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不冤 一更
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殿内。
沈辛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 她一身鹅黄衣裙,素淡清雅,连发髻钗簪也偏朴素, 他本以为是因为她改了性子, 如今看来,原来如此。
一切早取决于心, 任由他人再多言语,也不会改变决定。
原本滚烫的茶水此时已经凉透,只有指腹上一点余温还残存着,沈辛低头看秦文君,眼中是对方未曾瞧见的复杂情绪,薄唇轻启, 清冷平静的声音传入秦文君耳中, “你当真要这样?”
“不后悔?”
“不后悔。”
秦文君声音也平静, 却透出几分坚决, “还望陛下成全!”
沈辛摩挲着指腹, 直到那上面的余温也消尽,他才继续道:“你可知,这样做, 你会失去什么?”
秦文君莞尔, “左不过是荣华富贵,半生安稳,天下人千千万, 能享受锦衣玉食的又有几何?既有如此多的人生于困苦,那多文君一人又如何?比起大多数人,文君已然十分幸运。”
“多少人碌碌无为,多少人浑浑噩噩, 多少人于世间沉浮却连这个世间也看不清,文君能识文断字,明事理,晓万物,不同于其他女子困于后院只为那一二子嗣,启蒙不幸运?”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选择更幸运一点?”沈辛开口道。
“你拥有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的地位和优渥的生活,却不愿意接受?只为了那点子可笑的亲情和风骨?”
“秦文君,你为何不自私一点?”
闻言,秦文君面上一愣,不知为何,沈辛微沉的语气让她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什么,暖暖的,柔柔的,令她心生不舍,流连忘返。
可下一刻,她还是清醒了过来,将那种感觉从心中刨除,坚持自己的想法。
“陛下,这世上各人都不同,自私之心虽人人皆有,可每个人的选择却不尽相同。”
“或者您可以这样想,在臣妾心里,秦氏重于您,精神风骨重于物质生活,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又如何不是自私?”
沈辛无话可,他从不知道,秦文君原来这么能 * 会道,果然读书多的就是不一样?
若是从前秦文君能有现在的理智清醒,不定,他们那个孩子也不会没了。
届时……她也不会走吧?
虽未发生,沈辛却能预料到,他在她心里的地位或许不够,可一个亲生的子嗣却不准。
若真如此,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可是偏偏,他就是没了。
沈辛眸中划过一丝讥嘲,很快消失不见。
“若是朕不答应呢?”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冷意。
秦文君面不改色道:“那文君便只能以死明志,借这一身血肉,祭慰明月。”
沈辛轻笑出声,“你威胁朕。”
秦文君也莞尔,“文君不敢。”
她抬头看着沈辛,“何况,以文君的分量,也无法威胁陛下您。”
“可你在陷朕于不义。”沈辛指出,“你有恩于朕,却令朕无法偿还,是想让朕一直记着你?”
秦文君更笑了,“原来,陛下还在乎恩义吗?有秦家一事在前,臣妾还以为陛下不曾将那没用的东西放在心上,又何谈陷与不陷?”
沈辛沉默了。
秦文君也垂下眉眼,心中不由轻笑,看来他是真的定主意不告诉她。
有他发话,便是他人知晓真相,也不会告知于她。
秦文君闭了闭眼,她只想求个真相,这也不被允许吗?
“你这是铁了心。”
“陛下又何尝不是。”
沈辛沉默良久,终究是道:“好……朕答应你。”
他唇边轻嘲,“左右,走的也不止你一个。”
这句话声音太,秦文君没听清,可她听清了前面那句。
那一刻,心瞬间塌陷了,不清是轻松还是沉重,只觉得一股复杂的情绪在心中乱撞,仿佛要试图破土而出,溢满全身。
初春乍暖还寒,风里都带着凉意,刮在脸上,令人竟分不清凉的是脸还是心。
“从今往后,宫里不再有秦昭仪,你离宫,无论是自行生活还是真如你所远赴琼州,都随你,无人再约束你,无人再强求你,朕亦会忘了你,你我从此便是陌生人,不得回宫。”
“秦文君,你怕吗?”
“将来,会后悔吗?”
秦文君深吸一口气,“未来之事,此时又如何得准?文君只愿此时随心,至于将来悔不悔,只有将来的自己才知道。”
沈辛牵动了一下唇角,声音低沉,“不定,你很快就能知道。”
秦文君抬头,沈辛却不再看她。
“这宫里,属于你的东西,你都可以带走,无论是你的嫁妆还是宫中赏赐,你是自请离宫,并非罪人,朕不至于吝啬至此。”
秦文君苦笑,难道,自己还得感谢他吗?
也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严格来,这些也是属于沈辛的东西。
她认认真真叩首道:“谢——陛下隆恩!愿陛下山河永固,大庆万古长青!”
山河永固……
沈辛唇边露出一个轻讽的笑容,却没什么,
“什么?自请离宫?”宋幼薇以为自己幻听了,否则怎么会听到如此荒 * 唐之事。
她轻笑一声道:“陛下是在和臣妾开玩笑吗?历代以来何曾有过这等先例?从来只有逐出皇宫,何来的自请离宫?”
不仅自请离宫,还允许她带走所有东西,这是在皇室的脸吗?!
“自古没有,从今便有了,这世间之事,总有人要开一个先例。”沈辛不在意道。
宋幼薇气得站起身来回踱步,厉声对沈辛道:“陛下可知晓这样做的后果?!此事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犯了什么错,不得不如此补偿秦昭仪,您是想要让天下人看皇室看你的笑话吗?!”
“若她秦文君想要走,便逐出皇宫便是,若陛下不放心她身无分文,大可让她私下携带钱财,大张旗鼓让人带走所有东西算怎么回事?!”
“一些闲言碎语罢了,若自身不在意,又何必管他人如何。”沈辛缓缓道。
宋幼薇气笑了,“对,你是不在意,连江盈袖谋害你的母亲,我的姑姑,你都能隐瞒下来,如今不过是损失些财物和脸面,又能算得了什么!”
气到极致她竟然触底反弹,冷静了下来。
“沈辛,我难以想象,对于那些人,你究竟还能做到什么地步?是不是哪一天她们谁要杀你,你也能笑着不计较?你还像个皇帝吗?!”
宋幼薇无法理解沈辛的行为,情分恩义自然重要,可地位等级不重要了吗?
妃嫔妃嫔,终归不过是帝王附属,这天下,无人能与皇帝比肩,而皇帝的威严也不容触犯。
可沈辛呢?
宋幼薇曾无数次在心里想,沈辛真的有把自己当至尊无上的皇帝吗?还是在他心里,有比帝位更重要的东西?
这种话放在一个隐忍筹谋多年最终逼宫夺位的皇帝身上,未免太过可笑。
“幼薇。”沈辛抬眸看她,“若我认真做个皇帝,你此时也不会用这种态度对我话。”
宋幼薇一噎,一时竟发现无言以对。
他得没错,帝后帝后,哪怕是夫妻,那也是夫在前,妻在后,指着皇帝鼻子骂这种事,也不可能出现。
所以,她刚刚错了,沈辛不是对任何人都这样,只是对他放在心上的人这样。
而她宋幼薇,也在其中。
沈辛却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模样,仿佛未曾听见宋幼薇方才的指责,也没有过刚刚反驳宋幼薇的话一般。
他的手转动着挂在腰间的玉环,似乎这样就能消耗他闲寂的时间和心情。
“不过是在宫中除个名,往了也只是家事,无需他人置喙,若有人不依不饶,等着朕来处置便可。”沈辛悠悠道。
罢,他便起身要走,却在门口被宋幼薇叫住。
“等等……”
“还有何疑问?”
宋幼薇转过身,平复好心情,看着沈辛的侧颜和背影,只见细碎的阳光倾洒在沈辛身上,连带他一身黑衣都仿佛笼罩了一圈佛光。
“沈辛……表哥,你真的爱过谁吗?”
不知为何,宋幼薇心里忽然冒出 * 这么个想法。
“你看上去对谁都好,却又对谁也不强求,我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要得到她,保护她,不让她吃苦受罪,这世间男子,大多数不都如此?可既然如此,那你又如何会对她们放手得这么干脆?”
沈辛放下手,抬起右手放在自己面前,迎着阳光,张开又握紧,握紧又张开,手心的温度却纹丝未变,该冷还是那样冷,该热还是同样热。
“那你就当我从未将谁放在心上好了。”沈辛放下手,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声音低沉地道。
看着人走远的背影,宋幼薇怔愣片刻,等到看不见后,才不由嗤笑。
“我在问什么?”
“我想知道什么?”
沈辛喜欢谁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左右他们之间也只有夫妻情谊,其他便再没有什么了。
心绪沉了沉,宋幼薇也冷静了下来。
“来人。”
“娘娘。”
“去给本宫将秦昭仪请来。”
在处理之前,无论如何,身为皇后,她都应该过问此事。
“是。”
沈辛离去,江文跟随在他身后,目光时不时便看向他,饶是沈辛不在意,也被看得引起了注意。
“有话想?”
江文敛眉垂目,低头道:“奴婢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有话直便是。”沈辛浅笑道。
“那还请陛下恕奴婢大胆,陛下,您不伤心吗?”
江文看了看他,见他确实没生气,才敢继续:“奴婢想,皇后娘娘心中也有此想法,娘娘虽不喜其他主子,心中却更在意您,见您如此忍让宽容,心中难免怒其不争,一时失言。”
沈辛脚下步子停顿片刻,随后继续往前走。
宫巷很长,可此时此刻,沈辛竟然享受这种长。
“都是自己的选择,什么委屈不委屈。”
沈辛不喜欢在这种无用的东西上耗费太多心力。
“或许是因为,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吧,所以当它到来的时候,只觉得终于来了,多的更多是松口气的感觉,而非委屈不舍。”
沈辛自我反省了一下,他有多喜欢秦文君吗?
未必。
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舍得冷落她这么久。
虽其中也有其他原因,可他自己心里清楚,想要达到目的,有许多路可以走,他选择了一条最委屈秦文君,却又最与他无碍的路。
随她心意放她出宫,心中未免也有这方面的补偿心理。
如此来,他对秦文君竟还是有几分怜惜,只是这怜惜时间与方向不对罢了。
江文跟沈辛一同长大,如今又一直跟在沈辛身边,实话,他陪在沈辛身边的时间比任何人都多,而理所应当的,他对沈辛的了解也比任何人都多,虽然近两年沈辛性情略有改变,不过也只是从稚嫩变为成熟,至于其他方面,那还是几乎没变。
喜欢的还是喜欢,厌恶的同样厌恶,此事他既然能出这种话来,江文对他的想法便能窥见一斑。
“陛下海量。”
听见这夸赞,沈辛竟 * 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海量?
在此之前,究竟有多少人他睚眦必报他都记不清了,如今竟有人他海量,着实有些可笑。
令人发笑的笑。
宋幼薇见了秦文君,见面之后,不知为何,原本激荡的内心平静了不少。
又听对方娓娓道来的声音,看着她宁静淡然的神色,宋幼薇心中似乎忽然明白了,沈辛为什么会答应。
因为,此人心意已决。
自请离宫,也相当于民间放妾,律法规定放妾时,妾可以带走自己的私产,只是分量不过是几分,而非沈辛这般让人能全部带走。
原本宋幼薇还想按规矩来,可想想沈辛,原本在喉咙口的话好似也没必要出口了。
当事人都不在意,她在这里斤斤计较,反而显得自己不够大度。
此事就这么定下,在得到答复后,秦文君心下松了口气,对着宋幼薇磕了个头,“多谢娘娘,也多谢陛下,娘娘与陛下夫妻同心,定能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过往之事,是文君扰了。”
“不必这些好听话,本宫可不是陛下,你再多少好话也没用,本宫不需要,也不想要。”
宋幼薇看着眼前的女人,站起身冷冷道:“你既选了离开,日后就认清自己的身份,莫要着陛下的旗号行事,你与他,日后再无瓜葛,明白吗?”
秦文君自然明白,可此时宋幼薇这样提醒,其中究竟是为了谁,总也不清。
出人意料的,秦文君到底没那么厚颜,并没有带走含章殿内所有东西。
仅仅带走了她的嫁妆。
可即便如此,秦昭仪自请离宫一事,也迅速传遍了宫中,引得无数人瞠目结舌。
毕竟他们从未见到哪位妃嫔进了宫还好好出来的,也没见过有人舍得出来的。
不少人想来凑热闹,然而到底顾及面子,没有亲自来,只是派了宫里的宫女太监悄悄观看。
秦文君对这些视线视若无睹。
左右她也不会再回到这后宫,便是被多看几眼又如何。
“主子……”
她的贴身宫女也和她一样的普通装束,这是秦文君求的最后的一个恩典,放这宫女一同出宫。
马车在地面哒哒作响的声音平稳又缓慢,缓慢到秦文君能好好看完这一路的景色。
起来,也没什么好看的,处处高墙,便是那雕栏玉砌再美,看了这些年,也早已习惯。
可只要想到这一切未来都不会再见,秦文君心中竟真觉出了它们的美,且有些许不舍。
出了皇宫,秦文君临时找了个宅子安置下来,她对丫鬟:“日后你想如何?若是想要有个人家,我会托媒人好生听一番,找个靠谱的人家,把你嫁出去,还会为你准备一笔嫁妆。”
“奴婢侍奉姐多年,早习惯了这等日子,若是哪一日不侍奉了,那才不习惯,希望姐莫要嫌弃。”丫鬟。
秦文君伸手抚了抚她的头,“这样也好,将来有机会,我也会为你找一个好 * 人家,若是没缘分,我也会养你一辈子。”
丫鬟笑笑,“那奴婢就先多谢姐了。”
“我已非未嫁之身,再叫姐不太合适。”
“唤我秦氏,秦娘子皆可。”
“是,娘子。”
秦文君已走,宫中更空了,那些原本等着沈辛回心转意的人更坐不住,甚至有些都想让沈辛去寺庙里拜拜,看看是不是惹上了什么,否则怎么会一个两个都留不住。
人走了不要紧,毕竟天下女子众多,何愁没人入宫,要紧的是皇帝因为这事心有戚戚不愿亲近人了啊!
沈辛为此不胜其烦,甚至想直接发话让他们闭嘴,少操那个心,有空不如管管自己后院。
然而不等他发这个话,另一件事发生,所有人都没那个心情和精力再关注皇帝的后宫事了。
几日后,长久以来无人触碰的登闻鼓,响了。
“娘娘,时辰尚早,您尚能多歇息片刻。”宫女上前,为穿着一身单薄中衣的燕翎披上狐裘。
雪白的狐裘无论是看起来还是摸上去,都那样温柔暖融融,一不心,便能将人的心酥化。
燕翎平日里很喜欢这种毛茸茸的东西,还给孩子做过几个玩偶。
可此时此刻,她却无心去在意这狐裘。
她站在窗边,看着屋外雾蒙蒙,还不甚明亮的天色,不仅禁问宫女:“今日何事?此时又是什么时辰?”
宫女恭敬回答:“回娘娘,今日已是二月二十,卯时二刻。”
“二月二十……”没有日历,燕翎不会换算成公历,却也能大致往后推一推,猜测此时为何时。
毕竟秦文君已经离宫,那么,与她所想的时间也不远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她便听到了前朝传来的消息,“有人敲了登闻鼓!”
燕翎扶着窗棂的手一紧!
预测成真,她一时竟有些迷茫。
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她自以为许多事已经被她蝴蝶得和史实不一样,例如燕长观,又例如她自己。
可是为何,如今又开始与史实接轨?
如果秦文君的命运没有改,那她的存在又算什么?
她真的存在过吗?还是一切只是她的想象和虚妄?
究竟是她没有来的那个世界是她所知道的历史,还是被她蝴蝶参与过的这个世界是?
后一种可能,令她不禁心头一跳,毛骨悚然!
如果……如果她真的存在,那为何没有记载,还有她的翕儿……
一时间,她竟不敢深想。
手指无意识地抚摸转动着手上的戒指。
忽然,她的动作骤然停顿,缓缓抬手,她看着手上的戒指开始发呆,上面的钻石光芒璀璨,许多人虽不认识,却也多次夸赞这东西精致漂亮。
可此时燕翎的心思却不在它的漂亮上。
目光停在这上面良久,久到风从下摆灌进狐裘内,久到她都觉得冷了。
或许,答案就在这里。
大庆建国数百年,秉承下达上听,万民皆有权之意,于宫外皇城之上,设立登闻鼓。
若有人欲申冤、鸣不平,亦 * 或告御状,皆可击鼓。
然,未免有人无案可审却击鼓,因此规定凡击鼓者,无论是谁,无论年岁,无论何等身份,皆需要“上刀山,下火海”,未死,方能开案。
同时,若有人过了这等条件,皇帝必亲审此案,文武百官皆旁从。
大庆登闻鼓自设立以来,就没响过几回。
平民百姓若非是大事,皆不告官府,若非生死大事,皆不告朝廷,若真有那等大事,也少有人有勇气击此鼓。
权贵豪富若有事,皆有自己的路子解决,若路子解决不了,也少有人愿意闹到皇帝面前。
一来面子不好看,二来容易得罪人,三来……无人清白身。
世上又有几人能不犯错呢?又有几人在犯了错又没被人抓住呢?
你要告状让人审案,就免不了会被别人扒出更多东西,届时此罪没了,另外的罪名也能加身,被告之人不一定倒霉,但告状的人必定会受罪。
这等不划算的买卖,无人响应,似乎也不奇怪了。
可在今天,这登闻鼓,响了。
鼓声在黎明之初响起,随后传入了越来越多的人耳中。
上朝的文武百官皆听见,不由得通过马车向外张望。
“什么声音?”
“何人击鼓?”
“所为何事?”
各种问题层出不穷,皆未得到回答,直到他们终于从探消息回来的仆从那里得知的名字中得到了答案。
此人并非其他人,而是先前因为自请离宫而闻名京城乃至天下的秦文君。
这段时间,秦文君的名字传遍了京城,无他,皆因为她可是第一位带着嫁妆离宫的妃嫔,无数人想要窥见她什么模样,无数人深挖她的背景。
也因此,短短数日,秦文君的身份背景也传遍了京城,除了老人孩儿,基本能知道的,都知道了。
因此,在得知那击鼓之人是秦文君时,众官员心中的疑惑也就解了大半。
有人忍不住叹息摇头,“红颜薄命,红颜薄命啊……”
这是认定秦文君活不了的。
也对,那“刀山和火海”,岂是一养尊处优惯了的女子能坚持下来的。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秦文君会命丧于此。
他们都不看好这个女人,因此,也不觉得她能成功。
“哈哈哈哈……有趣,真是有趣!”有人大笑看戏,这是知道内情的,他们不为秦文君惋惜,也不为她担忧,全当一个看客,只等一场好戏上场,愉悦自己。
城楼之上,一面鼓正在被敲击着,浑厚的鼓声传去老远,而那敲击比鼓的人也几乎筋疲力尽。
早的风也是冷的,可秦文君此时已经感觉不到了。
她此时双臂疲软,浑身也被汗水浸透,额上鬓发紧贴肌肤,汗水积成印,从她额头滑落。
可她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坚定,那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对真相的渴求。
既然他们不愿意主动告诉,那她便用自己的方法得到,哪怕……结果不如人意,哪怕……她会因此命在旦夕。 *
她也不愿意做一个被蒙蔽的傻子。
沈辛,你收到我的战书了吗?
沈辛……沈辛收到了。
因为早朝,他向来起得早,此时早就收拾好,准备用完膳后去早朝。
然而不等他刚坐下不久,就收到了从慌忙跑来的宫人那里得到了消息。
“登闻鼓?”
沈辛眉梢微挑,无人看出听出什么情绪。
“是。”
“是何人?”沈辛询问。
宫人支支吾吾,言语含糊,竟是不出口,沈辛心中顿时有了预感。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联系就是那么奇妙,明明还没,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不知为何,心里就是有种不妙的预感。
直到听到对方的回答,心中的预感成了真,“是……是庶民秦氏。”
秦氏,又能让宫人这般犹豫,对方是谁一目了然了。
在几天前,大家还会称她一声昭仪娘娘。
果然如此。
预感成真,心中稍稍一空,略有一股无力又无措的感觉席卷全身。
沈辛坐了半晌,才缓缓转头看向外面某个方向,良久,才停下用膳的动作,起身离开。
“既然如此,那便不要让人久等才好。”
江文快步跟上,“陛下息怒。”
沈辛停下脚步,站立片刻,忽然笑了,“息怒?朕应该息什么怒?”
江文还是一脸担心。
沈辛心下一叹,没再什么,继续走了。
快步前去,面无表情,心中也真的什么也没想。
事实上他此时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
明明……明明这并不意外,他应该早就料到的,不是吗。
像秦文君那种性格,没有达到目的,没有知晓个清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只是他以为……他以为……
以为她既然选择离开,就算告别了一切,不会再把精力放在这上面。
然而事实告诉他,这不过是对方的权宜之计,也是障眼法。
目的,就是为了麻痹他,给他一个出其不意,让他想要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正大光明匾在上,文武百官在前,她这是……在逼他啊!
沈辛心绪不宁,脚下一个不注意,台阶踩空一步,下一刻,他整个人便歪坐在台阶上。
“陛下!”江文慌忙上前,就要检查他的脚是不是有事,一边还指挥太监,“还不快去请太医!”
沈辛却摆了摆手,“无事。”
他没事,只是有些突然,突然到他的走神被迫回神,脚腕上传来的疼痛不那么难以忍受,他知道,他的脚没事。
有事的是他整个人。
他似乎没了力气,哪怕明知道脚没事,也站不起来。
是心累,也是身体累。
“扶朕起来。”
“陛下,不如歇息片刻,左右也不着急。”江文劝道。
是不着急,毕竟,皇帝没出现,连“上刀山下火海”都不会开始。
哪怕是这种时候,沈辛也是主角,需要所有人等的主角。
可他不喜欢。
“扶朕起来。”
话不再第三遍,江文心知沈辛心意已决,便也没有再劝,将人扶了起来。
沈辛站起来,力气仿佛也 * 回到了身体里,这次他没有再走神,也没再快步,而是以不疾不徐的正常速度前进。
一直走到早朝大殿外。
他站在正大光明匾下,面对站在台阶下的文武百官,以及被带到场中的女子。
她一身素衣,未施粉黛,上面长簪挽发,下面长发飘飘,此时跪在冰冷的地上,身姿笔挺,不卑不亢。
“击鼓者何人?”
“民女秦氏文君。”
“所为何事?”
“为求翻案申冤!”
“民女秦氏,为’龙门案‘而来,求陛下,为秦氏申冤!”
声音响彻全场。
沈辛端端站在上方,看着下面的女人,神色似乎很平静,却只有江文,能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在如何绞紧。
“你可知,击鼓告状前的条件?”
“民女知晓。”
“朕可以给你一个收回先前所言的机会。”
“谢陛下,请恕民女不识好歹,辜负了您的好意。”
“既如此,那你去吧。”
沈辛闭了闭眼,转身坐在了宫人搬来的椅子上。
程序在那里,无人无处不对,文武百官也没有指摘的地方,面面相觑后,纷纷分成两侧,只作围观。
所为“上刀山,下火海”,一是过乱棍,二是滚钉板,三是走火炭。
侍卫站于两侧,起落交错的乱棍形成一条行道,秦文君要趴跪在地上,从乱棍中爬过去。
纷乱的棍棒加身,每一棍都好像要把将她浑身给砸碎劈散……
每爬一步都十分艰难。
当她艰难地爬过后,腹中已然忍不住吐出血来!
可没人关心,也没有人喊停。
闲人旁观,而这场中,除了秦文君,没有当事人。
包括沈辛。
他坐在上面,看着她如何艰难地爬过乱棍,又看着她如何痛苦地滚过钉板……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
要是早知道……要是早知道……
他会告诉她吗?
会的。
可是,没有早知道。
他所以为的保护,其实对方不屑一顾。
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秦文君,可很显然,秦文君的父母亲人,也没有那么了解她。
否则也不会有眼前这一幕,不会有今日这件事。
可事已至此,他又能如何?
世上没有后悔药,即便他有重生这等经历,也不会有任何例外。
重生,并非他的金手指,反而是他的枷锁,是他的困境,在一步步引导他走向一条他自己不喜欢,但是其他人需要,也想要的路。
而他,不过是其他人手中的工具人。
沈辛没忍住笑了出来,无声,却更像哭。
下方的秦文君浑身已经鲜血淋漓,素雅的衣裙已经被鲜血染得血迹斑斑、破碎不堪!
当她终于过完所有的“刀山火海”,已经倒在地上几乎爬不起来。
头疼,背疼,胸腹疼,腿疼,脚疼……
浑身上下无一不疼。
可她还有意识,也还活着。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值得吗?”
既然对方不愿意,那就表示这件事她其实没必要知道,或者……她不最好不要知道。
可她还 * 是选择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求一个真相和答案,弄得自己伤痕累累,值得吗?
秦文君不知道。
刚才过“刀山火海”的时候,她是后悔的,是想过退缩的,因为太疼了,疼痛让人无限胆退却。
可她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
当坚持完的这一刻,她又不后悔了。
她告诉自己,值得的。
人生在世,谁想做傻子呢?
沈辛不想,她也不想。
自请出宫后,她不再是妃嫔,只是一介庶民,即便出了这种事,也不会丢皇室的脸,不会沈辛的脸。
如此,她就放心了。
她曾经或许欠了沈辛,又或许没欠,无论如何,从今往后,她不想再欠他一星半点。
哪怕是这个真相,也不是他施舍,而是她自己努力求来的。
她不想欠任何人。
尤其是沈辛。
“太医来了吗?给她治治伤,可不要还没审案,人就没了。”沈辛发话道。
“回陛下,太医已经到了。”
在简单止血服药后,秦文君的情况总算好了一点,没有再咳血,身上伤口的血液也在逐渐凝固,整个人看上去都好了许多。
沈辛看向刑部尚书,对方行礼后上前,阐述了一下先帝在世时的“龙门案”。
所谓“龙门案”,就是当初坊间流传出一首反诗,诗中有夺龙门,取而代之之意。
本是一件事,教育一番也就够了,只是后来不久,有人在东宫里发现了这首诗的初版,并且有人指认,这是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沈辛写的。
沈辛当时觉得这很可笑,他当时根本没读多少书,文学水平一般,能写出这种诗来简直是祖先显灵。
还取而代之?
他本来就能取而代之,何必要写出来。
他这样的,然而无人在意,他那时才真切体会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意思。
再后来,又有人指证,这首诗是来东宫的秦太傅所写,且呈上了纸张、墨水、字迹上的证据。
随后,在太子党的压力,以及秦太傅的主动认罪下,这罪名成功落在了秦家头上。
反诗不比密谋造反,还不到诛九族的地步,且在诸多方面的因素下,先帝只是判了流放,表面上,秦文君的地位几乎没受到多少影响。
但也仅仅是表面。
刑部尚书派人取来卷宗,并且还有证据,摆在百官面前,也摆在沈辛和秦文君面前。
沈辛看都没多看一眼,他的目光都落在了秦文君身上,看着她认真仔细地看着那些卷宗证据的模样,眼中流露出了些许情绪,只是速度太快,一闪而过无人注意到。
秦文君仔仔细细看完所有东西,只觉得这些证据不够充分,事实上也是如此,当年能定罪,主要还是因为秦太傅的主动认罪,否则事情结束得没这么顺利。
这也是秦文君后来恨沈辛的原因。
虽是有人诬陷,她爹也是主动顶罪,可沈辛却连为他平反的想法都没有。
“秦氏,看了卷宗,你可还要申冤翻案?”沈 * 辛缓缓问。
“回陛下,民女坚持,还请陛下明察秋毫!”秦文君道。
“你上前来。”沈辛对秦文君,又转头看了刑部尚书一眼,后者会意,随后派人去取其他东西。
秦文君犹豫片刻,只觉得前方似乎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令她不敢上前。
可她到底还是上去了,跪在沈辛面前,面前就被甩了一堆东西。
“看吧,你想知道的。”沈辛轻声道,语气里似乎有一丝温柔,细听之后才会发现这是错觉。
秦文君翻开这些东西看,每看一个,手就不自觉更颤抖一分,直到最后,抖得拿都拿不住,纷纷纸张落在地上,她却无力捡起,更没有勇气去看。
真相就在眼前,她却怕了。
沈辛却不给她后悔的机会,她不看,他就。
“这些,都是从秦家找到的你爹和我那个不成器七弟、以及严氏的通信。”
“上面写了多少谋害朕的计划,你数了吗?”
“反诗怎么进的东宫,你知道了吗?”
“你要真相,朕不,可你如今非要威逼至此,朕再藏着掖着,倒显得朕不通人情。”
沈辛神色平静,声音淡淡,好似秦文君所做的一切并未激起他心中半点波澜,那双看向秦文君的眸子里,流露出来的,也只有怜悯和悲哀,像老天对苍生,是帝王对百姓,而非沈辛对秦文君。
“朕为何不翻案,因为,从始至终,无案可翻。秦家,本就是朕亲手送进去的,罪名,也是朕将计就计按上的。”
“反诗是真,陷害是真,可秦氏,你搞错对象了。”
“秦家,无冤,亦无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