闻讯赶来了。
梅柳生坐在床边,腿上枕着苏清朗的头,怕他枕得不舒服,又用手心托着,坐了半天,身体僵硬发酸,已经麻木,却始终没敢动一下。
回想数月之前,他们在亭中遇到的那位道士,当时那人便断言,苏清朗此生活不长久,当时以为那道士疯疯癫癫,一派胡言,不成想,竟是一语成谶。
梅柳生想到这里,眼前一亮,顿时看到了希望,他转过头,立即向下人吩咐:“来人!”
见几个人应声进入屋中,他才道:“给你们两天时间,给我找一个人出来。”
见那些人领命出去,他才看向屋中的御医,静默片刻道:“我知道,清朗情况危急,故而,并不想为难你们。不过,请诸位尽力而为。至少,在这两天,保住他的性命……”
着,他将苏清朗放下,微微低首,向他们郑重道:“拜托了……”
御医们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可能拯救苏清朗的性命,不过看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的神情,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随后,便见梅柳生迈步离开,跟着下人的脚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