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流民
圣驾亲征伐北乃是本朝首例,但苏晋淮齐雁行等人都没异议,六部便只能忙活起陛下亲征的事宜, 陵西战败之讯传入京中的第三日,明挽昭仅率五千轻骑快马离京,其中两千是御林军,甶指挥使盛延一 路随驾,押送粮草辎重送予陵西。
一众朝臣站在城楼上,远远望着,半晌,苏景词轻声:“开疆拓土,御驾亲征,陛下乃我朝第一
人。”
明氏君主大多崇文,文坛兴盛时,武将多数不得重用,更别提亲自去边陲参与战事。
明挽昭这也算头一遭了。
“文韬武略,精于治国。”齐雁行语气中不乏欣赏,颇有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盛世之君理 当如此,大梁开国后历代君王,较之建元帝,皆稍有逊色。”
自圣元年间至今,只有明挽昭真正破幵了世家对皇权的禁锢,此番北上也是他思量后最可行的解决 方案,甚至可助他稳固皇权!
日夜兼程之下,明挽昭几乎没在任何一处多做停留,赶路,吃饭,憩后继续赶路。他必须尽快赶 到渝川去,陆云川送回败讯时,正是从定舆退到了渝川。
他一生都注定为大梁而活,这世间即使是最亲密之人,在他面前,也只能是君臣。
明挽昭本不该因陆云川而心生涟漪,可流云聚散不由人,心随情动亦然。
从收到战报至今,明挽昭的心就始终悬在陵西,他故作从容镇定之下,是已经惶然慌乱到恐惧的自
到淄川时,闻泊京亲自带人来迎,策马入城前,明挽昭瞧见城外堆积着难民,寒冬之际身着破衫褴 褛,骨瘦如柴,都在等着粥棚内施舍的一点热粥。
“依陛下旨意,陵西难民多数都被送至江东。”闻泊京策马落后明挽昭须臾,“叶氏已尽力放粮,知 沅也正在城中义诊。但江东今年的粮食大多给了昱北与陵西,如今城内已装不下太多难民,他们只能在 此歇脚,再往刑台那面去。”
明挽昭攥着缰绳的骨节泛白,冷玉瓷白的面上带了点儿沉重之色,半晌,才道:“进城吧。”
车马前行,快到城门口时,后头忽然起了骚乱,明挽昭蹙眉勒马,便有人来报:“陛下!有难民见我 们带了粮食,与押送粮草的禁军动起手了!”
明挽昭还不等回话,就听见难民中有人高呼:“他们带粮食来了!”
“达官贵人凭什么穿得暖吃得饱!还能骑马!他们有粮食!”
明挽昭耳力极佳,顺着声瞧过去,只见难民中有人振臂高呼,虽破衣烂衫,却不见饥瘦,四面八 方不少人同时高呼,撺掇着难民也纷纷起身。
明挽昭当即明了,沉声道:“北疆钉子混进难民中了,弓来!”
盛延递上了弓箭,明挽昭用不得重弓,纤细指腹覆着薄茧,勾开弓弦,羽箭破空而出,正穿透那扇 风引火之人的喉咙。
本还有些蠢蠢欲动的难民都僵住了。
但钉子不愿放弃,更是高声道:“杀人了!他们杀人了!”
在明挽昭的示意下,盛延心领神会,吩咐禁军搭弓,专挑呼声大的射,与此同时维系秩序的东府军 也在闻泊京率领下冲入禁军,将藏在其中点火的钉子拿下。
动乱很快便平静下来,难民都瑟缩回去,不敢妄动。
明挽昭披着狐裘,目光从难民身上扫过,忽然明白陆云川曾经提及的陇南蝗灾,彼时流民作乱,是 何种境况。
“朕乃大梁天子,随行粮草,是为送去陵西阵前。”明挽昭朗声,“将士们要吃饭,百姓也要吃,今 曰朕所携粮草,将留半数在江东。”
难民闻声,纷纷落跪高呼陛下万岁。
而明挽昭在这一声声高呼中,面冷如霜。
今日情状,皆因北疆而起!
进城后,闻泊京脸色也差,他道:“陛下恕罪,臣......”
明挽昭忽地抬手,止了他的话。
“百姓受辱,即是天子受辱。”
“今日,我大梁百姓所受之屈辱苦难。”明挽昭字句清晰,掷地有声,“北疆,必定千倍百倍地还回
来。”
闻泊京顿了顿,颔首道:“北疆会付出代价,那捉着的几个北疆细作,如何处置?”
杀了。
言罢,明挽昭兀自策马前去,吩咐道:“暂留一夜,明日渡江。”
明挽昭不管他们是被卖去北疆或是其他因甶,既然做出了叛国之举,那便不必再留。何况海底捞针 太难,他要去陵西直面北疆人,来个釜底抽薪!
原鹿城城楼上,哲布远眺着银装素裹的大梁土地。二十五年前,他父亲曾经踏足的这片土地,他终 于也将脚踏踏实实地踩在了上面。
“父汗!”
身着兽皮的少年跑上城楼,面颊不知因风吹还是兴奋而泛起红,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快步到 哲布身边,又唤了声:“父汗!木斯河阿爷您在这儿,您真的在这儿啊!”
哲布面上有了几分笑,牵着少年,给他指向南方的方向,:“阿克,你看,那是我部世代都想要得 到的土地,那里有足够多的粮食,衣物,可让我部族人不必如你母亲一般,死在草原的寒冬中。”
塔克尔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望着那片苍茫大地,眼中是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高傲,不加丝毫收 敛,“我们会到那去的。”
“是,单单是眼下这两座城,还不够。”
哲布似是在与儿子,又好像在自言自语,他指尖感受到冰冷的凛风,眼前却好似瞧见妻子的模 样。
那是沙戈部最美丽且勇敢的女子,是草原风沙也遮掩不住的北疆明珠,六年前部族中一场大雪,他 们没有炭火,没有食物,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即使是部族的大汗,哲布也只能在大雪中束手无策。
而他的妻子仅仅拥着年幼的塔克尔,用生命与身体保住了他们独子的性命。
他恨死命运不公了。
凭什么梁人就可以占据那片土地?
哲布眼神中的征服欲交织着不甘认命的火,他无声地念了一个名字。
“伽雅。,’
从城楼下来后,木斯河等在下面,他是个枯瘦的老人,曾经在哈弋身边伺候,行礼后,他垂着眼 道:“大汗,您不该让族人在城中乱来。”
哲布目不斜视,“梁人不过是奴隶,木斯河,为什么要在意奴隶的死活?”
木斯河顿了顿,轻轻摇首,:“大汗,我部族人是人,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您若想得天下,难道 要杀光大梁的人么?”
“木斯河。”哲布加重了语气,眼神冰寒地瞥过去一眼,对他:“梁人怎能与我部族人相提并论? 我会得到大梁的国土,也会将所有梁人都踩在脚下!”
他快步离去,木斯河来不及再什么,只轻轻叹了口气。
“阿爷,您不该触怒父汗的? ”塔克尔。
木斯河瞧着年少的少主,双手合十在胸前,:“王子,我们的神明指引我们走到这里,神明不会怜 悯杀害无辜的人。”
塔克尔蹙眉,“可我们快要被冻死的时候,梁人也不曾伸出援手。”
木斯河沉默须臾,当年梁人不肯出手相助,皆是因圣元年间那场仗,北疆在中原屠戮了太多百姓, 逼得他们焚火烧城。
“王子。”木斯河用历尽沧桑的眼神看着他,:“可他们也不曾攻入北疆,屠杀我们的族人。” 塔克尔哽住了片刻,随即:“那是因为他们不需要,他们已经占着这片土地了!”
木斯河再没应声。
他从前也这样规劝过老主子,但他不肯听,最终与两位王子死在了大梁的土地上。
然而父子一脉,即使是如今还年幼的塔克尔王子,也是一样的执拗,且野心勃勃。
渝川城外,明挽昭并未兴师动众地坐什么御辇,他只是骑着乌玉雪,率军到了城外。
接他的人是陆子鸢,她看着一如往常,只是臂上栓了白布条。
是为父亲守孝。
在陆子鸢下马行礼前,明挽昭摆了摆马鞭,道:“军中不比朝堂,不必多礼。”
“多谢陛下。”陆子鸢颔首,多瞧了两眼明挽昭,神情微妙。
她还是初次见着明挽昭原本的模样,那张脸确实漂亮的过分,眉眼间还带着点冷淡,斯斯文文的,瞧着纤弱极了。
......不晓得陆沉松究竟是怎么骗的人家下了聘。
明挽昭只觉着陆子鸢瞧他的眼神透着古怪,似量,又似惋惜。最终他受不住这不时的瞥睨,启声 道:“陆卿呢?”
陆子鸢策马在前引路,道:“正要同陛下,如今战事吃紧,沉松正同陵西诸将在帐中议事,望陛 下恕罪。”
“不妨事。”
到营地后明挽昭下马,将乌玉雪交给了盛延,陆子鸢将他带到军帐后,便去清点邑京送来的粮草。
掀帘进来,便是铺面的热气,而明挽昭敏锐地从中嗅着了些许熟悉气息。
是陆云川的味道。
即使分别数月,他还是能分辨得出来。
再瞧帐中简洁到除了弓便是甲胃,可见这是位将军的营帐。
明挽昭扫视一眼,心中便笃定,这是陆云川的军帐。