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国子监
事情办完,苏清朗正想回去,却被告知孙老太傅想要见他。
其实,他本不愿意去见孙太傅,孙子仲的死,毕竟是他大意所致,终究心怀愧疚,不知该如何面对孙家人。
但想到,这些年来,孙老太傅对他不理不睬,现在突然要见他,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最后还是去见了他。
因皇帝下旨,将孙家人驱逐出皇城,虽现在因孙子仲的丧事耽搁了一些时间,但他们的行装还是事先收拾好了。
偌大的书房中,放眼望去,皆是空荡荡的,苏清朗迈步走了进去,只见孙老太傅正站在书案前收拾纸张。
他走进房中,顿住脚步,拱手施礼道:“孙大人……”
孙子仲的死,让老太傅颇受击,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一大半的精神似的,身体已是大不如从前。
见到苏清朗,他咳嗽了几下,用苍老嘶哑的声音道:“你来了……”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听他道:“这几日家人收拾行李,发现了一个东西,我想,应该是你的。”
着,他又取出一个乌墨色的木盒,放在书案上道:“还有这个东西,你看过之后,应该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苏清朗被他得一头雾水,但还是出于礼数地点了点头,走过去,将两样东西取在手中。
正要告辞离开时,还是顿住脚步,回头看向他问:“大人何时动身?”
孙太傅苦涩一笑,微微叹息道:“我现在可不是什么大人喽。”
“戴罪之身,得皇上恩赦,能回家养老已是不错,只是太子殿下那边,就有劳苏大人多看顾着了。”
在苏清朗的记忆中,孙子仲的这位祖父极为严厉,可能是教过许多皇子的原因,凡事总要条条框框,标注清楚,对于孙子仲更甚,他记得,少年时和谢玉他们几个来找孙子仲玩,孙太傅还老大不高兴,可能觉着他们是些纨绔子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会把他家敦厚仁孝的孙子带坏了。
这些年,大家同朝为官,又同是太子和公主的老师。按理,两人无论公事上,还是私底下,见面的机会多得是,可他和这位孙太傅,却始终冷淡疏远的很。
因少年时的缘故,让他对孙太傅产生了畏惧心理,总是下意识地躲着他,这本情有可原。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谢玉他们了。
孙太傅虽与谢远将军政见不和,但始终钦佩他耿直忠诚的为人,当年的事,他没有像徐进那样深恶痛绝,但对他,终究是不大痛快的。
疏远惧怕了这么多年的人,如今却以这种温和的语气与他话,苏清朗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
片刻,他才颔首道:“太子那边,太傅不必担心,倒是回乡途中,长路漫漫,太傅要顾着身体。”
孙太傅嗯了一声,看向他欲言又止,静默片刻,还是问:“苏大人,你当真觉着太子殿下值得效忠么?”
苏清朗一怔,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来。更何况,出这种话的,还是太子的太傅。
他偏过头,斟酌片刻,才回答道:“古语有云,有教无类,太子殿下是愚钝了些,但贵在内心善良,如今又有长进。更何况,谁也不是刚出生就能志勇双绝的,身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皇上既命我们教授太子,其目的即在于此。”
孙太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于苏清朗的回答,似是认可了。
但不知为何,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近来是长进了不少,但作为储君,终究……还是差了些啊。”
这句话,落入苏清朗的心中,几多悲哀,几多忧愁。
太子殿下愚钝懵懂,根本不是当储君和皇帝的料,这种事,他何尝不知?
只是,他答应过会陪伴在他的身边,不管未来的世事有多艰难,都会帮助他,辅佐他,此誓言一经出,便再无更改的可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便知道很难,即便知道对面的敌人是梅柳生。
从孙家出来,他手里拿着孙太傅给他的东西,不知为何,不想回梅府,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着孙子仲的遗物,静静地待上那么一会儿。
让车夫驾着马车,沿着长街走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想起来一处,于是让他调转方向,向国子监赶去。
此时,国子监中的学生皆已放假回家,他一个人,身着便装行走在院中,没人注意,更没人阻拦。
这些年,南唐国力式微,就连皇室都捉襟见肘,更别提兴办学堂,增添器具了。
昔日繁华热闹的国子监,屋子破旧了许多,就连院中的花草也萧条了不少,不像他们那时候,画栋雕栏,朱窗绿瓦,春日里杨柳依依,木架上总是盛开着一串串的紫藤花。
还记得那时候,他们跟随先生坐在院中的花藤下,焚香弹琴,对弈品茗,秀尽了一身的风雅。
先生博学多才,对学生亦是严格,门下弟子无不多才多艺,尤其他们那一届,堪称杏林场上的一段佳话。
只可惜,后来人死的死,走的走,直到现在,甚至还未曾有过一次聚首。
想到徐家那次,看到跟随在先生身边的几个少年俊才,苏清朗的心中却又安慰了不少,有些东西,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消失,但也在时间中,终会被下一个东西取代弥补。
他走到紫藤花的架子底下,挨着石桌坐下来,又将孙太傅给他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这里,是他以前经常来的地方,安静无人,可以来此背书,还能躲个清闲,还记得有一次,他在亭下玩了一会儿,觉着无聊,便在碗口粗的紫藤花木根上,刻下了谢玉的名字。
那时,他被家里的人惯坏了,淘气的很,一点儿都没觉着这是一件错事,甚至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
直到第二天,他看到花架子底下蹲着一个人,正在努力用黄泥抹去他刻下的名字。
他记得,田间乡野都是用这种法子给树木治伤的,两方对比下来,这才发现自己的不是。
虽然愧疚在心,但出于自尊心作祟,他还是厚颜无耻地将这件事推给了谢玉。
反正从到大,谢玉不知道给他背过多少次黑锅,大的的,也不差这一回。
可是孙子仲却很生气,仅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便拎着盛黄泥的木桶离开了。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每当看到他都是冷着脸,之后他才知道,那天他刻字的时候被孙子仲瞧见了。
所以不难想象,当他把责任推给谢玉的时候,在孙子仲心中,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渣。
可是很奇怪,像孙子仲这样的正经。最后,还是跟他成了朋友。
一卷画轴,一个木盒,苏清朗垂眸望着,片刻后,还是伸手将木盒拿起。
孙太傅,等他看到了这个东西,就会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许,这和孙子仲背叛他们的事情有关。
所以,他有些迫不及待。
木盒开,里面却是几封书信,红色的贴纸上,写着孙子仲的名字。
这是孙老太傅的笔迹,苏清朗认得的,他们祖孙两个从前,一直有通信的习惯,他也是知道的。
开信笺,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苏清朗看完以后,又开了另外几封,看着看着,不由涌出眼泪,红了眼眶。
当今皇上奢侈暴政,致使南唐民不聊生,太子殿下愚钝无知,根本不可担任储君大任。
若是当年的翌王殿下还活着,以太子殿下现在的德行,根本不配与其项背,若翌王殿下还活着,他才是最合适的储君。
一页页,一张张,放眼望去,皆是这样的字句。
他明白,他了然,若是这样的书信,落到皇帝的手中,那么被诛全族的,定会是他们孙家。
而当年,在国子监中,与孙子仲住在一起的,却是秦桓,无意中发现这样的书信,不是不可能。
于是,为了取回书信,为了保全自己的全家,便迫于秦桓的威胁,做了那等下作而不光彩的事,何其自私!
他将书信放下来,望着躺在石桌上的画轴,迟疑片刻,还是伸出了手。
孙太傅,这是他的东西,可是他不记得,孙子仲那里有他的什么画作。
画轴刚刚开,他便被上面的人像吸引住了心神,一个女子,赤红色的衣裙,手中握着长鞭,英姿飒爽,举世无双。
他恍惚想起,李赛赛入狱的时候,他曾见过孙子仲,那时他,是他祖父的一个朋友在天牢任职,所以过来看看。
决定和亲那日,孙子仲来找他喝酒。那时,他心情不好,满腔的不甘不愿,原来那天,感到难过的并不止他一个……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孙子仲与李赛赛,不过是相识的陌路人,不成想,他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握着手中的画轴,苏清朗只觉着心中阵痛,无地自容。
一次次忍气吞声的退让,一次次看似不经意的关心,那些自以为的理所应当,原来是有人做了这样大的妥协……
苏清朗埋下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再也无法去见那幅画像。
良久,才苦涩地扯了扯唇角:“为什么那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