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后会无期
梅柳生当朝弹劾秦翦,他结党营私,陷害忠良,请求皇帝为谢玉等人平反。
此事事关皇家颜面,以及身为皇帝的威严,皇帝自是百般阻拦。
没想到,满朝文武,有一大半的官员站出来复议,就连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苏清朗,也呈着一封奏折上殿,跪在地上恳求皇帝重审此案。
那封奏折上,清楚言明自己当年的苦衷,以及谢玉他们与自己的计划,情深意切,字字泣血,令人不禁伤感落泪,之后更是呈上了这些年,在秦翦身边收集到的证据,言之凿凿,根本无法反驳。
可惜皇帝仍是不肯,当众将龙案上的奏折拂落在地,甚至命人将苏清朗他们拖下去,关键时刻,孙子仲认罪坦白,出当年的事,皆是自己与秦桓的设计,苏清朗所言,一字一句,都是实情。
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皇帝没有办法,最后只能答应梅柳生等人的请求。
三司会审,当年的案情全部推翻,这个消息一经放出,满城欢庆,而苏清朗的尚书府,却被人砸了个稀巴烂。
恨了这么多年的人,却突然成了潜入敌营的内奸,任谁一时间都接受不了。
虽然苏清朗尽心竭力平定了秦翦的叛乱,虽然苏清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触怒龙颜,拼死争取了重审案件的机会。
在他们眼中,苏清朗不过临阵倒戈,是个没原则的墙头草罢了。
现在秦翦倒了,又巧言令色将自己粉饰成受害者,其实最坏的便是他。
所幸那时,苏清朗并不在府中,而是在梅柳生的家里住着,那些人并没有找到他,故而没有受伤。
倒是管家和几个下人,被人得满脸是血,没有办法,只能去梅府请他拿个主意,苏清朗望着他们,只默了会儿,便让他将尚书府暂且关闭,府中的下人奴仆也给足了银子,遣散回家躲避一段时间。
陆逊对此很是不解,望着管家他们离开的背影,不由疑惑道:“怎么会这样……那些人,为何不信?”
蔡钧试探地看了看梅柳生,没有回答,倒是苏清朗淡淡一笑,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水道:“你看这是什么?”
陆逊看向他,更加不解:“一杯茶?”
苏清朗将杯盏搁在桌子上,道:“陆哥你看到的是一杯茶,兴许旁人看到的,却只是一个杯子,其实都不太对,最全面的应该是一个杯子,里面装了一大半的茶水,只是每个人都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那一面,以为自己是对的,而忽略了事情的另一面而已。”
陆逊挠了挠头,问:“那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们一直误会着吧?”
苏清朗又微微一笑:“算了,此事我已有预料,没什么大不了的,最为关键的,是将案子尽快查清,更何况……”
更何况,他本就罪有应得。
这句话,他没有出口。
他本就不喜欢扫人兴致,更不喜欢在旁人面前哭诉愁情,蔡钧他们这一路走来,为他做了许多,因先前生病的事,已经让他们担忧不少。现在,如何还能凭添人家的烦恼。
最近,让他烦心的事情太多了。只是,他还是选择听从大夫的话,听从那位道长的话,试着不去在意。
皇帝,秦翦,秦桓,孙子仲,裴延,梅柳生……一个个麻烦压在他的心中,急也急不来的,只会让自己更加糟糕,而他现在最重要的事,便是保住一条性命,看着这个案子圆满完结。
审案那天,苏清朗起了个大早,特意换了一身干净崭新的衣裳。
因他的坚持,梅柳生只能答应让他旁听,后堂与前堂仅是一墙之隔,站在那里,苏清朗可以很清楚听到他们的话。
孙子仲跪在堂上,将自己的罪行一五一十招供了清楚,当年,他受到秦桓的指使,冒充谢玉等人的笔迹,写出几封看似与靠山王李奭谋反的书信,因他与谢玉等人乃是同窗,自年幼时便模仿他们的笔迹,替他们书写课业,再加上,一向擅长工笔,故而模仿伪造的书信,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人能够怀疑。
那时,陆逊陪着苏清朗站在后堂,听到这里,试探地看了看苏清朗,见他神情平静,并无哀伤,更无愤怒,只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听着,然而不知为何,这样的苏清朗,却更加令他担心。
案子审了几天,苏清朗便站了几天,不话,只是听着,甚至到最后,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最终,案子审理清楚,谢玉等人皆被证实遭人陷害,皇帝下召罪己,恢复诸人往日的功名,追加谥号,文武百官,斋戒十日,以寄哀思,并于皇城设立祠堂,将亡人尸骨迎回,皇帝亲自拜祭,太子公主亦在其中。
涉及此案的官员,该株连的株连,该斩首的斩首,孙子仲由于是遭人胁迫,并非出于本身自愿,再加上主动认罪,减轻刑罚,被判流放充军。
至于家眷族人,皇帝看在孙老太傅的面子上,只将他们赶出皇城,并无追究。
宣判那日,苏清朗依旧站在后堂,听到最后,陆逊试探地看了看他,见他出神,不由轻唤:“苏大人……”
他们都知道,孙子仲一直是苏清朗最好的朋友。然而,却是这个好朋友,捅了苏清朗最深最狠的一刀。
苏清朗神情淡漠,仿佛此次前来,只为见证他的结局般,宣判过后,只站了一会儿,转身便走,再也没有回头。
几日后的晚间,在孙子仲充军的前一天,苏清朗还是去看了他,手里拎了一壶酒,正是他们前些天喝过的女儿红。
孙子仲抬起头,看见他,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苏清朗停住片刻,又向他走去,站在天牢门口,扬了扬手中的美酒:“我来给你送行。”
现在这种时候,孙子仲明白,苏清朗不恨他是不可能的。然而,作为好友,前来送他一程,却也是真的。
然而,明知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问:“清朗,你恨我么?”
苏清朗正在拔酒坛上的塞子,闻言,手顿住了片刻,并没有回答。
又听孙子仲问:“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我么?”
怀疑过么?自然是怀疑过的。
天下之大,能模仿出谢玉他们笔迹的,又有几人,他怀疑过,甚至派人查探过,但都无所收获。
因为没有查探到可疑的线索,他便服自己,是自己多心,此事根本与孙子仲无关。
归根结底,他从心底里,就不想怀疑孙子仲,更不愿意相信,将他们推置到绝望深渊的人,会是他。
见苏清朗又不回答,孙子仲叹了口气:“其实,你不该来的。”
他也知道不该来,却还是来了,为了他们曾经的友情,为了这些年来,孙子仲对他真心的照顾。
所以,放下仇恨,放下埋怨,以一个朋友的身份站在他的面前,不原谅,不指责,这已是他现在所能做到的极限。
其实,他曾无数次的设想过,若是抓到了背后陷害之人,定会将他碎尸万段,却如何也没想到,会是今日的局面。
十八岁那天,上天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现在,这个玩笑,好像还没停止。
他默了片刻,道:“我想过,这次来是带茶还是带酒,不过我想,你现在应该是想喝酒的吧?”
着,将手中的酒坛递了出去,孙子仲垂眸看了片刻,走过去,接在了手中。
仰头喝了几口,却被烈酒呛得直咳嗽,苏清朗笑了笑,拿回来,自己也喝了几口。
他放下酒坛,望着孙子仲:“告诉我,为什么?”
孙子仲微微苦笑:“我已过,秦桓拿家世背景要挟我,我胆害怕……”
“你以为我会相信!”
苏清朗恨恨地出了一句,用力握着酒坛上的红绳,紧紧盯着他:“这些话,拿来哄骗朝廷还差不多,你若还拿我当朋友,便告诉我,为什么?”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令孙子仲如此决绝,做下这样的错事来。
在他心中,孙子仲正直,善良,嫉恶如仇,一个怕误事连酒都不敢喝的人,为何会是个背信弃义的叛徒?
想不到,他不甘心,非要问个清楚。这样一来,他才能彻彻底底的痛恨孙子仲,不再给自己找任何的理由。
孙子仲道:“清朗,事实就是如此,你若想恨,便一直恨着我吧。”
他低下了头,淡淡道:“谢谢你来为我送行,其实我很高兴……”
“我这辈子,做过最不后悔的事,便是认识了你,做过最后悔的事,也是认识了你。”
倘若不曾遇到苏清朗,他这一生平平淡淡,庸碌无为,不知何为知心,不知何为知己,这样的人生有何意思?
倘若不曾遇到苏清朗,他不必再想这件事会对他产生怎样的伤害,怎样的煎熬,更不会因此,痛楚加倍,愧疚加倍,也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吧?
可是,事到如今,有些话,却终究不出口。
他苦笑一声,缓缓拱起了手,向苏清朗道:“此次一去,后会无期,清朗,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