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魂归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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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日骄阳, 璀璨炙热。

    汗水浸湿手心,仍是未曾松开。

    薄雾笼罩光影,在眼中落下一片氤氲, 一切景物宛如蒙了一层薄纱, 模糊不清。

    清雅的声音那般平静,掩住其中的波浪滔天, “燕翎,不曾有他愿。”

    这自是假话。

    愿望并非没有,而是怕愿望实现所需付出的代价她承担不起。

    道人闻言也不恼,浅淡一笑,鹤发在风中不曾乱过分毫,俊逸面庞染上与阳光如出一辙的和煦。

    “世上最可怜可悲者, 便是自欺欺人、讳疾忌医之人, 贫道不忍见夫人也沦为其中之一。”

    燕翎理了理鬓发, 莞尔道:“能自欺欺人, 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

    “道长或有大才,可流芳百世,造福万民, 何必在我身上浪费精力。”

    “夫人又如何得知, 贫道此时并非流芳百世,造福万民?”

    轻风拂来,裹挟着夏日最是寻常的暖意, 吹在脸庞,明明是热浪,却令燕翎无端生了一阵寒。

    她面色一正,方才尚未彻底晕开的笑容刹那间消失不见, 白里泛红的秀唇轻颤不已,一阵又一阵热浪过,堵塞的喉中才挤出几个字,“道长所言……何意?”

    拂尘一扬,道人冲她浅浅一拜,“天机本不可泄露,可夫人既是天机缺口,想来也心中有数,无需贫道多言。 * ”

    燕翎何尝不明白他此言何意,可她仍是不愿去想,不愿意接受那个可能。

    思绪纷乱缠绕,心中宛如上山下海,走过狂风巨浪,终究是被巨浪拍在岸上,归于平静。

    燕翎几乎是下意识便想到了什么,从上至下看了看沈翕。

    沈翕被她复杂的目光惊到,“母妃?”竟是连唤娘都忘了。

    重新抬头,心中尘埃落定,含着破釜沉舟的目光看向道人。

    “道长,还请指点迷津!”

    禅房内,一派寂静。

    璀璨之光自莹白纱窗进入入,低了不知几个度的温度仍未彻底散去灼热,嚣张地落在沈辛手上,却只映出它的些微颤抖,不过一瞬,又复而平静,恍如错觉。

    “那她呢?”

    “翕儿我已知晓,那看似平安无事的她呢?”

    了缘苦笑一声,看向沈辛的目光溢满无奈,“陛下,贫僧曾自己功力不足,便是这天机,也仅能窥见一星,那位娘娘身上因缘浅薄,却又极其复杂,贫僧仅知,她有恩于世,若成,则受天命庇佑,总于性命无忧。”

    若成,便是还有一个若不成。

    至于这成与不成归于何处,便是无人告知,沈辛心中亦有几分猜测。

    阳光下,莹白剔透的指尖似乎更白了,血色尽褪。

    “老天爷可真冷漠。”

    “她曾朕是受天命眷顾之人,呵!”

    如今想来,何其可笑。

    他这个受天命眷顾之人却在天命安排下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而她这被此界排斥之人却受天眷顾,身负庇佑。

    命运的荒诞,从不在某一刻,而是无时无刻。

    原本闭目垂眸默念佛经的了缘倏然抬头,转动的佛珠毫无预兆地停下,头微转,视线看于某个方向,声音轻叹又一松,“阿弥陀佛,那位娘娘的机缘已到,不可阻矣。”

    沈辛霍然转头,却只见一阵劲风袭来,吹动纱窗,支架掉落,窗户啪嗒撞在框上,发出剧烈声响,隔绝了沈辛平静又讥诮的视线。

    回程路上很平静,沈翕一天精神很足,到了这时便犯困,被燕翎安置在马车上躺着入睡,没了孩子的插科诨,两人都没心思谈及其他。

    一段路程便也这么安静过了。

    马车驶入京城,沈辛随意掀开窗帘瞧着外景,随后便不住皱眉。

    原因无他,这城外的乞丐过于多了。

    今年非灾荒之年,各地也并未上奏报灾荒,何来这些难民?

    沈辛心中存了事,回宫后便也没再与燕翎多,派人送他们母子二人回合欢殿后,便径直去了御书房。

    临走之前终是开口,“翕儿的事朕已有算,不必担心。”

    燕翎看着他,眼眸清泠,似蒙着一层水雾,绯红的胭脂在唇上晕染出一副缱绻悱恻。

    “我相信你。”

    声音坚定又安宁,一如多年前,面对前路渺茫,危机重重时,她也是这般。

    我相信你。

    多年前,沈辛成功了,而如今,他亦不会输。

    他从不空话。

    看着人一步步离去,燕翎眼中心中纷 * 纷涌上一阵酸意,却又有一丝豁然。

    “……母妃?”沈翕醒了。

    燕翎抱不动他,便放他下地走。

    “翕儿,若是父皇和母妃日后不能陪在你什么,你会伤心难过吗?”

    “……母妃,您要和父皇去哪儿?”沈翕心问道,还未发生,他眼中已然蒙上了水光,泫然欲泣。

    燕翎试图抱着他安慰的手僵在了原处,“……不去哪儿,乖,咱们回家。”

    关于沈翕的处理,沈辛已然了然于心,可在此之前,他还有其他事需要处理。

    待他在早朝将京城城外难民提出时,百官安静一瞬,随后沸沸扬扬,吵吵嚷嚷。

    沈辛随手丢了一支笔下去,场下安静,“这是皇宫,不是菜市场,诸位爱卿若是忘了,便辞官回家吧。”

    此言一出,无人再敢喧闹。

    而沈辛也从众人口中知道了什么。

    简而言之便是,各地无事发生,满朝文武无人在意城外难民来历及其死活。

    知道的人不在意,不知道的人更无从在意。

    沈辛听完都要气笑了。

    “退朝!”

    早朝莫名其妙结束,百官们没放在心上,而在之后接连好几天,皇帝都无故休朝,众人便有些坐不住了,纷纷派人在宫中探消息,可这时候,宫中的人也传不出消息来,因为没有消息。

    这些天沈辛并未做什么,大概他也明白,自己不需要做什么。

    某一日,一道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合欢殿内,宫中重重守卫皆未对他造成任何阻碍,甚至并未发现他。

    “来人啊……”惊慌失措要喊人的宫人只来得及几个字,便意识昏沉,身子软下,倒地不起。

    燕翎惊慌起身。

    胭脂翻飞,殷红染了一抹尘,嫩色腮粉倾洒而下,璀璨缤纷。

    绣鞋飞驰而出,声音携着一抹惊慌,“不要杀人……”

    道人柔和一笑,满意于她如今心慌意乱时第一反应仍是不要杀人。

    “考虑的如何?已经来不及了,若再犹豫,像先前城外那样的难民会越来越多,而人力难以挽回。”

    燕翎心跳紊乱,呼吸急促,面颊苍白毫无血色,“我……我还未想好。”

    她回想道人几日前的话,还未开始,便已经疼痛。

    “我……还未与陛下。”

    “见了面,你可舍得?”

    “……”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观你应当明白此话。”

    眼中水雾朦胧,恍惚间,似看见一抹白云出岫,流金意洒,再眨眼,却再无踪迹,宛若梦幻。

    她急切拉住道人的袖摆,“道长,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我……我就如翕儿一般,放弃这个身份如何?”

    “不如何。”道人言语坚定。

    “你与沈翕不同,他虽位不对,却生于此间,也是此间承认之人,只需让位即可生存。你却并非如此,你有恩于天,’天命‘不能害你,灾厄便转移至其他人身上,如今是与你无关之人,可之后,便会是你所在意之人,届时再后悔,也来不及。”

    “你想 * 看到那般情景?”

    当然不想。

    眼中犹豫渐消,不舍却难以抛弃。

    “可……”

    “莫要再犹豫,今日正是我算好的时机,若误了时辰,成功与否更无定数。”罢,便带人走了。

    天清气明,暖阳融融。

    石阶高悬,祭台落于高处,远远瞧见,便觉巍峨不可攀。

    “去吧。”

    燕翎没动,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灵魂出窍,身体与意识分离,任凭她脑中如何纷乱,也牵动不了半分。

    她想拾阶而上,然而脚步无力,一个趔趄,整个人重重摔下。

    石阶被烈日灼烤,炙热的温度从身下传来,似要将人焚烧殆尽。

    疼痛传入神经,燕翎堪堪回神,意识重新掌控身体。

    你该走了,她告诉自己。

    只有你离开这里,翕儿才能平安无忧,沈辛……沈辛也能,也能什么呢?

    道人并未同她多言,可作为一个后世人,什么都缺也不会缺脑洞,多少也有几分想法,加上沈翕的表现,心中思虑更多。

    她,不该继续留下。

    可燕翎不明白,既然自己不能留,又为何会到来呢?

    便是当年在原来的世界意外身亡也就罢了,可她偏偏来了这儿,若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嫁人生子过完一生也罢了,却又偏偏让她遇到沈辛。

    她绝望望天,很想问问既然不欢迎她,又为什么要让她到来,可她也知道,这个问题无人能答,天也不能。

    祭台真高啊,上祭台的台阶也好长。

    一步一步,缓缓往上,力竭不止。

    脑中浮现那日道人所的话。

    “贫道可送夫人回去,但机会只有一次,如何选择全凭夫人自己。”

    “若不回将如何?”

    “夫人之于此界,好比地龙翻身,破坏,崩裂,长久以往,此界当不稳定,彻底与原本的路线分离。”

    “……如何能回?”

    “天时地利人和,以血为祭,画阵施法,借助你原来世界的物品,在你死后,魂魄自然回归。”

    “……也就是,我会、会死?”

    “是。”

    她会死。

    来到这个世界时莫名其妙,倒是回去时却还要受这般苦楚,燕翎想笑,却成了哭。

    为什么啊,凭什么啊?

    她做错了什么?

    这人竟还她对这个世界有恩,所以会庇护她,可这庇护便是她要死一次才能回去吗?

    且还是放血而死这样这样痛苦又漫长的方法。

    燕翎心中如何悲苦都无法与人诉,没人会疼她,没人会护她。

    甚至连死都要悄悄的,不能,不敢,她所在意的,所不舍的,一个都看不到,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沈辛会知道她死了吗?会的吧,他可是皇帝呢,是她所崇拜的那位君王,怎会不知。

    就算一时不知道,见不到人时,自然也全然明了。

    翕儿呢?等她走后,他的下场会如何?这里是容不下他的,年纪又没了母亲,沈辛会如何安置他?

    她牵挂的很少,却又很重,心中千万般不舍,却也在她以利刃割裂手 * 腕后再无后悔的余地。

    疼……

    真疼……

    她好疼啊……

    为什么没人帮帮她,没人哄哄她,没人来救她?

    爸妈,哥,沈辛……你们在哪儿?

    燕翎支撑不住,倒在祭台上,她感受着血液流失,却不敢看一眼,泪眼朦胧,无声哀泣,口中喊不出声,只有些许断断续续,低低喑哑的呜咽声从喉间挤出,像濒死的兽艰难挣扎,却仍逃不过死亡的结局。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道人以拂尘为笔,蘸着她的血在地上画阵,她知道,一切没有退路。

    胸中的激荡令她冲破心中桎梏,哭喊出声:“再等等,再等一等行不行?我、我还没跟他们告别……还没跟他们话,还没跟他们见上一面……我想看看他们,想、想……”

    “辛哥、沈辛……沈辛你在哪里?!沈辛……翕儿!让娘再看一眼……”

    “我、我不回了,我不回去了……让我死在这儿,就让我死在这儿……”

    越临近死亡,心中的不舍与遗恨便越是浓重,燕翎眼前已经看不清,不是因为眼泪,她知道,自己时间将至,她快死了。

    转眼间,天上乌云密布,不见天日,雷云聚集。

    天外雷声接连不断,却没一个真正劈下,也并未有半滴雨珠倾落。

    手中的戒指早已满是血污,握着它的力道也逐渐减弱,身下的符文阵法纹路逐渐成型,苍天之下,异象渐显,纹路上逐渐发出金红光芒,从微弱到明亮。

    燕翎气息微弱,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一抹白,飘然入眼,又转瞬离去。

    燕翎伸出手,试图抓住那一抹白,最终,那只干净白皙的手也只能无力垂下,坠入身下的血污中……

    来人似乎试图接住,并未成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无力垂落,红白交染,成为这祭台上最绚烂的风景。

    耳边好似还回荡着方才她口中最后的话。

    “再见……”

    却是再也不见。

    道长画完最后一笔。

    天时地利人和。

    身死。

    阵成。

    乌云骤散。

    金红光芒大盛!

    一抹纯白灵魂脱离此界,消失无踪。

    终是回到了她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