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敬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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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云川昨晚根本没睡,搂着明挽昭阖眸憩了会儿,将人唤醒后便匆匆出门去,率军直奔城外,跟 他一起出发的还有彻夜未眠的闻泊京。

    临出城前,闻泊京侧首问陆云川,“你今日不留下?早朝恐怕没那么平静。”

    陆云川瞧向仿佛洇开了浅淡墨色的天际,舌尖抵着齿尖舔了舔,了句:“他自己可以,何况有二叔 在。”

    陆云川有些可惜,未能瞧见今日龙椅上真正耀眼的大梁天子。

    但早朝上不过是闹,岳廷古没带进城几个兵,他将邑京围住了,即便面对江东折冲府,他也 有底气能在攻城前完成自己的目的。

    可惜了,他不晓得龙椅上那位皇帝的真面目。

    到城门口,果不其然,护城军乌压压地守在城门前,手持长刀。

    “无武安侯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陆云川嗤笑,转头对闻泊京:“岳廷古,他是真想反。”

    唇齿间晈出的字句透着森然,陆云川轻抚着腰间的乌尺寒,压低声,“里应外合,先开城门。” 闻泊京颔首,拿起了颈上挂着的一枚竹哨,他缓缓吸了口气,吹响了竹哨。

    竹哨声穿透力极强,一声绵长,紧随着一声短促。

    城外随之回应了两声短促的哨音。

    “带了攻城武器的辎重大军到了。”

    闻泊京的哨声让护城军骚乱了片刻,还不等他们做出什么反应,尖锐暸亮的哨声再一次响起,这一 次是一长两短。

    意思是--进攻!

    护城军大抵也没想到,闻泊京就。岳廷古如今在宫中,将自己亲卫出身的副将岳林留在这了 这儿,只不过他并未在城墙戍守,而是回了在邑京的宅子。

    六城护城军大部分留在城外,其余则在城墙戍守,在外头两方大军动手前,禁军先同城内的护城军敬江山 交上了手。

    当岳林闻讯而至时,城门内外都战作一团,脊背倏尔窜起了冷意,他当即下令:“快!守住城门!无 论如何都一一”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自岳林额心穿透,他茫然地张了张嘴,却没出话来,一头从马上栽了下 去。

    已经攀上城墙的陆云川将随手捡的弓扔下,颇为嫌弃。

    太轻了,配不上他。

    于此同时,城墙之上禁军已然搭弓,流矢如细雨,正在城门口阻截江东军攻城的护城军都愣住了。

    “尔等皆大梁儿郎!”

    陆云川站在城墙之上高声,“再下去,乱臣贼子之名可就坐实了!”

    其中不乏岳氏亲信,当即高暍道:“弟兄们!休要听他胡言!我等勤王而来,待邑京平静,各个是功 臣!封赏近在眼前!杀!”

    陆云川眉心轻蹙,挥手示意,禁军顿时明了,顷刻间,箭矢如流雨。

    城门不开,护城军没有退路,甚至守在其他城门的护城军听见风声,也都在向西门赶来。陆云川心 知这场仗不好,但他只要拖延时间就足够了。

    岳廷古今日休想活着走出朝露殿!

    不出他所料,城门下混战尚未有个结果,游谨先带着岳廷古的脑袋到了。

    陆云川将岳廷古的脑袋吊在了城墙上,再一次朗声道:“岳廷古已死!尔等可还要负隅顽抗?! ” 城门下的厮杀当即停住了。

    岳氏的荣华靠什么?靠得便是武安侯岳廷古!靠得是这个世袭的爵位!如今岳廷古非但没爬上去, 脑袋倒是让人吊城墙上了!加之岳氏造反,岳氏便是彻底完了!

    护城军也不都是傻的,面面相觑之下,军心已乱。

    今日早朝格外漫长。   岳廷古死后,明挽昭下令将其首级交予陆云川,于是游谨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尸首的首级割了 下来,单手拎着尸体离幵。

    血迹蜿蜒在殿上,明挽昭也不曾让人收拾,他高坐龙椅之上,道:“左尚书,可瞧见殿前的尸首 了?”

    左怀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笏板都拿不住,陆佐贤倒了,岳廷古又被当堂斩杀,他仗着世家风 光了这些年,也没少捞好处,方才他也听闻,外头那堆尸首里,正有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谋逆是什么罪?诛九族!

    “陛…陛下。”左怀道抹了把冷汗,“臣...臣...”

    他磕磕绊绊了半天,也没出句话来。

    明挽昭便替他了,“左怀叙昨夜谋逆逼宫,可知这是什么罪?”

    这些攀附着陆家的权贵,这些年大梁日渐衰败与他们脱不了干系,父亲的血,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沾 了。

    明挽昭午夜梦回,不知多少次恨得想一块一块地将他们拆了。

    “朕念你为官多年,饶你家眷性命,左怀道。”明挽昭紧盯着他,视线冷得似要凝冰一般,一字一 句,“认是不认?”

    左怀道怔怔片刻,随即一个头磕在地上,哑声道:“罪臣,谢过圣恩。”

    不仅左怀道,明挽昭隐忍多年,仅为今朝,但他的手段还是出乎了群臣的意料,雷厉风行之下,竟 将先前攀附陆氏的世家拔了个七七八八。

    时过晌午,在这场早朝幸存下来的官员满脸麻木地走出了朝露殿,外头的尸首也已被清理干净,宫 人们正在擦拭云白长阶上的血迹。

    苏晋淮走得慢,落在了后边,苏景词和沈霖在他左右,刑烨也追了过来,不失感慨地轻声:“陛下竟 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忍了这么多年,难怪安乾爷那时非要将人留在身边教养,连找个太傅教都不成。”

    沈霖的脸色也变了变,叹道:“今日倒是一出好戏,安乾爷将陛下教得好,文武双全,又有这般耐 性,难保不是位明君,大梁总算是能瞧见点光了。”

    他最后这一句,更像是长叹,刑烨也不由沉默了下来。

    雨终究还是没落,此刻日光破云层,光辉粲然。   大梁总算是能瞧见点光了!

    为了这一日,多少文人官员陷入了邑京这摊淤泥中,他们未能走出来,而是携满腔壮志未酬的怅然 倒在了那条长夜漫漫的路上。

    又有多少忠臣武将,在为大梁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场上含恨而终,青山埋骨,英灵难安。

    如今长夜将尽,他们被葬在了破晓的前夕。

    唯有苏晋淮始终不言,他沉默良久,垂着眼了句:“再看看吧。”

    他这句话莫名其妙,沈霖一怔,道:“明氏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位名正言顺的君主,瞧他今日杀伐果 断,处事却有分寸,奸臣阉党尽死,若是我等尽心辅佐,何愁梁无盛世?”

    苏晋淮没出声,独身一人往前走去。

    沈霖不明所以,“陛下聪慧过人,这难道不是好事?这么瞧着老师不大欢喜。”

    “苏公......”刑烨睨了眼面色无波的苏景词,走过去低声:“似乎不大看好陛下?”

    何须他问,苏景词也瞧出来了。

    若那个傻子皇帝,他也是瞧不上的。可今日一瞧,陛下分明是在藏拙,藏了这些年,连贴身伺候 明容昼和他的安喜都没瞧出来,隐忍待发,只等今日,将陆党清洗了个干净。

    这等心性与手段,苏景词都要甘拜下风。

    沉默须臾,苏景词轻声:“天子今日初露锋芒,我父严苛。”

    “再严苛,那也是大梁唯一的陛下了。”刑烨笑了笑,告辞先行而去。

    陆佐贤尚不知外头情形如何,便在狱中被赐了毒酒,这杯酒,还是天子亲自给他端去的。

    明挽昭在牢门外,凤眸清清冷冷地瞧着这个曾权倾朝野的陆阁老,笑:“陆阁老身份贵重,由朕, 亲自送你上路。”

    陆佐贤慌了。

    他端着毒酒,瞧着外头神智清明面含嘲弄的皇帝,哪还有不明白的?

    “好本事,陛下。”陆佐贤晈着牙,“竟骗了老臣这些年!”

    明挽昭只笑,“也不算骗,金沙赤害苦了我,你也害苦了父皇,一报还一报,陆阁老欠的债太多,拿 你一条命还,不够。陆非池昨夜逼宫谋逆,已死在麒华殿了,陆氏做出这等欺君罔上之事,朕已下令, 男丁流放,女眷发卖。”

    眼见着陆佐贤脸色越来越白,明挽昭的笑却不变,“当年的桑城褚氏也是这般,陆阁老,报应不爽

    啊。”

    陆氏本还有一线生机,可陆非池太蠢,违背了世家之间的平衡,竟想自己登基上位。

    岳廷古怎可能容他做皇帝?

    若陆非池老老实实地弃车保帅,陆氏便只会死陆佐贤一个,可现在,他一念之差,满盘皆输。

    陆佐贤人之将死,不复平日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他眼神恶毒,嗤笑道:“那又如何?邑京世家岂是 那般轻易动摇的?没了陆氏,还有下一个陆氏!岳氏!左氏!难道你要杀尽世家不成?明挽昭,你想做 个暴君?! ”

    “杀尽世家自不可能,世家亦有能臣,寒门也生败类。”明挽昭笑,“只是左氏牵扯进了谋逆案, 左怀道左怀叙兄弟二人已死,十年内男丁不得入朝为官,左氏女再不可入宫。至于岳氏一一岳廷古今日 已死,兵部也该换换人了。”

    “你......”陆佐贤愣住,“怎么可能?”

    “陆阁老。”明挽昭静静地瞧着他,“你也曾是能臣,若世家能容人,大梁何以走到今日?我曾听 闻,你与苏御史同年入仕,圣元爷钦点你为那年三甲状元郎。”

    陆佐贤有些失神,似是忆起那年襟边带花,暄闹游街。

    明挽昭的笑意渐渐淡去,他轻声:“明君贤臣,可开盛世。你一念之差,误国误民,今终误己。” 言罢,年轻天子转身而去。

    他不怕陆佐贤不死,今日那被毒酒,他暍了是体面,不暍也得暍下去。

    他没走两步,后头便传来瓷碎的清脆声。

    “敬——”

    “大梁江山!”

    他这一生为陆氏殚精竭虑,不惜以掏空大梁供养世家,终归是在死前,分清了主次,若国将不国, 那家何以为家?

    明挽昭脚步微顿,未曾回头,面色平静地走出了刑部大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